耳顺之年的毛姆,关于写作和阅读有哪些智慧箴言?

《毛姆六十自述》(The Summing Up)令我看得入迷,简直是宝藏书籍。其中有很多令我有同感,甚至感到醍醐灌顶的话语。

耳顺之年的毛姆,写下的不仅有读书心得和写作技法,还有很多人生智慧。读书时,就像在冬日暖阳之下,手捧一杯热咖啡,倾听一位睿智老者的絮絮叨叨。我在这番愉快的长时间谈话中神游,获益良多,还找到了很多答案——关于一些我曾经,甚至至今仍感困惑的,而无高人指导的问题。

毛姆尽管早已拥有盛名,我却是去年才开始读到他的小说。对照读过的《刀锋》《月亮与六便士》,书里关于人物塑造、世界观的探寻等言论更容易引发我的联想。

一、写作:打破锁链的桎梏

毛姆原本以为有些幸运的作家生来就有写作的天分,比如科莱特,所以就去问她。结果,“听到她说对每部作品自己都反复地写作多遍时,我大吃一惊。她告诉我,她经常把一整个上午的时间都花在一页稿纸上。”读到这里,不禁莞尔:这不正应了时下很流行的一句话吗?——“你只有非常努力,才能看起来毫不费力!”但他仍然认为,自己天分不够,唯有通过艰苦的努力,才能取得“从容”的效果。

毛姆说自己“很少能够找到恰当又不牵强或陈腐的字眼以及措辞”。这也是我自己在写作时的困扰之一。不止如此,毛姆声称的缺陷在我身上还能找到许多,比如词汇量匮乏,想象力不够丰富,比如不擅长抒情和润饰。然而,看完毛姆的吐槽,令人如释重负:那又有什么关系呢?能在局限之下发挥出真正所长,就已经足够成为一个“二流”写手了。毛姆的“以清晰、简洁和悦耳为目标”,一样可以作为很多普通写作者的努力方向。

由此,毛姆还在书中提示我们,可以关注单个词的力量,不用形容词,不写废话,扬长避短,重视情节等等。

除此之外,毛姆起书名的方法也值得我们借鉴。比如《人性的枷锁》(Of Human Bondage)来自斯宾诺莎(Spinoza)的《伦理学》(Ethics)。其原来的书名《灰烬其华》(Beauty from Ashes)出自《以赛亚书》(Isaiah),毛姆发现有人用过就改掉了。

l人物塑造:人是多面体

塑造人物时,除了意识到人的共通性,毛姆也对人的多面性再熟悉不过。他举例说道:“没有人会想到,守财奴也有可能有纨绔浮华,也有可能贪吃,然而我们经常见到这样的人。更不会有人想到,他还可能是一个诚实、正直的人,对公共服务有着无私的热情,对艺术有真正的热爱。”

现实生活中真实的人物应该是立体的,具有复杂的多面。也可以说,我们每个人都如此,时而表里如一,时而自我矛盾。而现在的美剧手法早已将这种人性的特征描摹得淋漓尽致。

毛姆年轻时热爱旅行,一生交际广泛,接触过各式各样的人,应该是不缺人物素材的。他将人物巧妙地融入故事的框架之中,使得笔下的故事丰润起来。用他自己的话来说,就是:“我把活生生的人物形象,根据他们的性格特征,放到或悲剧或喜剧的情境中。我更愿意说是他们创造了他们自己的故事。”

但如果不是因为他有记录笔记的习惯,恐怕见过再多人也会忘记。他的笔记本写满了对人们外貌和性格的简短描述,而这些印象又激发了他的想象力,“一个暗示,一个意外,或者是一个巧妙的构思,许多故事围绕着他们最生动的一面形成、展开。”

