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篇|撿了一個孩子

1

“你明天會到哪去?”

“爲什麼會這麼問?我哪裏也不去!”

“不,你該出去走走了,總呆在一個地方,會煩悶的。”

“我可不怕煩悶,我寧可一直煩悶纔好呢!”

“你在說氣話。”

“沒有,鬼才在說氣話!”

我最近撿到了一個小孩,他還是一個嘮叨鬼,我整個人都快要給氣爆了!隨着門砰的一聲關閉,對話才戛然而止。你猜不到我有多麼煩,每天都是無聊的事、煩心的事、倒黴的事,我抓着自己越來越少的稀薄的頭髮,面孔極度猙獰,真是越想越氣!

事情是這樣的,就是前幾天,我在工作上被客戶因態度問題投訴了,我的天,我認爲我沒必要對每個人都笑,我認爲我已經盡職盡責地完成了工作,可老闆對此大發雷霆,說人家是什麼大客戶,還給我停職一個月。

“好,其實老闆我認爲我……好,老闆我想…我確實需要調整一下狀態……”

我心情煩躁,回家路上隨意踢着小石子,想着最近接連發生的倒黴事,比如出門被鳥屎砸中,進門被門檻絆倒,窗外來了一隻烏鴉幾乎都住在了這裏,整天呱呱亂叫……我的五官就鬱悶地擠在一起。

在家附近某個小路邊上聽到裏面有小孩在哭,我心情更差了,準備走開,可哭聲越來越大後來直接變成了尖叫。我先說清楚,我完全是爲了制止那聲音才往裏走的。

於是就看到了那個孩子,怎麼形容呢,那就是個很普通的小娃娃,大概三四歲的樣子,頭髮短短的亂糟糟的,臉上鼻涕眼淚和着灰塵黏到了一起,身上穿着牛仔揹帶褲和小白鞋,看不出男女,正趴在地上哇哇大哭。

“哪家的小孩,趕緊爬起來回家去!”我擰着眉毛罵着,見小孩沒有反應,我更氣了,“小屁孩,趕緊找你爸媽去,別在這嚎!”小孩仍沒反應,我弓着腿,攥着拳頭又提高了聲量:“小屁孩別嚎了,趕!緊!回!家!去!”

說實話,沒有對這娃娃帶髒字已經是我最大的客氣了,其實我並沒有說話帶髒字的習慣,髒字每次都被牙給磨碎吞掉了。如果這小孩的家長就在附近,如果還是不熟的鄰居,免不了見面尷尬。

孩子的家長倒是沒出現,小孩也是不哭了,不知道是不是被我嚇到了,一臉委屈地看着我,用袖子抹了一把鼻涕臉上更黑了,微微抽泣着,一副渴求的神情。我面無表情地準備走開,小孩麻溜地爬起來抓住我的黑色西裝褲,“叔叔,你可以帶我回家去嗎,我其實是一個十分可憐的孤兒!”

“你是孤兒應該去福利院啊,拉着我幹什麼?”不對,這小孩模樣不過三四歲,說話卻嚴謹的很,“十分可憐”的孤兒,這不大可能是他這個年歲能夠組織出來的詞語,我想他或許只是長得偏小一些。

小孩怯怯地奶聲奶氣地帶着哭腔說:“不要把我送到福利院,我不喜歡那個地方,請你,帶我回你家去吧,我只要住一晚上就好了,讓我感受一下家的溫暖!”小孩熱情洋溢地流着淚,倒讓我想起了電視劇裏的橋段。

我本來是沒想帶娃娃回來的,不知道怎麼豬油蒙了心,就把這個戲精的小孩帶回了家,想着第二天就給他送到警察局裏去。小孩進家倒是客隨主便,自己去洗澡,在衣櫃裏拿了我一件綠色T恤,帶着毛巾裹成的浴帽,整個人像是白雪公主裏面的其中一個小矮人。洗完澡一個人又挪着步子來到客廳,盤着小腿打開了電視,“喂,你該給我找個動畫片看!”

“好,祖宗,您要看什麼?”

“西遊記!”

“現在的小孩還愛看這麼老的動畫片嗎?”

“你懂什麼,這才叫經典!”

“哦~”我揚揚眉。

還沒一會,小屁孩又開始發號施令。

“你爲什麼不做飯?”

“我爲什麼要做飯?”

“因爲我餓了啊!”

“你餓了爲什麼要讓我做飯!”

