蛇夢

文/羊君小二


  序幕

  讀小學的時候,我和一個女同學一起去看班主任李老師,遇到了李老師的媽媽,叫紀秋琴,她給我們講了一個關於“蛇眼睛”的夢。

  當時正值盛夏時分,外邊的太陽正在緩慢地爬下山去,橘紅色的光透過玻璃窗撒在了木桌上,沙發上。這個稍年老的婦人喝了一口茶,幾秒鐘後,開始了一場跨越幾十年的回憶。

  (一)

  那時候我還年輕,二十多歲,就是像你們李老師那樣的年紀。

  我在高中學校上課,我是歷史老師,當時學校發了新的報紙後,我會帶到班上,讓同學們相互傳閱。

  我還記得,那天報紙的頭版很奇怪,上面是一張古老禮堂的照片,標題大意是東北某地區發現了神奇禮堂,我之所以對它記憶深刻,是因爲我們學校也有一座一模一樣的,只不過規格比較小,更加破舊,已被視爲危房,旁人不得靠近。

  很顯然,學校裏的人都沒注意到這座禮堂,因爲它實在太破舊了,彷彿已經融進了那一片聲勢浩蕩的爬山虎瀑布裏。

  那天是歷史自習課,當報紙傳閱到一個女孩那裏時,我注意到她眼裏的憤怒,她盯着報紙頭版上的禮堂一言不發,而報紙兩邊已被她捏得緊緊的。

  女孩平時在班上是乖巧害羞的,那種表情,着實不應該出現在她的臉上,只有一種可能,在她身上發生了不好的事。

  報紙只在女孩手上停留了幾分鐘,而後繼續在班上傳閱着,最後科代表把報紙放回了講臺上。

  我整理了一下剛批改完的試卷,咳嗽了兩聲,隨即說道:“這次月考,咱們班同學的歷史考得不錯,考得最好的是……”我說出了女孩的名字,全班開始鼓掌。

  我揮手示意,掌聲慢慢地停下來了,緊接着我叫了幾次女孩兒的名字,她都沒有回答,反而偏着頭,盯着外面被爬山虎包裹的禮堂。

  最後,在同桌的提醒下,她纔回過頭,一陣風從窗戶那兒吹來,吹開了她厚重的劉海,於是,我看見了她額頭上的青腫。

  “額頭怎麼了?”我問道。

  女孩兒連忙用手按住劉海,解釋道:“老師,我是夜裏不小心磕在牆上了。”

  當時,我竟然不合時宜地同她開起了玩笑,笑嘻嘻地說道:“那你可得讓你爸給你買點維生素A了。”我知道她的家庭情況,父親在一家工廠打工,母親因爲家裏實在太貧窮了,在女孩兒一歲的時候,便離家出走了。

  當我講完那句話後,便開始後悔,不過只持續了一會兒,因爲全班同學開始了鬨堂大笑,就連女孩兒本身,也低下頭,露出羞怯的笑。

  這件事自然被我放到了腦後,現在想來,是我太大意了,等事情出現轉機時,已經是一個星期以後了。

  我那天閒來無事,開始整理桌子,一份報紙從教師用書裏掉出來,頭版正是那個奇異的禮堂。令我詫異的是,圖片旁邊寫了一首詩:“雨停放風箏,氣流穿五指。煙火在白日,天籟谷無境。”

  我認得那娟秀的字跡,幾乎可以肯定,就是那個女孩兒的。

  我覺得女孩兒肯定在向我傳遞什麼,只是我一時半會兒無法理解,於是便收拾好東西,趕往她家,打算藉以家訪的名義,直接從她那裏獲得信息。

  結果還沒走到她家,便看見他爸舉着一根木棒,在河邊追着要打她,女孩尖叫着,左右躲閃。

  我扔下包,跑上去阻止,但是我個頭太小,一下子被他爸撂倒在河岸上,等我爬起來時,就看見女孩兒他爸直接把她推進河裏了。

  前兩天剛下過雨,河水湍急,深處可沒胸,且河底下的石頭又滑又膩,我顧不及,三步並作兩步跑過去,一頭扎進河裏,把女孩兒抱住以後,一點一點向岸邊游去。

  我抱着奄奄一息的女孩兒剛從河裏站起來,便看見他爸氣勢洶洶地拿着刀朝我們走來,我注意到他的眼睛很詭異,狹長,就像是蛇的眼睛。

  他爸撲過來,不料踩到了溼滑的鵝卵石,一下子摔倒了,刀滾到了一邊,我趁機把女孩兒扶到河岸上,急急忙忙地掏出包裏的小刀打算防身,小刀還沒抽出來,頭就被重物擊中,“嗡嗡嗡”地響起來。

