808丨好人失路

在李慶西《老讀三國》一書裏有兩篇是關於《水滸傳》。

在詩經《大雅·文王之什·綿》中有“古公亶父,來朝走馬,率西水滸,至於岐下”的詩句,講的是周太王率領部族遷徙的故事。這句詩翻譯成大白話就是-----古公亶父,早晨趕着他的馬,順着西水岸,來到歧山下。在“古公覃父”這句詩裏,可以看到"逐水草而居”的部族生活狀態。“水滸”字面的意思指水邊。

古公亶父是周文王的祖父,周部落的首領,周朝之先祖。周滅商後,認爲“王氣”始於亶父,故追尊於太王。這樣做,也將周朝的興起向前推了很長的時間。換成另外一種說法就是周在岐山下的水邊開始興起。《水滸傳》這個名字,有些人認爲其中暗含興替之意。《水滸傳》中“替天行道”的“道”字不是無由來的,它有源頭。與“替天行道”相對的是“天下無道”。

“天下無道”這四個字,歷史書中常常見,至於怎麼個無道法,常常無人深究。

在邏輯上,“天下無道”發生在“替天行道”之前。但落實到人間時,要問的是,誰有資格可以“替天行道”,誰可以“替天行道”。魯迅在《三閒集·流氓的變遷》中曾這樣評論《水滸傳》:“‘俠’字漸消,強盜起了,但也是俠之流,他們的旗幟是‘替天行道’。他們所反對的是奸臣,不是天子,他們所打劫的是平民,不是將相。李逵劫法場時,掄起板斧來排頭砍去,而所砍的是看客。一部《水滸》,說得很分明:因不反對天子,所以大軍一到,便受招安,替國家打別的強盜——不‘替天行道’的強盜去了。終於是奴才。”現在我讀歷史書時,每每讀到“天下無道”時,心裏總是一緊。

《水滸傳》這本書迄今也有五百年了,它的流傳也頗爲坎坷。從明崇禎年一直到清末,它一直是禁書。其中清朝康熙、乾隆、嘉慶、道光時期查禁尤爲嚴格。《水滸傳》廣爲流傳是在1950年之後。

以前讀《水滸傳》看重的是故事,現在重讀《水滸傳》見到的是人物。李慶西在《重讀水滸傳札記》所使用的方法,依然是將人物從故事中抽離出來,多角度去看看這個人到底是怎樣的一個人。在“逼上梁山”之前,這個人到底經歷了什麼?在“逼上梁山”這四個字中,“梁山”是必然的結局,但是“逼上”卻全然不同。在每一條通向梁山的道路上,“逼上”大多是被動的。那麼,這個強大的外力是什麼?它來自哪裏呢?

說起“逼上梁山”,就要從“林沖夜奔”的故事開始。

畢飛宇在北大的一篇演講《“走”與“不走”----小說內部的邏輯與反邏輯》中提到林沖的一路奔走。引用部分在此:

林沖在本質上是一個怕事的人,作爲一個出色的技術幹部,他後來的一切都是被社會環境所逼的,也就是我們常說的那個“逼上梁山”。我所關心的問題是,從一個技術幹部變成一個土匪骨幹,他一路是怎麼“走”的?施耐庵又是如何去描寫他的這個“走”的?我想告訴你們的是,施耐庵在林沖的身上體現出了一位一流小說家強大的邏輯能力。這個邏輯能力就是生活的必然性。如果說,在林沖的落草之路上有一樣東西是偶然的,那麼,我們馬上就可以宣佈,林沖這個人被寫壞了。

林沖的噩運從他太太一出場實際上就已經降臨了,這個噩運就是社會性,就是權貴,就是利益集團——高太尉、高衙內、富安、陸虞候。應當說,在經歷了誤入白虎堂、刺配滄州道等一系列的欺壓之後,林沖的人生已徹底崩潰,這個在座的每個人都知道。我要指出的是,即使林沖的人生崩潰了,這個怕事的男人依然沒有落草的打算。他唯一的願望是什麼?是做一個好囚犯,積極改造,重新回到主流社會。可林沖怎麼就“走”上梁山了呢?兩樣東西出現了,一個是風,一個是雪。

畢飛宇在這篇演講中還提到:“在這裏,雪和風都不是自然的,更不是偶然的。”

施耐庵只是藉助了這兩個自然條件----風和雪,便將林沖的悲劇合理化了。前來謀算林沖的陸虞候和富安兩人也同樣在等待風與雪。林沖因調動,前腳剛去了草料場,緊接着風來了,雪也來了。這些對陸虞候來講,這一切都是按照計劃在進行。風雪中的草料場,只需要一把火就可以解決了林沖。林沖從牢城營去草料場,不過是一步一步走入陸虞候一干人設計好的閻羅殿。如果說林沖之前是在不知情的情況下誤入白虎堂,那麼這一次他同樣在不知情的情況被安排進了草料場。我們在《水滸傳》中將目光集中在成爲配軍的林沖身上時,與此同時,陸虞候在做什麼呢?我們可以猜猜看。假若不是陸虞候上下動作,林沖怎麼會調動到草料場呢?對於陸虞候和富安二人來講,一把火可能是解決掉最便捷的方式。在有罪之人的身上再加上一條罪,畢竟容易。

林沖與陸虞候兩人,在草料場之前至少不是仇人,普通朋友。在山神廟裏,林沖殺陸虞候和富安兩人,其本質是“朋友反目”。林沖與陸虞候兩人只能活一個。施耐庵在寫林沖這個人物時,就是把林沖能走的路一條接一條地封死,只留下一個向東去的出口。施耐庵這樣寫道:

(林沖)將尖刀插了,將三個人的頭髮結做一處,提入廟裏來,都擺在山神面前供桌上,再穿上白布衫,繫了胳膊,把氈笠子帶上,將葫蘆裏冷酒都吃盡了。被與葫蘆都丟了不要,提了槍,便出廟門東頭而去。

在這一段文字裏,林沖冷靜至極。完全和之前逆來順受的林沖截然不同。此時的林沖也明白了,陸虞候不過是殺他的工具罷了。畢飛宇是這樣評價施耐庵寫林沖這個人物的-----寫林沖考驗的是一個作家的積累、社會認知、內心的深度和複雜性。

在崑曲《寶劍記》中李開先爲林沖夜奔寫下的內心獨白是這樣的:

欲送登高千里目,愁雲低鎖衡陽路。魚書不至雁無憑,幾番欲做悲秋賦。

回首西山日又斜,天涯孤客真難度。丈夫有淚不輕彈,只因未到傷心處。

再回頭看林沖悲劇的源頭,他本是體制內的一份子,安分守己,只因自己好看的妻子被人覬覦,便在短短的時間內,走到山神廟這一步。

與林沖夜奔相似的故事,還有楊志賣刀遇上潑皮牛二,魯智深繞不過鄭屠戶,武松避不開蔣門神。在抱打不平時,“這些遍地出沒的閭巷惡煞,他們的存在便是好人失路的契機”。重讀《水滸》時,要懂一點世情,或許能獲得更好一些的閱讀體驗。不論是主動還是被動地上梁山,《水滸》中的那些人物都面臨一個“走投無路”的時刻,但是更仔細地去思索“走投皆無路”之前種種,便是“好人失路”的客觀存在。

好人也會沒路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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