小孩開始憋着小嘴看我,接着眼一閉嘴一咧“哇”的一聲就哭了出來。

眼看夜已深,如果鄰居聽到,肯定以爲是我拐來的孩子,這可就解釋不清了。“好了,好了祖宗,我給你做飯!”我趴在地上哀求着給這孩子磕頭,一進廚房嘴裏就開始跺起了小碎步,想着明天一定要把他送到警察局去,他不去也得給他騙過去!

晚上,孩子非要抱着我睡覺,我怎麼推也推不開,“娃娃,你是男孩還是女孩,是女孩可不能跟我一塊睡!”

“我一定要別人抱着睡覺才睡得着嘛!”他的聲音奶聲奶氣帶着睏意,我一眨眼也睡着了。

2

清早我收拾好就把他騙了出來,怕他熟悉附近地形特意拐了幾條街,準備送到警察局裏去,扔掉這個燙手山芋。小孩一會讓我拉着,一會又讓我抱,一會還要騎在我的肩上,附近正好有個遊樂場,他拉着我的衣服說什麼也不走了,“你是不是要把我扔到警察局去?”他質問我,語氣裏帶些哭腔。

我突然有些不忍,尷尬笑着想着遮掩,可轉念一想,我可不欠他什麼,又把我家弄得亂糟糟的,還把我當奴隸使喚,越想越氣,“是啊,你就該去警察局省的給別人找麻煩!”

“你就這麼狠心嗎!”他又開始用委屈的臉面看我。

“我再也不會可憐你了!你今天必須走!”我怒吼着,行人都看向我,我立即整理了情緒,面色變得和藹。

“最後一天行嗎,我不想到那個高高的牆裏面去,你帶我再玩一天行嗎?”他又使出了他的必殺技,我承認,我又可憐他了,反正就這樣吧,我這幾天也被停職,正好也沒事,陪他一天也沒什麼大不了的。

“你來過遊樂場嗎?”小孩問。

“沒有!”我冷着臉。

“我也沒有,那你陪我一起玩!”他嘻嘻笑着,帶我玩了畫着喜羊羊圖案唱着幼稚兒歌,只會轉圈和升降的飛機,還有旋轉木馬,他慫恿我去坐海盜船,過山車……他在一邊乖乖地等我,我從不怕他走丟,因爲他本來就是個走失的孩子,我甚至希望他走丟,那樣我會煞有介事地痛苦一下並歡樂地跑回家。

“你在想什麼,爲什麼在笑?”

“沒什麼,真沒什麼。”

“那我想喫冰糕,糖葫蘆,你要買給我!”

我自然冷着臉遵命,誰叫我是個菩薩心腸。

他邊喫邊往身後扔垃圾,我還要一邊給他撿起來,“你這孩子怎麼這樣,福利院沒人教你不要扔垃圾嗎!”

他撇了我一眼,撇撇嘴揚揚眉繼續往前走,完全沒聽到心裏去,只有我幫他撿了一路垃圾。

天黑了,我們自然又回家去了。路上,我給他買了件衣服,是男孩的衣服,我還問他叫什麼,他說他沒有名字,有些人叫他“野孩子”。

福利院的野孩子?我捉摸不透,也沒有多想,只想明天一定把他送到警察局。

“看,星星好漂亮!”他騎在我的肩膀上,用稚嫩的手指着天空給我看,是啊,天黑了,耀眼的星河如星羅棋佈,漫天曠野,是我多年再未注意過的美景。

“既然你沒有名字,我就叫你星星吧!”我轉頭問趴在我肩頭的他,他揚着下巴開心的點頭。

3

第三天,落雨,我看星星還在熟睡,就一個人出了門,陰沉的天一如我鬱悶沉暗的心境。我找了個角落,靠牆抽着煙,陰暗的雲像是我吐出的菸圈。煙氣在空氣裏旋轉,四散又成了陰雲。我在附近買了個彩票,隨意揣在口袋裏,煙抽完了,我熟練地掐滅菸頭準備扔進垃圾桶,可手停滯了一下,隨手將菸頭扔到一旁,又撿起來扔進了垃圾桶。

這個奇怪的舉動的確給我帶來了不一樣的感覺。

回家,星星醒了,他抱着我給他買的玩具,一臉嚴肅,“你又去抽菸了,還喝了酒!”

“這跟你沒有關係。”

“你該振作起來,去給我做點飯!”