  我迷糊間看到了他手裏的木棒,上面帶着血,那是我的血,一滴一滴地砸在鵝卵石上,我眼裏露出恐懼,掙扎着往後爬去。

  慢慢地,我的手觸碰到了冰涼的水,頓時冷靜下來,想起了在河邊可能還有他弄丟的那把尖刀,眼神瞥過去,果不其然,那刀落在了一塊鵝卵石上面,正閃着白光。

  所以,當他下一棒子揮向我時,我跳了起來,衝到那塊鵝卵石那兒,右手高舉尖刀防衛,他一下子撲過來,刀直接插在了他的心臟上,而後,他倒下去了,所以我誤殺了女孩兒的父親。

    (二)

  我丟掉了刀,正當我站在那兒不知所措時,旁邊響起了“嘶嘶嘶”的響聲。

  他並沒有徹底倒下,反而朝我撲過來準備下一輪撕咬,這一次,我咬牙切齒地撿起了木棒揮舞着,擡起頭的瞬間,卻一眼看見了插在他胸口的尖刀,頓時手上沒了力氣,同時也注意到了他手腕上的紋身,一個三角形,中央是圓形和一條黑色豎線。

  木棒根本起不了什麼作用,我再次陷入了絕境,眼睜睜地看着他朝我咬來,黑影越來越大,隨着“砰”的一個撞擊聲,光亮重新鋪設在我臉上。

  我努力爬起來,看見那女孩兒把他撞倒在一旁,用手臂努力壓制着他,奈何力氣太小,很快被反扣在地上,躺在了他身下,左右躲避他的撕咬。那是我的學生,我的學生啊!

  頭頂傷口的血不斷向下流着,有的流進了我的眼睛,模糊了視野,我用手掌抹了一把臉,快步跑過去,抱起一塊大石頭,砸在了他的頭上,終於,那具軀體沒有了動彈。

  女孩兒大聲哭着從軀體下面爬出來,我不知道,她是爲父親離世而哭,還是慶幸自己活着而哭,也許二者都有。

  不管怎樣,我們當時殺掉的,已經不是常規意義上的“人”了,他已經變異,在短短的十分鐘內,如同野獸一般,無差別地攻擊普通人。

  我看了看四周,沒有人,我和女孩兒合力把他推到河裏,看着軀體一沉一浮地隨波遠去,女孩兒流下了淚水。

  女孩兒全身哆嗦着,我已經沒有辦法把她丟回她的家了,她跟着我回到學校的職工宿舍裏,一路上,我不敢問,是否她對於我親手殺掉她父親這件事,充滿仇恨。

  到了宿舍,我掏出鑰匙同樣哆哆嗦嗦地開門,試了好幾次都不行,就是這隻右手啊,這隻弱小的右手剛纔殘酷地結束了別人的生命。

  女孩兒緩緩地把她的左手擱在我的手臂上,我擡頭看見了她柔和的眼神,這才停止顫抖,打開了門。

  我進門後,發現女孩兒並沒有跟上來,回頭看,她怔怔地站在門外,似乎在考慮某件重大的事。

  她身上白色的襯衣已經粘滿血污,小小的臉上沒有半絲血色,她抿着嘴,睜着大大的眼睛一直盯着我,就那樣一直站在門口。

  突然,一行眼淚從她的臉頰滑過,她輕輕地喊了一聲:“老師!”

  我承認,當時聽到這一聲,着實心痛了,我決心要保護她,直至她成爲一個獨立的人。

  她舉起左手,我頓時意識到了什麼。

  我把她拉進宿舍,扯開襯衣,果然,左手小臂上有一處撕裂的傷口,大概有五釐米長。

  “他咬的?”我不動聲色地問道。

  女孩兒低下頭,輕輕地吱了一聲“嗯”。

  我愣了愣,慌亂地說道:“沒事的,沒事的,一定會沒事的。”

  我很快從隔壁數學老師那兒找來紗布和酒精,給女孩兒消毒包紮好。

  等放下最後一個粘滿血跡的棉球后,我的頭腦已攪成一團,但還是把雙手放在女孩兒的手上,看着她清澈的瞳孔,鄭重其事地承諾道:“你放心,老師不會棄你不顧的,永遠不會。”

  然而,事情並沒有向好的方向發展,它開始走向了不可逆的結局。

  大概是傍晚七八點鐘的時候,有人在敲門,聽那渾厚的男聲,我猜來人是隔壁的數學老師。

  在開門前,我照了照鏡子,頭上的傷口已經結痂了,臉上儘管有細微的傷口,我猜這近視的數學老師大概也是看不見的,再看看,神色正常,眼睛裏沒有恐懼,一切都很好。

  我打開了門,一眼便看到數學老師滿頭大汗,說是村民在河灘上發現了一條大蛇,上面插着一把尖刀,還能扭動身體,叫我去看熱鬧。

  我看着眼前像小孩兒般手舞足蹈的數學老師,再聯想到他在課堂上一本正經的模樣,有點哭笑不得,暫時忘卻了恐懼和悲憤。

  我很快回過神來,一下子就明白那條大蛇是怎麼回事了。

  我回頭一看,女孩兒已經窩在我的單人牀上睡着了,臉龐恬靜,長髮輕柔地攤在她的耳朵兩側。

  我穿上外套,取出櫃子裏的紗巾矇住嘴巴,輕輕地關上門跟着數學老師出去了。突然想到什麼,停下來對數學老師問道:“上學期,你不是沒收了學生兩把很長的管制刀具嗎?”

