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太镇的男婴

京城往西一百里,有个以太镇,镇子北头住着一户杀猪的,一家三口,夫妻俩带个五岁的女孩。男主人名叫胡屠,女主人被大家称作胡嫂。

胡屠经常去深山里面收猪,那里交通闭塞,经济落后,生猪的价格很便宜。

这次,走一周了,还没有回来。

上午,胡嫂去县城办事,回来时天已经黑了。路两旁是高大的杨树,黑乎乎的。风从远方吹过来,树叶哗啦哗啦地响。她没有同伴,马路上空空荡荡,胡嫂心里慌慌的。

她天生胆子小,最近又在看辛远的恐怖小说,见什么都疑神疑鬼的。此时,她看每个黑影都像怪物,心里七上八下,恨不得一步跑回家。

走得正急,胡嫂一惊,猛然停下来。黑暗中,路边有一团东西隐隐在动。

她颤颤地走过去……

天哪,竟然是个小孩。胡嫂死死盯着那个小小的东西,黑暗模糊了胡嫂的眼睛,通过浓重的夜色,那个小孩看起来有些虚幻,显得有点不真实。

胡嫂凑近了些,眼睛几乎贴到孩子的身上。是个男孩,大约两三岁,没穿衣服。

老实讲,这个男孩长得很丑,窄窄的额头,眼睛出奇地大,鼻子瘪瘪的,头发又细又黄,从头到脚脏兮兮的。

胡嫂试探地叫了声:“宝贝……”

男孩眨巴着眼睛与胡嫂对望着。

胡嫂继续问:“你怎么在这儿?爸爸妈妈呢?”

小孩似乎烦了,重心不稳地走向了旁边。

胡嫂绕到他的前面,挡住了他:“你叫什么名字?告诉阿姨。”

他还是不理胡嫂,一边歪歪斜斜朝前走一边东张西望。

这时候,他绊在了一块大点的石头上,摔倒了,“哇哇”大哭起来。

胡嫂把他抱了起来,小孩没有挣扎,趴在胡嫂胸前继续哭。

胡嫂四下看了看。

空旷的田野,风很大,没有一个人影,胡嫂犯愁地左右张望,高声喊叫:“哎,谁的孩子?这是谁的孩子!”

没人应答,很显然这是个被遗弃的孩子。胡嫂忿忿地说:“现在有些父母真狠心,自己的骨肉都舍得扔掉。”

胡嫂只有一个女儿,总想生个儿子,可是一直怀不上。

现在突然出现了一个男孩,胡嫂觉得这是老天对她的眷顾,特意赐给她的,于是毫不犹豫地把孩子带回家。

男孩没有衣服,赤裸裸一个婴儿身,找不到任何孩子的信息,不知道名字,不知道生辰八字,什么都不知道。说他两三岁,也没有任何依据,仅仅是从他身体的大小猜测。

如果是正常的孩子,这么大已经会说一些话了,可是他不会。他在胡嫂怀里一直愣愣地看着面前这个陌生的女人,似乎很恐慌。

胡嫂把他抱回家,给他煮了一碗米粥,还拌进了蔬菜末和精肉丁。

他吃的时候,把肉都吐出来,把米粥和菜都吃光了,之后,还呜呜咿咿地伸手要。

胡嫂很高兴,她知道,只要孩子要吃的就没什么大毛病。接着,她又给他盛了一碗,还故意多挑了些蔬菜。

胡嫂的女儿叫小英。她认真地问妈妈:“你为什么给这个孩子吃饭?他是你儿子吗?”

胡嫂说:“小英,从今天起,他就是你弟弟啦,你要对他好,不许欺负他。”

小英似乎不太喜欢这个丑弟弟,她不情愿地说:“我不要他当弟弟。”

男孩吃饱了,情绪似乎好多了,蹒跚着爬上床,去抓小英的玩具。

小英大声说:“别动,那是我的!”

胡嫂绷起脸,对小英说:“你这样就不对了,弟弟比你小,没有妈妈,没有玩具,多可怜。你应该爱护他。”

小英的眼神仍然有敌意。

那个男孩抓起小英的一个电动汽车玩起来。

“小英,你弟弟还没有名字,咱们给他起一个吧!”

“他这么丑,就叫‘丑丑’吧!”小英似乎很难接受这个弟弟。

胡嫂寻思,贱名好养,叫丑丑也不错!大名以后再说,再说了,说不准哪天人家父母找来呢。

胡嫂抱起那个男孩,笑眯眯地逗他:“丑丑,丑丑……”

男孩擡头看着胡嫂,呜呜咿咿地说着什么。胡嫂听了半天,除了呜咿,没听出一个字。

过了一段时间,胡嫂发现一个问题:这个男孩从来不哭。他最喜欢的事是看电视。

这么小的孩子,他最大的爱好竟然是看电视,太不可思议了!