为了更加了解人物,他还会亲临实地调查。比如在写《月亮与六便士》之前,毛姆已经构思很久,并特意奔赴塔西提以获取小说素材。虽然他笔下的男主角并不全然就是历史上真实的保罗·高更。实际上,男主最后在塔希提岛的生活也被他美化和升华了。也许因为在找寻的过程中,他“发现了美丽和浪漫”,“发现了一个新的自己”,“进入了一个新的世界”。

《月亮与六便士》的男主身上无疑也被投射了毛姆自己的思想光芒。因为他说:“我开始觉得,世界上没有任何东西能比艺术更重要。我在宇宙间寻求一种意义,唯一能找到的就是人类在这里和那里所创造的美。”这些感悟仿佛与小说结尾那幅伟大画作的奥义存在着强烈的呼应。

l写文取舍:只写最重要的

毛姆说自己从来不缺故事,他喜欢让故事在幻想中徘徊一两个小时,或一个星期左右。也许人人都会有幻想,只是离付诸笔端,成文成章还差得远。因为纯粹的幻想是种享受,而坚持写作就纯靠个人毅力了。

写首先是种“本能”,正像毛姆描述的那样:“我们写作不是因为我们想要写作,而是因为我们必须写作。世界上可能还有其他更迫切需要做的事情:我们必须要从创造的重负中解放灵魂。”

其次,写也是个体力活,需要健康的身体和足够的时间精力。想要长久坚持,就得精简目标。

毛姆显然深谙此道。

他没有拖延症。他在六十岁就写下了人生总结。他深知,“人在年轻时很难意识到他们眼前的漫长时光终将会成为过往,甚至到中年,仍对生活抱着一份平常的期望,人们也还是会轻易地找到借口,推迟该做而不想做的事情。但是,死亡的那一天终会来临。”

我们总是以为自己会永远活下去一样,因此很多重要的事情都拖延不去做。但如果每天都活在对死亡的恐惧中,其实也很难开心幸福。想要做点什么的人,除才能以外,缺少的往往只是适度的压力。太轻松了会失去目标,然而,过犹不及,与此同时,也要警惕压垮自己的最后一根稻草。

他谨慎选择职业,免得被抹杀个性(如新闻行业),或被阻碍想象力,精力旁落(如书评家)等。因为“写作是一项全职工作。写作必须成为作家生活的主要目标。”甚至就连已经获得成功的剧作家身份,他也放弃了,因为既不长久也不自由。

但近些年常写书评的我还想要补充一下:自由地写书评其实比构思小说容易得多。对于写作者来说,那种八股文一般的书评和讲书稿才是禁锢想象力的毒药。如果单纯为了写书评而读书,就会像毛姆所说,“不是为了从中获得精神收益,而是为了给它们一个合理而诚实的评论。这样的阅读,会使他的感受力变得麻木,阻碍了其自身想象力的自由驰骋。”

何止新闻行业,私以为就是做学术也是和写小说有点冲突的。一是思维太过理性,容易固化,二是时间精力有限,专注理论研究,就难以兼顾其它。当然也有作家是特例,这可能需要极大的个人努力。同理,无论你写的是哪种书评,都需要在读书本身以及读书以外耗费大量时间。而毛姆认为,作家除了和他直接相关的书以外,已经没时间再去无计划地阅读其他数以百计的书了。

l时间管理:目的明确

毛姆说:“我认为自己的一生还不够长,无法把写作学好,因此不愿意把实现心中目标所需要的时间花在其他活动上。我从没能够说服自己——其他还有什么事情更重要。”而且他还建议,不要浪费太多时间在学习外语上。懂六种语言的他,认为精通多种语言的人并没有比其他人更聪明,因为“语言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它们的意义”。了解本国人民已经相当不易了,而“除非你倾尽毕生精力,否则你永远无法完美地学会说另一个国家的语言,你永远无法完全了解那个国家的人民和文学。”即使是毛姆唯一欣赏的法语,也觉得学习者能掌握的程度毕竟还是有限。