  “嗯,怎麼了?”數學老師滿臉狐疑地看着我。

  “它們在哪兒?”我問道。

  “送給王屠夫了,怎麼,你要用啊?作爲老師,怎麼能拿那種東西呢?”數學老師急急地跟在我後面。

  (三)

  我抄近路找到了那家豬肉店,恰好碰見王屠夫舉着水管在沖洗攤位,急忙用手肘捅了捅數學老師,他扶了扶眼鏡,不情不願地往前探了探脖子,輕輕地咳嗽了兩聲。

  王屠夫聽力喜人,很快轉過頭,儘管滿臉疲憊,還是堆着笑:“老師,你們怎麼來了?是王北川不聽話嗎?”

  當王屠夫轉過身的時候,那水管正對着數學老師和我,噴了我們一身的水,王屠夫大失神色,扔掉了水管,手忙腳亂地跑過來問我們:“有事沒?有事沒?”

  我再次用手肘捅了捅數學老師,他笑了笑說:“這個,還真有一件事,就一個月前,送您的兩把……”

  “哦,這個呀!您等等,馬上來。”王屠夫衝進店鋪,不久裏面便傳來“窸窸窣窣”的聲音,剩下我和只說了半截話的數學老師,站在一灘清水上面面相覷。

  王屠夫很快把一件用報紙包着的東西抱出來了,他把它遞給數學老師,爽朗地問道:“您是想要回它們吧?”

  “你怎麼知道呀?”數學老師抹了抹額頭上的清水,接過了包裹。

  “前些天有人來店鋪,說您以後會用到這東西,叫我不要給糟蹋了,當然……給了我一點錢。”王屠夫笑了笑,露出一口泛黃的牙齒。

  當時,我太着急了,沒辦法停下來細細地聽王屠夫講述那些關於神祕人物的事情,索性當着他倆的面拆開了報紙,那是兩把鋥亮的長刀。

  “咦,這跟我上學期沒收的刀具有點不一樣呀?”數學老師彎下腰,仔細瞅了瞅。

  “哪裏不一樣?”我不耐煩地問道。

  “刀刃。沒收的那兩把,刀刃很鈍;而現在的,很鋒利。”

  “哦,觀察能力可以嘛,有兩把刷子。”我看了看手錶,時間不夠了,很煩躁,於是開始嘲諷起數學老師來。

  “兩位老師,不妨聽我講一講,這刀我磨了一下的,所以嘛……自然變鋒利了。”王屠夫見戰火即將燃燒,便插了一句。

  我禮貌地朝王屠夫笑了笑,隨即把其中一把長刀塞進了數學老師的手裏。

  “作爲老師,怎麼能拿這種東西呢?”數學老師又開始絮叨起來。

  “你懂個屁,也許明天你就當不成老師了,保命要緊!”我白了他一眼。

  “什麼意思?”數學老師鎮定下來,緊緊地握住長刀。

  “那條大蛇有問題。”我淡淡地說了一句。

  我摸了摸長刀,一擡頭,便看見了天空懸吊着的一輪白月,如高堂明鏡般照着我的臉。對於未知的謎團,我抱以所有的悲憤,疼痛,唾棄來面對它。

  它們全部交織在一起,剎那間,一陣刺骨的寒意從溼透的衣服裏傳來,不禁讓我咬緊了牙冠,握好了一輪長刀。

  “儘管來吧!”我對着黑暗吼道。

  當我和數學老師提着刀跑到河灘的時候,大蛇仍在掙扎,扭作一團發出“嘶嘶”的聲音,離他最近的是幾個壯漢,外面則圍着十幾個村民。

  我用頭巾矇住口,把長刀藏在身後,思考着接下來如何疏散村民。

  這時候,一個壯漢從裏面退出來,包圍圈突然露出一個豁口,那蛇一看見我,激動起來,增大了扭動幅度,猛然撞開人羣朝我迅速地竄過來。

  我抽出刀,右手緊握刀柄,細密的冷汗從額頭冒出來,近了,詭異的眼睛越來越近了,十米,八米,三米……我舉起刀一下子揮了過去。

  過了一秒後,從斷口處湧出的綠色液體開始四處噴濺,我連忙後退幾步,側過身的同時掀起頭巾遮蔽,不可避免,一些綠色液體還是“嗒嗒嗒”地濺落在頭巾上面,很快暈開,它同頭巾本來的暗灰顏色混雜在一起,顯得更加污濁。

  無頭蛇還在扭動,我避開噴濺的綠色血液,爲了以絕後患,繞到它的後面,舉起長刀,咬着牙把蛇斬成很多段。

  如果以旁觀者的視角來看,當時的我一定很恐怖,舉起刀奮力揮下去,彷彿斬斷的只是一根超大胡蘿蔔。而我,已經沒有心思去在意旁觀者的想法了,我要做的,只有一件事:徹底毀滅眼前的這個怪物!