假如大人有事情,把他放在沙发上,他可以一个人不哭不闹地看一天。

丑丑的父母一直没有出现,他的身世还是一个解不开的谜。

有一天,丑丑发烧。晚上,胡嫂把他放在自己的被窝里,心疼地搂着他,他的身子烫人。

小英有点委屈:“妈妈,不许你搂他睡!”

妈妈说:“弟弟病了,听话。”

小英郁郁地睡了。

丑丑吃了药,也沉沉地睡去。

大约到了半夜,胡嫂做了一个梦,梦见一个大货车司机进了她家,他说他的大货车渴了,非常热,需要水。

可是,胡嫂觉得,好像不是他的货车渴了。

于是她说:“我男人不在家,不方便,你去别人家吧!”

司机的眼里冒出异样的光,突然干渴异常地抱住了胡嫂,他的身子像开了锅的汽车水箱,火一般烫人。

他摸她的奶子。

胡嫂觉得十分害羞,十分紧张,十分愧疚,又十分兴奋。

她无意间看到,那个货车司机的手小小的,白白的,嫩嫩的,像婴儿的手……

这时候,她猛地醒了,发现丑丑正用手抚摸她的奶子。

她眯缝着眼睛偷偷看他,他醒着,眼神和平时不太一样,很陶醉。

胡嫂觉得,丑丑可能是想妈妈了,摸着自己的奶子,重温依偎在亲生母亲怀里的幸福时光……

小英大了,很长时间没有孩子摸胡嫂的奶子了,她已经有点不习惯。她轻轻地把丑丑的手移开。

她感觉这个男孩摸她的手法很老练,有点不像一个婴儿的动作。

这个直觉很罪恶,也很恐怖……

五大三粗的胡屠拉着一车生猪回来了。

他看见家里多了一个的男孩,很高兴。

他先亲够了小英,又大咧咧地抱起丑丑。可是,丑丑对他好像有敌意,使劲地躲。

胡嫂说:“看你一身腥臭气,孩子不喜欢你,快去洗个澡。”

胡屠哈哈大笑,把丑丑一下一下扔向高处。他的手很大,像两个簸箕,而丑丑在他的手里显得很小,像一只小猫小狗。

这天晚上,小英睡在他自己的小床上,丑丑和胡屠夫妻睡在炕上。

胡屠夫妻睡前把丑丑放在中间,逗他玩。玩了一阵,丑丑就困了,偎在胡嫂的胳膊弯里闭上了眼睛。夫妻俩小声说着话,直到听见丑丑发出轻微的呼噜声,才关了灯,迅速把他抱到了另一端。

久别赛新婚。

这对夫妻的身体都很棒,干柴烈火。

胡屠抚摸着老婆光溜溜的身子,脸胀得通红。胡嫂肥硕的身体像河堤一样高大,胸脯像熟透的西红柿一样娇艳。

胡屠的腹中翻腾着攀缘的渴望。

终于,他进入了老婆,开始爬坡,像一只笨重的甲虫。

小英已经长大了,胡屠压制着声音,老婆咬着嘴唇。

很快,胡嫂一片泥泞。

终于,胡屠登峰造极,满眼惊雷闪电,身子仿佛被闪电击中,狂抖不已……

就在这时候,一双眼睛跳进他的眼睛,他猛然从最高峰跌落下来。

是丑丑。

是那个莫名其妙出现在自己家的男孩。

他在黑暗中睁着双眼,一眨一眨,冷静地观看着这对健壮男女纠缠。

胡嫂感觉有点不对头,轻声问:“怎么了?”

胡屠躺在炕上,那个硬硬的东西一下就软了,像一坨面条。他用下巴朝老婆身后的方向示意了一下,低低地说:“那个孩子醒着。”

胡嫂转过身,看见丑丑闭着眼睛。

胡屠是个粗人,他很快就忘掉了这件事。

尽管丑丑对他有点排斥,胡屠还是很喜欢他。他从外面回来,经常给丑丑买一些好玩的东西,比如水枪和木哨之类。

闲暇时,他经常教丑丑说话:“爸爸!”

丑丑:“呜咿。”

胡屠:“妈妈!”

丑丑:“呜咿。”

胡屠:“爸爸!爸爸!”

丑丑:“呜咿。”

胡屠:“妈妈!妈妈!”