对于有执念的“外语控”,万年都在脑子里空想多掌握一门外语的人,读到毛姆的这些话可以放弃了。不是谁都需要掌握六国语言的,而且就算你都掌握了又有多大的用处呢?如果工作和生活上都用不到,那就只是旅游时更方便一点吧?可你一辈子又能有几天的环球旅行呢?如果能把这些浪费的精力集中用在他处,也许已经产生更大的效用了。

“费尽心思去学习一种并不能深入了解的知识似乎没有半点价值。因此我那时认为,学习一门一知半解的外语不过是浪费时间。”这种“目标坚定”“要事第一”的态度,恐怕是他之所以能成为高产畅销小说家的一个重要原因。

二、阅读:读书和耕地的对比

毛姆自称读书很慢,不擅长略读技巧,而且再好的书也几乎不再读第二遍;哪怕是本烂书,也很难不去读完。(这说的不就是从前的我吗?区别只在于:我读书不多……)

然而,边读边思考的确会很慢。所谓“又快又好”的速读,未必真好,也许只是人们的美好愿望,不过,读得快,读得多,表面上看似乎至少可以起到缓解知识焦虑的作用。毕竟很多人是不会,甚至不需要去认真思考的。

但既然读得不快,或者时间有限,最经济的读书方法当然是专注和精简。同对待写作一样,毛姆对待读书的态度也十分清醒。他说:“我一直试图把自己限制在对我的目标有重要意义的作品上。”

可是他又承认:“读了一千本书比不上耕耘一千块地。给一幅画加上正确的描述也不如找出熄火汽车的毛病所在更为实用。”

既然如此,那么我们读书的意义又何在?毛姆其实已经给出了一个答案:文化和知识如果不能使人变得高贵,以及真善美,就会是毫无价值的。

他读了很多哲学书,想要探寻邪恶为何存在,美德有什么价值,人生有什么意义等。最后他得出结论:“在这个表象的世界里,善似乎是唯一可以称得上本身就是一个目的的价值。美德本身就是奖赏。”

此话原出自苏格拉底:“美德是对它自己的奖赏。”苏格拉底认为,正义的行动使我们得到升华,非正义的行动将把我们摧毁;如果你选择把自己塑造成有道德的人,那么你就是有德行、有价值,有力量的人。但如果你德行败坏,那么就会逐渐腐化、堕落,被精神疾病蹂躏和摧残。

毛姆还提醒我们,不要拿知识作为傲慢的理由,而文学迎合大众也没什么不好意思的。“知识分子有一种愚蠢的偏见,即他的知识是唯一有价值的东西。真实、善良和美丽并不是那些上过贵族学校、在图书馆里埋头苦读、经常去博物馆的人所特有的。”

当意识到时间飞逝,为了获得更多的人生体验,毛姆也会把书放在一边,但最后“总是如释重负地又回到书籍,回到和自我相伴的慰藉中。”读书的最高境界不就是这样吗?进得书去,出得书来。

【人生箴言:毛姆金句】

1、我一直想知道为什么那么多人热衷于见名人。想要通过向朋友炫耀你认识名人来获得声望是不可能的,反而只会向别人证明自己的微不足道。而那些知名人物对于应付想要与他们结交的人也自有一套法子。他们向世人塑造一个让人过目不忘的形象,却小心翼翼地将面具下的真实自我隐藏起来。他们扮演着人们期待的角色,并且这种表演技术越来越娴熟,但是你千万不要天真地认为你所看到的就是真实的他们。

(想让别人看得起你,首先你得自己看得起自己。名人为何要与你交往?你能为他们带来什么好处吗?你自身是个值得交往的人吗?那些金玉其外的名人又值得你交往吗?)