  於是,我刺殺了它。

  第三次。

  (四)

  等完成這一切後,我筋疲力盡地癱坐在河灘上,呆滯地看着河灘上的景象,大口喘着氣,力圖使思維回到現實中。

  我努力擡起頭,看見了旁邊的村民,他們木訥地站在那兒,與我一樣,有着空洞呆滯的眼神,我們麻木地靜觀着一切,時間彷彿也在那一刻停滯了:河水凍結,血液凝固,鵝卵石與村民,皆如石雕一般被嵌在河岸上。

  “嘩嘩譁——”河水發出破碎的聲音,撕裂了這幅安靜的油畫,繼續展現着它滔滔不絕向遠方奔去的姿勢,村民扭動了一下脖子,翻動了一下眼皮,發條一樣,開啓了整出大戲。

  “嘩嘩譁——”如雷的聲音瞬間響起來,一浪接一浪。

  他們竟然微笑着對我鼓起了掌,彷彿我是英雄歸來一般,他們那有節奏的掌聲,震得我耳膜疼,老師的本能促使我笨拙地站起來,擡起手示意停止,我說:“你們得儘快離開這裏了。”

  一個長得類似於村長的中年人站了出來,恭敬地對我說:“小女子不錯嘛,你來之前,我們還在焦頭爛額地想辦法,怎麼解決這條大蛇呢。這不你一來,問題就迎刃而解了嘛。感謝感謝!”

  中年人伸出雙手,緊緊地握住我的手,我一時半會兒沒有反應過來,而我的刀,也不知何時,不聲不響地掉落了。

  這時,空氣中逐漸升騰起一股粘稠的腥臭味,越來越濃郁,我皺了皺鼻子,但周圍人似乎對此毫無反應。也許是我離肉塊太近了的緣故吧,我想。

  “大家去分肉吧!”隨着中年人的一聲令下,旁邊的人如釋重負,高高興興地掏出塑料袋子或籃子,爭着搶着去撿拾地上的肉塊。

  我受到了驚天動地的震撼,一陣噁心湧上喉嚨,大腦如被一雙鐵手禁錮,神經越來越緊繃。

  我再一次重複說道:“不要喫!有寄生蟲,要把它掩埋。請你們儘快離開這裏。”

  周圍村民很高興,壓根聽不見我說的什麼,依舊埋着頭彎着腰爭搶肉塊,不顧手上沾着的血,一直撿一直撿,宛若小孩上山撿拾幾朵蘑菇那般自然,最後導致塑料袋和籃子越來越沉,提手變了形,緊跟着人臉也變了形。

  我愣了一會兒,然後下一秒,瘋了一般地把他們的塑料袋、籃子搶過來,憤怒地扔進河水裏,轉過身對他們吼着“不要撿”。

  他們不聽,說:“怎麼,你想獨吞?”

  當然,我不可能說出我所知道的真相。我就站在此處,卻眼睜睜地見證着事態變得越發的難以把握。

  一個男人仍彎着腰,伸手撈岸邊沒有被河水沖走的肉塊,他費盡心思伸直了右手,才抓起來一塊,甩了甩上面的水,把它塞進了滿滿當當的籃子裏,右手扶着腰,露出心滿意足的笑。

  我看着他的笑以及那一籃子的肉塊,心中憤懣不平,趁着他失神之際,衝上去一把奪過籃子,“嘩啦嘩啦”的聲音響起,肉塊掉落進水裏,然後全部隨着滾滾河水一起一伏地漂流走了。

  “嗯。”我的喉嚨裏湧出一聲悶響,一陣劇痛從後背升起,回過頭,一眼便看見男人瞪着眼,他急瘋了,握緊拳頭,小臂上青筋暴起,下一拳直接砸在我的肩膀上,仍不解氣,再怒氣衝衝地一把推倒我,隨即罵罵咧咧地跳進河水裏,去搶救離他最近的一塊肉。

  我跪下來,雙手摁在硌人的石頭上,看着提着肉塊一散而去的人們,眼淚瞬間充盈了眼眶。

  (五)

  很快,河灘上只剩下我們兩個人,數學老師似乎明白了什麼,他的雙脣緊抿,輕輕地攙扶起我的胳膊,拉着我站起來。

  我們什麼都沒說,剛纔發生的一切太過突然,也許對於數學老師來說,更是一件震驚他一生的事。

  他轉過身快步往前走去,右手仍然提着那把長刀,刀面乾乾淨淨,映射出微弱的光。

  “喂,慢點走,我有話跟你說。”我抹了抹眼淚,跟在他後面。

  “說吧。”他的語氣裏散發出難以置信的疲憊。

  “那蛇已經被我殺掉三次了。”

  “什麼!”數學老師停下來看着我,露出一副疑惑的表情,“這種事,開不得玩笑。”