丑丑:“呜咿。”

胡屠再教,丑丑已经不耐烦,挣脱胡屠下地玩去了。

这一天晚上,天很阴,好像要下雨。

胡屠夫妻把小英和丑丑都哄睡之后,又开始做好事。

这时候已经快半夜了,房子里漆黑一片,什么都看不见。有了上次的经验,胡屠觉得这样的环境才安全,才尽兴。

他在老婆身上像打夯一样运动。

又是在他逼近顶点的时候,突然天空亮起一道闪电。胡屠警觉地朝那个男孩睡觉的方向看了一眼,竟然又看见了那双黑亮的眼睛。

闪电一闪即逝。

那双眼睛一闪即逝。

胡屠沸腾的血一下子就冷却了。他从老婆身上翻下来,眼睛死死盯着那个男孩睡觉的位置,突然把灯打开。

男孩睡得很香甜,像雪花一样安静。胡屠皱着眉想,难道是自己产生了幻觉?

老婆挡住眼睛问:“你看什么?”

胡屠把灯关掉,陷入黑暗中,他什么都没有说。

外面的虫不叫了,狗不叫了,房子里一下变得空空荡荡。

胡屠觉得这个男孩透着古怪,有点不祥……

一周以后,胡屠的朋友结婚,他去喝喜酒。

胡嫂知道胡屠贪杯,他走的时候,特意嘱咐他:“你千万少喝酒啊。”然后她贴在他耳边说:“只要你不喝醉,今夜我就好好伺候你。”

天黑了,胡屠还没有回来。

胡嫂知道,他回来还早呢,他每次出去喝酒都是这样。

她把小英和丑丑哄睡后,实在无聊,就到后院的钱姐家打麻将去了。

快半夜的时候,胡嫂有点不安。胡屠会不会醉倒在半路上?办喜事的这家是胡屠最好的朋友,他肯定不会少喝。

胡屠果然没少喝,长这么大,他第一次喝这么多白酒,两瓶,六十五度闷倒驴。

他第一次在酒后这么强烈地想老婆。

他是被新郎搀扶出来的。他当时心里还清楚,死活不让新郎送,自己踉踉跄跄回家了。胡屠不管喝多少酒,他都能自己走回家,特别神。

而今天,他走不了了,他是爬回来的。

好在他找到了家门。他爬过门槛,爬上沙发,昏睡过去,鼾声如雷,用棍子都打不起来了。

胡嫂越来越担心。终于,她隐隐约约听见一声惨叫。

是胡屠的声音!

她把麻将一推,对另外三个女人说:“好像有动静,我得回家看看,你们等等我一会儿!”然后,她三步并两步地朝家里跑去。

果然,她听见了胡屠痛苦的喊叫声,越来越清晰。

她冲进房子,打开灯,看见胡屠双手捂着裤裆,嗷嗷地叫。他脸上的肌肉都扭曲了,像要死了似的。他的双手间流着红红的血,触目惊心。

胡嫂惊慌失措:“怎么了?你怎么了?”

她掰开胡屠的手,看见裤子上的拉链开着,血淋淋的,下面的家伙被人割掉了。胡嫂的脊梁一下就断了,她跌跌撞撞地跑出去,大喊:“来人哪!快来人哪!”

邻居们很快都起来了,跑进胡屠家。

作家辛远反应最为敏捷,在大家乱成一团的时候,他已经打电话叫来了车,把胡屠的两部分都放到车上,向镇医院急驰而去。

急诊。

值班医生为胡屠做了必要的处置,由于设备和技术问题,他们让家属立即把胡屠送到县医院去。

胡嫂紧紧抱着不幸的老公,连夜赶往县医院。那惊天动地的引擎声渐渐远去,终于消失在沉沉的夜幕中。

目击到真相的星星缄默不语。

察警及时赶来,他在现场勘察了一番,没有任何收获。

察警怀疑凶器是胡屠的那把削骨如泥的杀猪刀。可是,这个怀疑很快被否定了,因为那把杀猪刀平时都放在房梁上,那是怕小英够到。察警登梯子把它取下来,看见它干干净净,没有一丝血迹。

接着,察警询问了一些相关的人,做了笔录。

第二天,察警又来到县医院,向胡屠询问当时情况。

胡屠说:“我醉得不醒人事,只感到下身好像被什么咬了一下,咬得特别狠,当时也没出声。等我迷迷糊糊地爬起来,用手摸了摸,才发现自己的家伙没了,还有血,这时候才感到痛,叫出声来。”

察警:“你肯定你是在到家之后被割的?”

胡屠想了想:“差不多。”

察警:“当时有没有发现身旁有什么人?”

胡屠:“没有。”

总共就问出这么多。

察警感到这事情很诡谲,很诡诈,很诡秘。那个凶手是一个高手,他手起刀落,斩草除根。他无声无息,无影无踪……

辛远同样感到这事情很诡秘。他是写小说的,对离奇的事特别敏感。胡屠一出院,辛远立即去了他家。

辛远问:“胡大哥,你仔细回忆一下当时的情况。”

胡屠:“当时就是那样。我实在是喝醉了。”

辛远:“你自己觉得可能是谁干的呢?”