我沒說什麼,沒好氣地給他做了飯。

“你今天必須走,一會雨停了我就送你!”我說。

“你不喫嗎,爲什麼只做這麼點飯!”他絲毫不搭我的腔,反而質問我。

“你最好少管閒事,小屁孩!”我咬咬牙恐嚇他,甩門而去。

我不知道要去哪裏,只在路上亂逛,任細雨灑在我的臉上肩上腳上,直到全身都溼透了。我想到了煩人的工作,煩人的小孩還有窗口煩人的烏鴉和煩人的所有瑣碎的一切。

我快步走着,直到在一家童裝店的櫥窗前停下了,櫥窗裏有個模特小男孩正撐着一把傘,那是一個深藍色和綠色交織的,上面塗着明黃色星星的傘。那讓我想起了那天的星夜,還有那個淘氣的小孩。

我準備將它買下來,送給那個叫星星的孩子,就當是作爲告別的禮物,儘管他一直令人生厭。

售貨員大爲詫異,並告知我那隻作裝飾,並不售賣,我掏出了口袋裏所有的錢,學着那孩子裝可憐時的表情,成功得到了那把傘。我捨不得撐開讓它淋雨,就藏在懷中抱着滿懷欣喜地跑回了家。

可星星那個孩子,已經不在了。可能我甩門離開的時候把他嚇到了,他就走掉了吧,我緊鎖着眉頭,嘴角卻生硬的撐起微笑,“好了,好了那個煩人精終於走掉了!終於走掉了!”我失控地提高聲量,眼淚卻從眼角溢出幾滴。

“你在哭嗎,是爲了我?”他回來了,站在門邊,手裏捧着一把玉米粒,張大眼睛看着我。

“我在笑,你看不到嗎?你跑哪裏去了?我還要把你送到警察局。你不能在我這裏丟掉,不能再亂跑了!”我命令道。

他沒看我一眼,直直走到窗臺,他把窗口的烏鴉招呼過來,放了一排的玉米粒給它。

“你在幹什麼!爲什麼要喂那種招黴運的東西,還嫌我的日子不夠倒黴嗎!”

“噓!”星星用柔嫩的食指擋住鼓起的小嘴,示意我噤聲。烏鴉東瞅瞅西看看就開始吃了。

真是不可理喻!

第四天,天晴了,我終於能把星星送走了。我讓他收拾東西,並送給它那把畫着星星的傘,他很高興,眼睛笑着眯成一條線,小心地抱在懷裏,又看看我,問:“你明天會到哪去?”

“爲什麼會這麼問?我哪裏也不去!”

“不,你該出去走走了,總呆在一個地方,會煩悶的。”

“我可不怕煩悶,我寧可一直煩悶纔好呢!”

“你在說氣話。”

“沒有,鬼才在說氣話!”

隨着門砰的一聲關閉,對話才戛然而止。我這輩子都沒見過這麼嘮叨的孩子。

索性我終於要把他送走了,他這次並沒有哭鬧,懷中抱着小花傘,身後揹着我給他買的小揹包,包裏是幾件衣服和我給他準備的零食。我們只走了不算太遠的路,就來到了附近的警察局。

在警局門口,我牽着他的小手愣了好一會,他看着我,只是滿臉的微笑。我最終還是下定決心牽着他走了進去,並向警察說明實情,警察卻一臉驚詫地看着我。

“什麼孩子?哪裏有孩子!”警察憨笑着將我送出門,囑咐我去一趟醫院,而星星的手一直牽在我的手中。他的手是溫熱柔軟的,如果細細把玩,能夠分清每一條骨骼的完整,我能清晰看見他細膩的紅潤的面頰,面頰上的在陽光下閃着光明的如麥芽般黃嫩嫩的生長的絨毛仍清晰可見。

我看他,他看我,眼睛一眨一眨的,細長的睫毛來回忽閃,像天上的星星。我只覺恍惚了一瞬,手中的他溫熱的手突然變的有些虛空,像發蔫的氣球。

“叔叔,我該走了。”

“你是…鬼魂嗎?”我有些發抖,可攥着他的虛空,卻不肯撒手。

“叔叔,你說過,我是天上的星星,星星在你的眼裏,也在你的心裏,所以我就在你的心裏。”

我流着淚,手中越來越空,仍不肯撒手。

“你要給自己做飯,不要總是抽菸,要學會放鬆自己,也要放開自己……”

他嬌怯細軟的聲音唸叨着直至形體慢慢消失了,可我仍然聽到他在說話:“這是我最珍貴的東西,送給你……”

星星消失了,留在我手上的,只有一把畫着星星的小花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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