  “開始是人,後來是它;開始我驚恐,後來越來越覺得有問題,琢磨不透。”

  “種子在變化。”

  “種子?”我皺緊眉頭問道。

  “是圍觀的人說的。”他嘆了一口氣,繼續說道,“那人就站在我身後,默默地說了這一句,聲音及語氣都很普通平淡,我轉過身,後面同樣是普通平淡的人。他們簇擁在一起看熱鬧,躲在後面,像我一樣,與那條巨蛇以及你,保持着適當的距離。面對這麼多的人,我無法判斷那是誰說的話。”

  “一個普通平淡的人?”我又重複了一遍。

  問題接踵而至,衆多疑惑縈繞在我的腦際,像黑魚一樣在大腦皮層裏竄來竄去,我覺察出腦袋開始微微炸裂,耳朵裏也有嗡嗡的響聲,舉起右手猛的拍了腦袋一記,它似乎瞬間變得清晰起來——是的,我得離開這裏!離開這個村,這個鎮。

  我提着長刀在微弱的月光下小跑着,鄉村小路不平坦,稍有坑窪,一不小心,一個踉蹌,差點跌倒。

  數學老師拉了我一下,說:“不要慌。”

  等我們回到教職工宿舍時,已是深夜,我小心翼翼地推開宿舍的木門,女孩兒在月光下熟睡着,姿態仍保持着原樣,我坐在牀邊,注意到她的眼皮在顫動,也許是在做噩夢吧。

  我把她身上的被子往上扯了扯,一側頭,發現一行清淚從她的眼角滾落下來。

  我趴在牀邊,慎重地握着她的手,心中默默唸到,孩子,也許這是我們最後一個能夠安定入睡的夜晚了。

  (六)

  第二天清晨,在一股異樣香氣的刺激下,我從渾渾噩噩的夢中醒來,看着陽光下熟悉親切的房間,恍若隔世,想着如果昨天的一切都沒有發生,那該是多好呀。

  可那香氣卻時刻提醒着我,事情已經發生不可逆轉的改變了。

  香氣越來越濃烈,它們嚴嚴實實地塞進了這個又小又擁擠的房間,我打開窗戶,撲面而來的也是這種香氣,不同之處,它更爲劇烈,彷彿一場暴雪,一夜之間,浩浩蕩蕩地覆蓋在這座小鎮上。

  我關好了窗戶,考慮到昨天深夜發生的事,我想我已經爲這股香氣找到了合理的解釋了。

  我從櫃子裏找出牛奶和麪包,喚醒睡夢中的女孩兒,她伸了一個懶腰,緩緩從被窩裏爬出來,對我笑了笑,突然,她臉上的表情凝固了,驚恐地對我說:“老師,我聞到了……”

  我急忙放下手中的麪包和牛奶,用手輕輕地拍着她的背,安撫道:“你知道的,學校門前的小餐館經常熬大骨湯,這就是那普通的香味。”

  女孩兒皺起鼻子,使勁地嗅了兩下後,半信半疑地問道:“真的嗎?”

  我抿着嘴,堅定地看着她,緩緩地點了兩下頭。

  我迅速地喫完早飯後,披好外套,看了一眼正在喫早飯的女孩兒,沉吟片刻說道:“我出去逛逛,你就在這兒休息,好嗎?”

  “嗯嗯。”女孩兒嚥下一口麪包,對我笑了笑。

  我扣上外套的扣子,關好門,這時戴着帽子的數學老師從隔壁窗戶探出頭來,神色嚴肅地問道:“需要我幫忙嗎?”

  “暫時不需要,如果你有空,幫我多看看女孩,陪她說說話。”我堅定地對他說。

  一步一步下樓,時間過得好慢,這是週末,學校裏除了家遠留校的老師,剩下的就是一個照門的大爺了,他握着掃帚掃操場,校門很早就被打開了,我與大爺打了一個照面,便朝着學校旁邊熟悉的街道走去。

  整條街道非常安靜,小餐館還開着,店裏沒有人,老闆也不知所蹤,門口的大鍋裏不知燉煮着什麼白湯,有肉塊在湯裏一起一伏。

  越往前走,香氣越濃烈,兩旁住戶似乎在同一時間都在燉煮某樣東西。我走到一家小賣部的門口,有個中年人正扔出兩個帶着綠色液體的籃子,一見到我,露出兇狠的眼神,見我沒反應,緊接着便罵罵咧咧地進了門,“啪”的一聲把門關上了。

  我突然意識到,整條街的人似乎都受了蠱惑,鍋裏煮的,十有八九就是昨晚斬斷成截的蛇肉。

  我挨家挨戶地敲門,趴在門上大吼着不要喫那肉,有一家人被鬧煩心了,男主人索性端着碗走出來,鼓着腮幫子咀嚼着肉,順便從碗裏夾出一塊粉紅色的帶着血絲的肉伸到我面前,問道:“你看,我都吃了兩碗了,有什麼沒有嘛!來,你們嚐嚐,我不信會變成鬼!”