胡屠:“说出来不怕你笑话,我甚至怀疑……是被狗咬下来的。”

辛远觉得这倒有可能,胡屠爬到了家门外,解开裤子撒尿,一条恶狗扑上来,一口把那东西给咬去了……

但是,辛远并不死心,他感觉这事很可能和丑丑有关系。

于是,辛远旁敲侧击地问:“你走在路上的时候,看没看见身后有什么尾随?或者,听没听到身后有什么动静?你到家之后,房间里有没有什么异常情况?”

胡屠想了半天,说:“没有。”

“别急,再想想……”

“……在出事之前,我好像做了一个梦。”

“什么梦?”辛远警觉起来。

“我梦见了一个小孩子,围着我转来转去,让我抱他……”

辛远的心一下悬起来了。

辛远有多次类似的经验:

比如,一次他白天睡着了,手机耳机没有关,那里面播放的内容就变成了他梦中的情景……

出事前,胡屠偏偏梦见了一个小孩子,他在黑暗中围着胡屠转来转去,是不是和丑丑有关呢?

星期天,天快黑的时候,辛远码字累了,出门到院子里活动身体。

西天还有一抹暗暗的血红。

他偶尔朝胡嫂家的院子看了看。胡嫂家没有开灯,可能是怕招来蚊子。在暮色中,他看见胡嫂家黑糊糊的窗子里,有一双眼睛,正静默地看着自己。

他打个冷战,仔细看,竟是那个男孩。

这眼神他见过一次,在胡屠被割的那个夜里,他和丑丑对视过一眼,只有一秒钟,但是却给辛远留下了深刻的印象。这眼神很复杂,不像是一个婴儿的眼神。

辛远避开很复杂的眼神,继续伸臂弯腰踢腿。

过一阵,辛远又擡起头,看见那个男孩仍然在黑糊糊的窗子里看着自己。

老实说,在内心深处,辛远对这个男孩有几分惧怕。

他尽可能回避他,可是,越回避越害怕。那男孩的眼神,时时刻刻闪现在他眼前。

你越离一个眼神远你就越觉得它飘忽。

你越离一颗心远你就越觉得它叵测。

你越离一个黑影远你就越觉得它有鬼气。

他凭着一个作家的直觉判断,这个看似不懂事的小孩儿,一定藏有巨大的秘密。他要揭穿他,把一切弄个明白。

从此,他变得像侦探一样敏感,细心,富于推理性,充满想象力。

首先,他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查清在那个男孩出现的日子,总共有三个从外地人到了小镇上。

一个是木工老张的侄女,她是一周后走的。

一个是县里来的人,公事,住在政府招待所里,他是三日后走了。

一个是江南来的老头,卖竹器的。他是小镇的老朋友了,每到这个季节他都来做生意,大家很喜欢他。他现在还没有走。

这几个人似乎都和那个男孩牵扯不到一起,都被排除了。

但是,必须承认辛远的思路是对的。

后来,辛远注意到最近发生了一个不被人注意的事件:小镇上莫名其妙出现了一个收废品的老太太。

她六十多岁了,脸上的皱纹很深刻,双手很粗糙,一看就是吃苦的人。

她第一次收的是郑家的废品,一些旧报纸和几个空酒瓶。她掏出钱来,都是皱巴巴的小毛票。

郑家的老太太说:“不要钱了。”

“那怎么行。”

“废品,能值几个钱,你不来收我们也得扔掉。”

“那谢谢了。”

对于小镇的居民来说,她是个外来人,不容易,大家都挺同情她。

后来,谁家有了旧纸、废铁、破鞋、绳头什么的,就装在塑料袋里,摆在门口,等她拿走,没有人要她钱。

辛远悄悄跟踪过这个老太太,发觉她总是心事重重,收废品三心二意。他怀疑,收废品仅仅是她的一个公开身份。

这天,辛远又一次跟在老太太的身后。

她推着垃圾车朝前走,那车吱吱呀呀响。她走过一家又一家,拾起一个又一个废品袋。她的嘴里慢悠悠地喊着:“收废品喽。”

一个孩子跑出来,送来两个酒瓶。老太太给了孩子几张小毛票,那孩子乐颠颠地装进口袋,跑开了。

老太太继续走。

快到胡嫂家的时候,她绕开了。

辛远忽然想到,这个老太太从没到胡嫂家附近收过废品,为什么?

辛远一下就联想到那个男孩,她与那个男孩有关系?

辛远突然冲动起来,他要叫住她,单刀直入问个明白。她毕竟是成年人,有什么话都可以谈,当面锣对面鼓。不像那个男孩,只会呜呜咿咿。

辛远说话了:“哎……请您站一下!”

