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11214聽書筆記:廣場舞也是英雄地

做一場文藝夢的成本是不一樣的。

最低的是文學夢,有紙筆就行;音樂夢和藝術夢的門檻相對高一些,因爲學畫、學音樂都不便宜;最艱難的是電影夢,過去拍電影的成本極高,能不能上映還不一定,以至於電影顯得很神聖,其實好電影才神聖,爛片子那就是浪費。託了技術的福,現在想拍一個視頻不是什麼難事兒了,用一架單反,或者一部手機就可以,再用軟件剪出來,上傳到平臺就可以和觀衆見面了。在過去的電影評論裏,文學性常常是影像的最高屬性之一,可是我猜,未來的人會越來越直接地用視頻來表達自我。

入門變容易了,想殺出重圍可就難了。這幾個月,B站上最受關注的一位故事類視頻UP主叫“導演小策”。我在五月份第一次看了他的《廣場往事》系列,就加入到對他的追更隊伍裏了。

他的視頻一般是在20分鐘。按照現在的業界分類,據說是叫“中間層”視頻,屬性上是不規則內容。按常見的玩法,要麼是爲手機制作的豎屏小視頻,這七八年來形成的準則是:手法要誇張,要剪到60秒以內,就算是話沒說完也得掐掉;要麼就是比較長的綜藝、網絡劇或者網絡大電影,屬於平臺自制內容。好像已經有了通論:這種不長不短的最尷尬,沒有多少人有耐心花十幾分鍾看普通人拍的短劇。何況小策用的演員全都是60歲以上的山東農村大爺大媽,人人一口需要結合字幕才能看懂的方言。

我追他的劇,理由和所有的粉絲一樣:好看,好笑,一點兒都不尷尬,荒誕的情節都有活生生的生活支撐,也就不覺得長。這個“廣場”系列的播放量都是在幾百萬到千萬之間,導演小策的賬戶訂閱人數現在是250多萬。這個量級的UP主,當然就有廣告植入了,按照網絡的說法,他的視頻是“恰飯”也“恰”得很認真。

比如8月底有一個視頻叫《砍價之王》,敘事的主要場地是在一個村委會的會議室裏,全村的幾大能人在村長的主持下報價,看誰能用最低的價格給村民代購一臺電視。這幾個農村大媽爲了爭奪全村“砍價之王”的霸主地位,事先各自攻關了鎮電器商店的營業員小夥子,接下來的就是一段一段的穿插倒敘:她們有的是製造了碰瓷事件來勒索小夥子,有的是假意安排“女兒”和小夥子談戀愛,最狠的一個是小策旗下的頭號大媽演員叫“劉大鵝”,這裏挪用的是《教父》裏的經典橋段,她把小夥子養的羊的頭給割了下來,半夜扔到他的牀上,讓他的慘叫聲響徹全村。這麼一輪一輪地反轉下來,最後給出最低價的居然是劉大鵝的男人、一直被媳婦欺壓的三炮,這個時候廣告植入才圖窮匕見,三炮的祕訣是某個電商平臺的促銷補貼。最後,他因爲太貪心了,被全村七大姑八大姨用擀麪杖羣毆,在個反轉的後面還有一個隱藏的復仇者,是天天被三炮糊弄的八十多歲的三舅。

就算是拍廣告,小策也給我們看了一個結構完整的、有人物、有生活的故事。我們看影視,喜歡說主創“有沒有生活”,就是說有沒有對這種生活的深入觀察和感悟,能不能把它的本質用視覺形式呈現出來。看得出來,小策就是真有當下農村生活的人,劇中人的臺詞是地道的農家語言,又穿插着年輕人的“梗”;其中有幾個鏡頭,是老演員“三舅”面無表情地坐在家門前的石頭上,旁邊站着一個智障的中年人,遠處有一條漫無目的的流浪狗,這也是典型的村頭景象,這裏面有一種鄉村的寂寞味道。

這些視頻的拍攝和製作水平是相當專業的,出品的速度均勻、質量統一。厲害的是,喜劇笑點不是靠用臺詞說笑話,而是從故事節奏推進,從人物塑造裏來的。所以我也很好奇地搜索了一下:這位導演小策到底是何方神聖?

從2019年下半年開始,抖音上有一個網紅叫“朱一旦的枯燥生活”,出鏡扮演主角朱一旦的是這家制造網紅的MCN公司的老闆,而幕後的編劇、導演和配音就是導演小策,本名叫張策,他的老家在山東,過去是學獸醫專業的,從2010年開始拍攝視頻。他爲朱一旦策劃了形象,那一句流行全網的“有錢人的快樂,就是這麼樸實無華且枯燥”,就是標籤之一。朱一旦火了一年多,小策決定單飛,成立了自己的公司“造夢星和”。

當時網上討論的是:這是不是一場“雙輸”,或者說到底誰會先淡出公衆的視野?大家都覺得是小策,畢竟朱一旦擁有資本、IP和成熟的運營體系。而且小策之後選擇的也不太符合典型的“掙快錢”的視頻做法,來和他談合作的人都抱着“打造下一個網紅”的打算,而他自己堅持拍的是這種中間層視頻,等於是放棄了之前最熟悉的抖音平臺。而小策獨立的初衷就是在做視頻這件事上實現夢想,“除了接廣告,挺直腰桿,拍自己喜歡的類型”。