  我愣愣地看着男人狹長的瞳孔,一句話都說不出來。於是,他罵罵咧咧地進了門。

  我回頭,露出詫異的神情來,原來女孩兒一直站在我身後,她的淚水湧出眼眶,啜泣着對我說:“老師,他們在喫我爸嗎?”

  我一看,她瞳孔已經開始渙散,眼睛變得狹長起來,我一把把她抱在懷裏,用顫抖的聲音說道:“沒有,你現在沒事吧?”

  女孩兒抽抽搭搭地回答:“沒事。”

  我鬆了一口氣,義不容辭地說道:“走,我帶你離開這個地方。”那一瞬間,離開驟然變得刻不容緩了,我對這座小鎮的留戀竟然一下子蕩然無存。

  (七)

  在回學校的路上,我給女孩兒買了一副墨鏡,給她戴上後,她看着鏡子裏的自己,笑着說:“老師,墨鏡好看。”

  其實,女孩兒已經從鏡子中瞥見了自己變異的眼睛了,她頓了頓懇求道:“老師,如果我變成我爸那個模樣,請殺了我,但不要喫我,吃了不好。”

  我嘴脣顫抖着說:”好的。”

  我們回到宿舍,隨即,我問她家裏是否有什麼重要東西需要帶走。

  她說,沒了,只要把她帶走就好啦。

  我正埋着頭收拾東西的時候,有人來敲門,敲門聲短促劇烈,女孩兒打開門,數學老師一下子衝進來,吼道:“快走!外面出現了好多大蛇!”

  剛走到樓梯口,便看見一條巨蛇纏着一箇中年人,中年人硬生生地舉起右手臂,想要抓住扶手站起來,即使張大口喘着氣,但臉色依舊因缺氧而青紫,我很憤怒,舉着刀想上去救他。

  數學老師拉了我一下,我狠狠地瞪了他一眼,就在我們僵持的短暫時刻,殊不知,在我們頭頂的房樑上正懸吊着一條青色巨蛇,在蜘蛛網之中,吐着腥紅的信子。

  一滴液體滴落在我的肩膀上,那涼意瞬間從上至下浸滿了我身體的每一個部位。

  就在我擡頭的那一瞬間,我被推到一旁,下一秒,綠色的液體噴射在旁邊走廊的牆上,數學老師收了刀,他的腳下躺着還在扭曲掙扎的巨蛇,巨蛇發出嗚咽的如同小兒哭泣的聲音。

  “沙沙沙”。

  物體摩擦地面砂石的聲音越來越大,我趴在二樓欄杆往下張望,越來越多的巨蛇聚集在院子中央,盤成一團。無辜的人被蛇纏繞,面孔青紫,圓目怒睜。最遠處有一條巨蛇,張開血盆大口,正在吞食一頭小牛。還有的大蛇在吞噬其他蛇,試圖變得更長。

  我和女孩都倚着欄杆劇烈地嘔吐了。

  我們退回屋子,用櫃子抵住門,返回後窗,後面是小塊農田,再遠處有一片樹林,在農田和樹林裏,肉眼暫時看不見巨蛇的身影。

  突然,門外響起猛烈的撞擊聲,天花板上的灰塵簌簌地往下掉,我們被灰塵嗆得咳嗽,跪着扯下牀單,用剪刀把它剪成布條,擰成繩索,一頭系在牀腳,另一頭被扔到了外面。我們從後窗依次爬下去,臨走前數學老師把藏在牀底下的大刀拖出來,分給我,囑咐着一人一把隨身攜帶。

  “咚”的一下子,我的雙腳觸地,踏實的感覺從腳上傳來。

  我握着女孩兒的手,帶着她快步穿行在田埂上,手心感受到一陣冰涼,回頭看一看她,臉色蒼白,嘴脣也沒了血色。

  我不敢摘下她的墨鏡,也許是意識到我的一絲驚恐,女孩兒以不舒服爲理由鬆開了手,接着絮絮叨叨地岔開話題,說着以前的事。

  “我爸以前,在一家工廠工作過。”她扶了扶墨鏡,繼續說道,“在某個週六的清晨,屋外竟然響起了敲門聲。我開了門,看到了下了夜班回來的他,他說鑰匙不知怎麼丟了。我也沒在意,打來洗臉水,在他挽起袖子洗臉的時候,我瞥見了他手臂上有一塊兒灼燒的痕跡。然後他說,讓我好好學習,他掙了一筆大錢。”

  “後來怎麼了?”我看到女孩兒咬了咬嘴脣。

  “他叫我考慮一下,第二天跟着他去學校的舊禮堂辦個事。”女孩兒低下迷迷濛濛的眼睛,小聲地說道,“我同意了,所以……也許事情從那時候就開始變得不一樣了。”