那个老太太慢慢地站住,回过头来。

辛远走过去,停在她的面前。他第一次和她这么近,他把她看得清清楚楚。辛远发现,不知是五官,还是神态,这个老太太和那个男孩竟有点相似。

她直直地看着辛远。

辛远开门见山地问:“你听说过胡嫂收养的那个男孩吗?”

老太太的脸像木头一样毫无反应,她淡淡地说:“什么男孩?我不知道。”

然后,她不客气地转过身去,推着垃圾车走了。走出几步,她又回过头来,突然问:“你为什么跟着我?”

辛远一下有点慌乱:“我……”

老太太:“你买废品吗?”

辛远:“我不买。”

老太太返回来,一步步走近他:“那你卖废品吗?”

辛远有点结巴了:“不,我没有。”

老太太停了停,轻轻地说:“你有的。”然后,她指了指垃圾车,里面有一堆乱蓬蓬的头发,人的头发,可能是在发廊收来的,裹着厚厚的尘土。她说:“你看,我还收头发呢。”

辛远确实好长时间没有理发了,他的头发很长。他讪讪地说:“我没事儿卖什么头发呀?”

老太太叹了一口气,说:“不卖就算了。”说完,她又走了。这次她再没有回头。

一阵风吹过,辛远的长发飘动起来,他感到天灵盖发冷。他站在原地,一直看她推着垃圾车吱呀吱呀地走远……

他在琢磨,这个老太太什么地方和那个男孩长得像。

几天之后,辛远摸清了老太太的住址。

她住在小镇西边,在郊外,空旷的野地里有一座孤零零的砖面土房,原来住着一个老道,后来老道死了,就空了。

她大多时候都呆在那间孤零零的房子里,不知道干什么。偶尔她才推着垃圾车出来转一转,天很早就回去了。

她还和从前一样,从来不到胡嫂家附近收废品。除了辛远,没有人注意到这个细节。

观察的越多,辛远越坚定地认为:这个老太太一定和那个男孩有某种联系!

当然,辛远要上班,要写小说,要吃饭睡觉,要上厕所,他不可能每时每刻跟踪这个老太太。

一天,很晚了,辛远又在构思一部短篇小说。

他的旁边放了啤酒,一边喝酒一边打字。

啤酒走肾,很快他有了尿意,出了门。

外面漆黑一片。一条莫名其妙的狗又开始汪汪汪,辛远至今不知道那是谁家的狗,也知道它在哪里叫。

他一边尿一边看了胡嫂家一眼,他发现胡嫂家院子里站着一个人。

他的尿意一下就没了。

他系上裤子,躲在阴影里,仔细观察,他终于看清,那个人正是收废品的老太太!

她从胡嫂家的窗缝朝里看,神态极为诡异。灯光从窗缝照出来,照在她的脸上,白白的,很恐怖。

她在看什么?

辛远悄悄走过去,站在她的身后,突然大声说:“你在干什么!”

胆子再大的人,被这么突然一吓,都会条件反射地哆嗦一下。可是,这个老太太却没有,她平静地转过身,看了辛远一眼,半晌才说:“看一看,有没有废品。”

然后,她慢腾腾地走开了。

辛远从窗缝看进去,丑丑正在沙发上看画册。

辛远回到房子里,一个字也写不下去了。

他在琢磨:这个神秘的老太太到底在偷看什么?她在看那个男孩吗?她和他是什么关系?同伙?天敌?

辛远觉得这个老太太说的那句话很有意味:看一看,有没有废品。

辛远总觉得,那个男孩阴暗、丑陋、肮脏、潮湿、怪异,鬼祟,不管他是变态、畸形的人,还是蔓延在现实生活中的某种病毒,抑或是大家传说中的鬼魅,再抑或是某种超自然的异类,他的家园都应该是垃圾场。或者说,他就是垃圾精。他和人类对抗。

如果老太太用垃圾车把男孩收走,那真是适得其所。

老太太就是收服他的人!

辛远觉得生活中出现了小说的味道。

睡到半夜,起风了,窗户被吹得“啪啦啪啦”地响。

小英在睡梦中又好像受到了什么惊吓似的哭闹起来。胡嫂被小英的哭声吵醒了,她抱起小英轻轻地悠,为她哼着摇篮曲。可是她还是哭,嘴里含糊不清地喊着:“妈妈妈妈,打!打他!……”

房子里漆黑,胡嫂觉得有点瘆人。

最近,胡嫂总是想,小英一直很讨人喜欢,怎么偏偏容不下丑丑呢?

不过一到白天,情况就会好很多。

上午,胡嫂为胡屠织毛衣。她擡头看窗外,小英正和丑丑一起追气球。那是一只绿色的气球,而小英和丑丑都穿着红色的衣服,一幅鲜艳的孩童嬉戏图。

小英在咯咯笑,丑丑也在咯咯笑。天瓦蓝瓦蓝的。

胡嫂一下感到生活很美好。

当她又一次擡起头的时候,却吓得大惊失色,两个孩子追随那只绿色的气球,跑到了院子外的水井边!