2、母亲颇受人倾慕。她有一位美国朋友——安格尔西女士(Lady Anglesey),不久前刚刚以高龄去世,她告诉我,她曾问过我母亲:“你那么漂亮,那么多人爱慕你,但你为什么始终忠于你所嫁的那个男人?他那么丑陋矮小。”我母亲回答说:“他从不伤害我的感情。”

(完美的爱的真谛不过如此:在细水长流之中互相依偎取暖,而不是互相伤害与折磨。)

3、舞台上没有不受演员影响的角色。有些角色舞台效果很好,也有些角色——往往都是非常重要的——反而效果不佳,但无论如何,舞台效果只有在角色得到完美演绎的情况下才能得以充分实现。世界上最幽默的台词只有以正确的方式说出来才显得好笑。不管一幕场景有多温馨,如果表演中没有温情,整个场景就会没有任何效果。

(想起多年以前大学时曾写过一个话剧小剧本,找了联谊寝室的男生们出演,然后去参与学校里的选拔比赛。而那帮业余演员本身就是班里最不活跃的理科男,别说演话剧了,就连唱歌这种表演几乎都没参与过,上讲台讲几句话都不敢擡眼看人的那种。然而资源有限,还要优先分配,不找他们演也不行。虽然剧本也许并没有很出色,但我自认为出彩的个别地方,比如搞笑的结尾,却毫无意外地,并没有被木木的主角演绎出来。“演员”们全程很害羞,放不开,更不肯“牺牲”去演出丑角的滑稽可笑,于是搞笑话剧直接变成了一出死剧。评委也能看得出来问题所在,奈何硬伤不可能有任何补救方法。当时纯属玩票,丝毫不介意被淘汰,但后来我再也没写过剧本。好的演员会为剧本增色,不合适的演员只会雪上加霜。)

4、我发现钱就像第六感,没有第六感,你就无法充分利用其他五种感觉。

(多么坦率、诚实的毛姆!)

5、我们写作不是因为我们想要写作,而是因为我们必须写作。世界上可能还有其他更迫切需要做的事情:我们必须要从创造的重负中解放灵魂。

(谁写谁知道……)

6、我们大多数人都接受的关于事物的看法,都是经过哲学家们思辨过的,而且大多数人根本不知道其中有什么哲学。但即使是最没有思想的人,其言行也隐含着哲学。第一个说“对已洒出来的牛奶悲伤是没有用的”的老妇人就是位哲人。她这话是什么意思,难道只是说遗憾是没有用的?其实,一个完整的哲学体系就隐含其中。

(哲学无处不在,区别只在于人们是否会思考。)

7、嫉妒是一种经常毒害年轻人的东西,年老了,随着欲望的消退,嫉妒之心也会得以缓解。但这些都只是消极的补偿,老年也有积极的补偿。尽管听起来有些矛盾,但老年人确实有更多的时间。年轻的时候,我曾对普鲁塔克(Plutarch)的说法感到惊讶,他说年长的卡托(Cato)从八十岁才开始学习希腊语。我不再感到惊讶了。老年人愿意承担年轻人嫌耗时太长而回避的任务。到了老年,人的品位会提高,在欣赏艺术和文学时,可能就没有年轻时歪曲判断的个人偏见。老年人对自己的成就感到满足。他们从人类利己主义的束缚中解放出来,终于自由了,灵魂在倏忽即逝的瞬间欢欣愉悦,但并不要求它有所停留。它已经完成了自己的模式。

(如果你也惧怕衰老,不妨读一读毛姆的这段文字。老有老的好,老也是完整生命体验的一部分。不过这一切如果都建立在身体无恙,晚年生活高质量的基础之上,会更容易令人接受一些。看到很多老人最后一段时间因为病痛,过得非常艰难。健康是幸福的前提,而这全凭运气,即使年轻时保养得再好,也不能确保不会随时发生意外。如果你足够自律,保养得当,又能足够幸运,可以寿终正寝或无疾而终,就算得上最好的结局了。)

發表評論
所有評論
還沒有人評論,想成為第一個評論的人麼? 請在上方評論欄輸入並且點擊發布.
相關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