  如果什麼都得用眼睛看得到纔行的話,那麼現在,我是徹底陷入迷霧之中了。

  很快,我們排成一列,駝着背徑直穿過那片稀稀落落的小樹林,快要跨上那條通往小鎮的柏油路上時,數學老師把我們拽回到亂草叢中。

  “前面有人!”數學老師小聲嘀咕着。

  (八)

  我們趴在草叢上,冒出個頭,看着就在不遠處的路上,有幾個男人在痛苦奔跑,他們絕望地揮舞着雙手,大聲呼喊着,他們身後跟着一條青花大蛇,吐着信子,蜿蜒前行,隨着時間的推移,大蛇與他們的距離越來越近,二十米,十米,五米……

  一個男人停在路邊的一棵樹下,迅速攀爬上樹頂,藏在一把樹葉後面。他聽到“沙沙沙”的聲音已經迫近,面無人色地抱緊樹幹,緊閉雙眼,嘴脣哆嗦着,彷彿這樣就可以把眼前所有噩夢關在外面……

  救還是不救,我該怎麼辦?我盯着遠處的黑影,放慢了呼吸,右手緊緊握着大刀,在白日下凝視着這場血腥悲劇,卻又無能爲力,在我恍惚之間,雙耳聽見風呼呼的嘶喊,一片黃沙騰起,它閃着金燦燦的光形成漩渦,中央似乎有一雙眼睛盯住了我,隨着幾聲慘叫過後,時空便陷入了無限的緘默。

  我半張着嘴,感覺傳到耳朵裏的雜音消失了,空了,眼前的雜草和馬路也逐漸發白,出現了一束亮光,特別耀眼的亮光,像煙花一樣,剎那間,光如流星一般掉落下來,大地被光燒焦。

  這時候,數學老師轉過頭來,似乎在對我說些什麼。

  我呆滯地看着數學老師一張一合的嘴,完全聽不見他說的話。過了一會兒,他似乎終於意識到我的置身事外,拍了一下我的肩膀,我這才從寂靜中抽離出來。

  “蛇走了。”數學老師站起來,拍了拍褲子上的泥土,“它飽了,大概一時半會兒不會追來,我們趕路吧。”

  果然,“簌簌簌”的聲音由大變小,我站起來挺直了腰背,伸長了脖子,踮起腳再看看柏油路,除了一片片深色的污跡,以及距離我們很近的地方,遺漏的幾雙鞋子和幾件行李特別扎眼以外,地上什麼都沒有了,光禿禿的。

  “你剛纔很不對勁。”數學老師扶了扶眼鏡。

  “可能是出現了應激反應。”我有點不自在,換了一隻手握住長刀。

  “希望是吧。”數學老師揮舞着長刀,砍掉了腳下的一棵小樹。

  爲了能有一點掩護,不引起蛇的注意,我們一直穿梭在柏油馬路下的草叢裏,每穿過一片雜草,便響起一陣“窸窸窣窣”的聲音。我們不清楚蛇的聽力是否優於視力,只是我們不敢再輕易涉足那條遍佈血跡的柏油馬路。

  “轟隆隆”的雷聲從頭頂傳來,我擡頭看見了我再熟悉不過的天空,烏雲已經開始層層疊疊地壓過來了。

  “要下雨了。”我伸手接住了一兩滴雨水,想了想,還是用舌頭舔了舔乾裂的嘴脣。

  隨着一陣雷鳴,遠處草叢出現了起伏的波紋,明暗交替,距離越來越近,數學老師眉頭緊蹙,雙手握緊刀柄,突然“啪”的一聲,一片綠色的液體從土地噴出來,一個黑色的影子飛了出去。

  “是蛇嗎?”我問道。

  “是的。”數學老師的嘴脣一下子變白,突然往後倒去,他用手指着腿說,“快,砍掉它。”

  我急忙蹲下來,看見他的左腿上有兩個小孔,正汩汩地往外流血。

  “快,砍掉它。”數學老師的咆哮聲再次傳來。

  “是捕獸夾。”我拆掉了他腿上的捕獸夾,小聲說道,“不是那蛇咬的。”

  數學老師坐了起來,尷尬地抹了一把臉上的眼淚和鼻涕。

  我攙扶着數學老師,繼續昏天昏地趕路,竟然很快走出了草叢,在天黑之前趕到了小鎮,期間女孩兒一直默默地跟在我們後面,她抱着兩把長刀。

  穿過了狹窄的小巷後,我們來到安靜的街道上,這時候,寫着“鐵路局招待所”牌子的高大老建築,便赫然出現在街道的盡頭。

  “去那裏。”數學老師昂起頭,擡起手,指了指牌子。

  現已接近傍晚,烏雲密佈的天空不見了,血紅色的太陽掛在房子頂上,要落不落。時光在這裏,彷彿被安上了生鏽的齒輪,“咯吱咯吱”地慢慢流逝着。

  空曠的街道上沒有一個人,荒涼的風從街頭吹到街尾,兩邊則是門鎖緊閉的店鋪,有幾隻貓各自冷漠地蹲坐在自家店鋪門口的破沙發上,頭也不轉,就那樣安安靜靜地盯着我們,彷彿是在審視犯人。