那口井是附近居民的汲水点,很深。

小英离那口井只有一尺远,一转身就会掉下去。而丑丑正趴在井边朝里望。

胡嫂想喊又不敢喊,她不敢惊吓他们。她屏着呼吸向两个孩子走去,一边走双腿一边不停地抖。

她悄悄来到他们身边,猛地把丑丑抱起来,又用另一条胳膊夹起小英。

回到屋子里,胡嫂把两个孩子狠狠训斥了一番。

小英大哭。丑丑则吓得缩到屋角,老老实实地看着胡嫂。

自从这次以后,小英和丑丑再也不敢去井边玩了。

小英对丑丑的排斥一直没有根除。

她经常为抢夺一个电动汽车,或者开关电视机,把丑丑挠出血。

可是,丑丑没有打过小英。他的个头比小英矮一点,但他的力气应该比小英大,可他从来不还手。小英挠他,他就朝后缩。

大家都夸丑丑懂事。

小英的惊吓一直没有平服,夜里她还是没完没了地哭,嘴里喊着:“妈妈,打!打他!”……

胡嫂把小英对丑丑的排斥当笑话讲给大家。孩子的事情,没有人太在意。

只有一个人听了后感到很惊怵,他就是辛远。

他觉得小英对丑丑的异常反应,如果用丑丑不是一个婴儿来解释,一切都会变得很合理。可是如果丑丑不是婴儿,他真实身份是什么呢?

辛远为这个假想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天气越来越热,胡嫂托人从城里买回来一块布料,葱绿色,看着就很凉爽,她要用它缝制一条连衣裙。

喂饱了两个孩子,胡嫂在床上摆了一堆玩具让他们玩,然后,她拿上那块布料,出门到裁缝店去了。

只有一百多米远,她把布料送过去,再量量身体的尺寸,用不了十分钟。

胡嫂进了服装店,没人。胡嫂朝里面喊了一声:“小冯!”

没有人应。

她又喊了一声:“小冯!”

还是没有人应。

她只好离开。走到门口的时候,她又喊了一声:“小冯,你在吗?”

这次,她听见小冯在里面说话了:“是胡嫂吗?你等一下。”

大约过了五分钟,小冯才走出来。胡嫂觉得里面好像还有一个人。她感到很奇怪:小冯在里面干什么呢?

胡嫂:“小冯,我来做一条连衣裙。”

小冯掩饰着自己的不自然,说:“这布料真漂亮,挺贵吧?”

胡嫂:“其实很便宜的。”

小冯四处找软尺。她好像有点心不在焉,反复在一个地方翻了好几遍。

终于找到了。她开始为胡嫂量身。胡嫂叮嘱她不要做得太瘦……

然后,胡嫂就回家了。

她家的院子很安静,和平时一样。悲剧没有任何征兆。

她走进屋子,看见丑丑在床上玩玩具。他使劲地揪着一只玩具兔子的耳朵,好像要把那耳朵揪下来。

小英不见了。

胡嫂就有点发憷。

她急步到各个房间看了看,没有!地窖里,床底下,窗帘后,衣柜中,都没有。她傻了:“小英!……小英!……”

没有回音。

她跑到院子里,院子里空空荡荡。“小英!……小英!……”

她的眼睛一下就看到了那眼井。她几乎在那一刻断定了心爱的女儿就在那里面。

她的腿剧烈地抖动起来,费好大的力气才迈开步子。

来到井边,她朝里望去,一眼就看见了那件红色的衣服。那是她的女儿。她好像是头朝下掉下去的。

胡嫂一下就瘫倒在地,嚎叫道:“救命啊!!!……”