大半年以後的結果就是咱們開頭說的:導演小策憑着“廣場系列”再次火了起來,與此同時,朱一旦的賬戶關注數開始一路走低,網上的評論變成了“原來網紅只是網紅,還是內容爲王”。

我不知道從這個個案裏到底能不能得出這樣的抽象結論來,咱們還是返回到小策單飛以後的自制內容,看看他自己和自己比的結果。最開頭幾個月,他拍的是像《武林外傳》那樣的古裝題材喜劇《夢遊江湖》系列,每集是10分鐘,播放量只有三四十萬,也是在這個時候,旁觀者覺得他“要涼了”,連小策自己也做了一個視頻自嘲:“60萬創業,不到半年就撐不住了,原來才華真的一文不值。”

他覆盤的結果是:做古裝視頻失敗是因爲自己在創作一個完全架空的東西,沒有生活經歷和真實的語境基礎,只是在硬編。而且生產節奏也出了問題,只有三集的本子就拉着全組人馬要拍八集,晚上寫,第二天就拍,質量更是要下一個臺階,真到了拍的時候,又發現大家對古裝的道具、化妝和服裝都不熟悉。他的結論是:“創意要來源於生活,不要去接觸不擅長的領域。如果某天突發奇想,就要先去體驗,先在那樣的語境之下生活,有了感覺之後再創作。”

而觀衆追捧的這個“廣場系列”,是把跳廣場舞的大爺大媽和動作大片的情節嫁接在一起,碰撞出反差的、對現實有思考的黑色幽默,在這種一半虛一半實的關係裏,實的那一部分是決定性的。

張策的老家在山東的一座小城,他最熟悉的就是這裏的鄉鎮生活,他說自己在身邊能夠觀察和體驗到真正的流量是來自生活的人流量。山東的嬸子大娘們很有古風,誰家辦事,都會主動上門幫廚。他前幾年回老家給兒子辦滿月,早晨一睜眼,就看到全村的老太太們排着威風凜凜的隊形,一人手裏拎着一把菜刀,慢慢地朝他家走過來。這個畫面裏的衝突感,讓他想到了好多動作片,這也正是小策視頻裏經常表現出來的反差。

他從淄博老家周邊的親戚朋友裏找到了一大羣演過呂劇的或者是完全沒有表演經驗的中老年人,觀察和研究每個人的個性,用過去打造IP的經驗,給他們設置典型的性格和標誌性的臺詞,從頭開始教他們表演。比如爲那個一看就特別不好惹的大媽設計了霸佔全村廣場舞場地的“劉大鵝”的形象,在不同的視頻裏,劉大鵝是電視劇《征服》裏悍匪劉華強的山東老太太版,是電影《黑金》裏臺灣黑道大哥周朝先的山東老太太版,還是紐約黑手黨教父的山東老太太版,如今已經成了B站上的一個著名IP。

人物立起來,就可以方便地從性格里發展故事。很多人喜歡把小策的幽默和周星馳的“無厘頭喜劇”對比,二者在邏輯上確實有一些近似。使用的生活部分越真實,來自想象的誇張部分帶來的反差和喜感就越強烈。在周星馳電影裏,撿垃圾的會少林功夫,豬肉販子是特工;而在小策的視頻裏,農村大媽是潛伏鄉下的殺手,廣場舞場地上有腥風血雨的江湖之爭,他還可以把騎農用三輪車拍成《速度與激情》風格的競速電影。

這些視頻的生產特徵是:移植嫁接,更新轉型快,這二者也是有關聯的。他在幾個月的時間裏就完成了系列的轉型,選拔演員、設計和培訓表演,幾乎每週都要有新視頻上線,還有植入的商業單要完成,按照網絡視頻的“戲仿”傳統,使用已有的經典套路就是最聰明的選擇。他在B站上開了一門自己的短視頻課,他認爲20分鐘的中間層視頻不像一分鐘的小視頻,現在還沒有現成的模板可以套用,比較確定的經驗包括:

視頻流量取決於前十分之一到二十分之一的內容,那麼短視頻就是前5秒,短片就是前1分鐘,電影就是前10分鐘。這個階段抓不住人的話,那流量就消失了。標題和封面都絕對有助於獲取前期流量。互聯網上有一個老詞叫“網感”,就是隨着網絡而建立起來的高頻次、高容量表達方式,今天的網絡視頻要有網感,但是又不能浮誇,靠浮誇吸引流量的時代已經過去了。有網感的劇情強調多角度、有反轉的敘事。要抓住彈幕、留言這些互動方式,從即時性的反饋裏尋找情節和笑點的感覺。

我追更導演小策的原因是:他用產品化的思維清楚地摸索出了這些規則,但是又不爲這些規則和產品化所綁架。比如他有一個視頻用的是喜劇手段,出場的也是因爲前期流量積累被觀衆接受的三炮和三舅,討論的卻是被遺忘在農村的空巢老人問題,這個視頻的播放量也已經有了500萬。小策把流量用在了值得尊敬的地方。在他的視頻裏,農村的廣場舞也是一塊英雄地,那麼,網絡視頻也可能成長爲新的影像藝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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