胡屠是第一个跑过来的。

邻居们很快也都跑过来了。

胡屠腰上系着绳子,迅速下到井底,把可怜的小英抱上来。

小英的肚子不大,她没有喝多少水,她是被呛死的,鼻孔渗出几滴黑黑的血。她额头的血多一些,那是掉下去磕的。

小英已经死了。

胡嫂当场昏过去。

大家赶紧掐她的人中,忙乎半天,她终于醒来了,抱紧小英号啕大哭,又背过气去……

小英的爷爷奶奶外公外婆都来了,他们肝肠寸断,哭成一团。那情景极为凄惨。后来,小英的尸体被放在她自己的小床上。

邻居们静默而立,所有的女人都哭了。

丑丑好像第一次见到这种场合,第一次见到这么多人,他老老实实地缩在床角,胆怯地看着这一切。

辛远也在场,他偷偷打量着丑丑。

小英的骨灰撒在了那个井里。附近的居民一起动手把那个井填了,它成了小英的坟墓。大家不可能再饮用溺死小英的水。又凿了一眼井。

胡屠没心思去杀猪了,呆在家里陪太太,胡嫂从早哭到晚。

日子一天天地翻过去,像挂历一样雷同,没什么异常。只是,辛远发觉夜里的那条狗叫得越来越急躁了。

天一黑,那条怪怪的狗就来到他家的门外,“汪汪汪”地狂叫,一直叫到天亮。

狗叫严重地影响了辛远的睡眠。他曾经向很多人打听那到底是谁家的狗,竟然没有一个人听到那通宵达旦的狗叫声。

周五的晚上,那条狗又狂叫起来,声音都嘶哑了,好像看见了人类看不见的什么东西。不知道过了多久,那叫声才低下去,低下去,最后终于安静了,但是这种安静让辛远觉得极不正常。

漆黑的夜里,一定有什么东西在活动,是什么呢?镇子里只有那个男孩最可疑,可是他是个婴儿,不会说话。再有就是收废品的老太太了,太多太多的悬疑,只有去问她了。

第二天,辛远朝小镇西郊那座孤零零的房子走去。

这时候,已经是黄昏了,夕阳如血。一只乌鸦在干枯的树上叫,这是天地间惟一的声音。

辛远轻轻推门进了屋。

电线那光明的触角还没有伸到这里来。屋里点着一只油灯,很暗,一股霉味扑鼻而来。他干咳了几声。

仿佛一下走进了一个很老旧的年代。

那个老太太在炕上坐着,好像在想什么心事。屋子里摆放的大多是废品。最让辛远讨厌是那一堆堆人的头发,落满了灰尘。

辛远的到来,她毫不惊诧,似乎早在她预料之中。

老太太头也不擡地说:“你一个写小说的,不好好写你的书,为什么像个侦探?”

“直觉告诉我,你的事,比小说更离奇,既然让我碰上了,我就想弄个明白……”

“唉!……” 老太一声长叹,然后陷入长久的沉默。辛远没有说话,看着她。

“三十二年前,我生了双胞胎。我生他们的前一个月,丈夫就暴病身亡了……”

辛远大气都不敢出,生怕落下一个字。

老太太:“山里人,日子苦,好不容易把他们两个养活了。可是时间长了,我渐渐觉得不对头,他们的身体过了两岁就不再长了,很怪……”

老太太:“这样的事,世上肯定再没有了,偏偏发生在我家。”

老太太:“我一个女人,又是个寡妇,没有力量养他们一辈子。后来,我把他们遗弃了。那一年,我给他们煮了满满一锅粥,让他们吃,然后我哭着就走了,从此四处漂泊,像野狗一样给自己寻食……”

老太太:“很多年过去了,我的心里一直放不下他们,又回到山里一次,发现他们都不在了。听一个村里人说,两个孩子有一个死了,死在山路上,被他看见,他就地挖了一个深坑,把那孩子的尸体埋了。另一个下落不明,不知死活。我四处寻找,终于听说有一个神秘的男孩出现在以太小镇,我就来了……”

辛远一下瞪大了眼睛:“你是说,胡嫂捡到的那个孩子是你的?并且他不是婴儿,实际上已经三十二岁了?”

老太太叹口气,然后点了点头。

“胡嫂家的那些事都是你的那个‘孩子’干的?”

老太太头更低了。

三十二年!这个古怪男孩今年三十二岁了,跟辛远弟弟同岁,1989年出生。

一个三十二岁的人,拥有婴儿的面孔,周围人把他当孩子,可是他却有着中年人的心智,这是多么可怕的事。

他的身体、外貌永远停留在婴儿时期的状态。 他的大脑正常发育着,成长着。 他洞晓人情世故,但是他的眼睛永远像婴儿一样纯净。他懂得男欢女爱,他有成熟的欲望,但是他的永远像婴儿一样弱小。

他嫉妒雄壮的男人和漂亮的女人;他沉迷母性;他仇恨幸福的孩子,仇恨跟他争夺爱的真正的孩子。他不想向世人吐露真相,他害怕承担责任。

他怕被人看成是怪物,当猴耍。他怕遭到这个世界的歧视和利用。

他躲在婴儿的世界里,享受这个世界的母爱。由于外表和内心日久天长的冲突,他极度变态。他小肚鸡肠,他阴险毒辣,他嗜杀成性,他恐怖非常。

辛远一下想通了,以前的疑惑,现在都顺理成章了。

真相大白了,可是辛远却不知道该如何面对眼前的一切……

突然,他听见窗外有响声!

辛远擡头一看,竟然看见了男孩的那张丑丑的脸!

那张脸,一闪,就不见了。他跑出去四处看,没有脸,只有荒草。

男孩像他莫名其妙地出现一样,又莫名其妙地失踪了。

男孩真实身份暴露后,全镇哗然。

胡屠恨得咬牙切齿,他发誓要把那个男孩煮了。

一传十,十传百,消息蔓延开来,大家陷入极度的恐慌。

白天,人们三三两两地聚到一起,谈论这个可怕的男孩,以及如何找到他?天黑后,各回各家。在睡觉之前,每一家都要拿着最尖利的器具在自家屋子里里里外外搜查一遍……

巴掌大的地方,他能藏到哪里呢?

床下,房顶上,抽屉里,衣柜里,井里,墨水瓶里,菜窖里,电脑里,天花板里,订奶箱里……都翻遍了,就是不见他的踪影。

也许,他一直躲在某个正常人无法涉足的暗处,目睹大家怎样搜寻他……

男孩一下成了小镇的焦点新闻,所有人都在谈论,所有人都在咒骂那个人不人鬼不鬼的东西。那些日子,大家一见到陌生的小孩儿就有一种恐惧感。

实际上,不仅仅是以太小镇,方圆几十里都在传说着那个可怕的男孩。还有人专门从很远的地方跑到小镇来,打探更细节的内容……

男孩彻底消失了,连一根头发都没有留下,连一个脚印都找不到,连一声咳嗽都听不见。

大家除了愤怒,没有任何办法。大家都以为那男孩再也不会回来了。

一天上午,周义给辛远打电话,他说:“我搞到了一个算命的软件,能算出一个人的前生前世。你把你的生日时辰告诉我,我给你算算。”

辛远说:“我对这种游戏最不感兴趣了。”

周义:“玩玩呗。”

辛远说:“哎,你如果很闲,就给那个男孩算算吧。”

周义:“不知道他的生日时辰,没法算。”

辛远想想说:“也是。”

周义要放下电话了,辛远不死心:“你就按他被胡嫂捡到的那个时辰算吧。”

周义:“那不会准。”

辛远:“我觉得不会错。”

没过一会儿,周义就打电话过来,辛远急急地说:“你算的真快,那个男孩前生是什么?”

周义突然卡壳了。

辛远:“你说呀!”

周义低低地说:“我算了,很奇怪,他没有前生。”

辛远心里一冷。

怎么就这样巧?连算命软件都跟着凑热闹。

半个月后,没有前世的男孩突然在以太小镇官网上出现了。在那个既不温暖也不寒冷的虚拟世界里,他说:

我不是鬼。

我是一个永远长不大的婴儿。

你们这个世界,很高大,很威武,很粗糙,很冷酷,而我,其实很弱小,这个世界伸出一根手指,就会杀死我。

而那个狠毒的女人,她竟然遗弃了我们两个亲兄弟,我们生生世世都不能原谅她。

本来,从她扔掉我的那天,我就和她断绝了血脉关系。可是,当我绞尽脑汁,耗尽能量,竭尽全力,为自己开凿出一块可以苟延残喘的空间,她突然又出现了,来戳穿我的来历和秘密……谁最清楚你生命的死穴?当然是制造你生命的人。

现在,我没有出路了。

我不是鬼,我要是鬼就好了,天上,地下,四面八方,都是出路。

但是,我坚信我也不是人。从我懂得思考自己是什么东西的时候起,我就不知道自己是什么东西。像我这样的怪物,早该在这个尘世上消失。

以太镇的人,我知道你们恨我,等到八月十五月亮圆的那天,我会自己销毁自己。只求你们一件事,把我埋掉。

这些内容周义也看到了,他给辛远打电话,怕怕地说:“这个男孩反复说他不是鬼,我怎么觉得……”

辛远冷笑了一声:“一个人越强调他没醉越说明他醉了。同理,一个人越强调他是鬼越说明他不是鬼。”

周义:“你的意思是……”

辛远:“我也糊涂了。”

两天后就是阴历八月十五。

这天清晨,全镇人都早早爬起来,四处观望,四处打探。

终于有人惊呼,小镇北郊一个农民看护庄稼的窝棚着火了。人们马上就猜到了什么,倾巢而去。

大家远远看见那熊熊大火,越烧越旺。

大家三五成群,拉拉扯扯,终于走近了窝棚,那火都快烧尽了。

有人上前扒开灰烬,终于露出一个尸体,一个小小的尸体,黑乎乎的,像烧焦的土豆,令人不忍目睹。

天高云淡,秋风瑟瑟。

收废品的老太太跌跌撞撞地跑来了,她坐在那男孩的尸体旁嚎啕大哭:“我苦命的孩儿啊!我一次又一次地害死了你啊!……”没有一个人跟着落泪。

大家把那男孩埋了,埋得很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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