  數學老師腿上的血已經凝固了,深褐色的褲子粘在小腿上面了,他每走幾步便要停下來歇一會兒,以緩解布料牽扯傷口帶來的疼痛。女孩兒走在前面,我攙扶着數學老師,不過百來米的距離硬是走了十多分鐘。

  “我們到了,不用走了。”我在一扇大鐵門面前停下來。

  女孩兒戴着墨鏡,抱着兩把長刀轉過身看着我。這時候,她的手猛地顫抖一下,我不確定讓她持有刀是否正確,儘管我相信她,但我還是潛意識地後退了一步。

  (九)

  鐵路局招待所——作爲小鎮唯一一棟氣派的建築坐落在街道盡頭,前面是雕花鐵製大門,外觀古樸陳舊,旁邊是高聳的紅磚牆,對面是鱗次櫛比的餐飲店,玻璃窗和玻璃門都保持着完整。

  偌大的鐵門已被關上了,它靜靜地立在那兒,女孩兒放下兩把大刀,走上前,我正想叫住她,只見她突然踩着雕花鐵門的空格處,抓着鐵條,一步一步爬上去了。

  她翻過高聳的鐵門,往下挪了幾步後,跳了下去,她從地上撿起一小截鐵絲,插進鎖眼,捅了幾次,“砰”的一聲門打開了。

  招待所入口處是一扇樣式簡單但厚重的木門,同樣緊鎖着,旁邊的窗戶也緊閉着,女孩兒只好故技重施,蹲在木門前,用鐵絲打開門。在此期間,我儘量掩飾住我的詫異,以免對她造成不必要的刺激。

  “吱”的一聲,厚重的木門被推開了,裏面昏暗一片,唯有靠近窗戶的沙發上鋪着血紅色的一片光,光線以肉眼無法察覺的速度在移動。

  我們踏進了這間略顯簡樸的屋子,待眼睛適應了昏暗以後,便謹慎地把揹包靠在牆角。

  我靠着大門,拉着女孩兒的手站了一會兒,對面鐘錶的指針指向六時十五分。大廳裏沒有絲毫動靜,我能感受到在我看不見的地方,某個物體正在緩緩移動。

  數學老師轉到我的旁邊,一瘸一拐地走去檢查兩側屋子的情況,過了一會兒,他從廚房走出來,右手做了一個“OK”的手勢示意安全,左手還提着一個急救箱。

  他朝窗戶邊走去,徹底的放鬆使他一不小心被捲了邊兒的地毯絆倒,一個踉蹌摔倒在了沙發上,左腿也許磕在了旁邊的木茶几上,他的臉瞬間變成了豬肝色。

  太陽光已經從沙發挪到了旁邊的茶几上了,顏色被稀釋成淡紅色,我轉身看了看女孩兒,她的臉色越發蒼白,我扶着她走到沙發那裏休息,她坐在那兒歪着頭。

  安頓好女孩兒後,我撿起地上的急救箱,打開蓋子看了看,裏面有一瓶碘伏,幾包棉籤,幾包紗布和一卷繃帶。

  我讓數學老師把左腿搭在幾個靠墊上,我蹲下來,擰開碘伏的蓋子,直接把碘伏傾倒在他的腿上,然後用棉籤擦乾,數學老師小聲叫了一下,我沒停下來,接着把以上動作重複了三次。

  我繼續一聲不響地用棉籤擦乾碘伏,接着在傷口上蓋了一塊紗布,旁邊的女孩兒則閉上眼,安安靜靜地休息,爲了打破這尷尬的寂靜,數學老師俯下身子,輕聲說道:“你的頭皮屑,挺多啊!”

  隨後又是一片寂靜,我挺直身體,綁好了繃帶,非常小聲地說:“我知道。”

  包紮結束後,數學老師左腿的痛苦似乎頓時消失了,他找到了掙脫的方向,皺着眉頭對我說,我們一定得離開這個小鎮!

  女孩兒從淺淺的睡眠中驚醒了,我有些責備地看了數學老師一眼,沒有說什麼,隨即便無可奈何地嘆了一口氣,我知道的其實並不比他們兩個人知道的多,我們像蒼蠅一樣,已經陷入了一灘濃稠的血泊裏,無法掙脫。

  我們三個人並排躺在沙發上,憂鬱地望着對面的壁爐,以及壁爐上的一幅油畫,陽光在慢慢地消失,我們則慢慢地沉浸在一片黑暗之中。

  等陽光徹底消失以後,我站起來打開了燈,眼前出現一片光暈,我揉了揉眼睛,恍惚之間注意到二樓有一個黑影閃過,不過我連上樓的力氣都沒有了,深究的想法已經被打到粉碎。

  我們從廚房的冰箱裏找到幾瓶礦泉水和十幾塊壓縮餅乾,坐在沙發上喝掉了大半瓶水,然後把剩下的東西通通裝在揹包裏。

  “吱”的一聲,樓上的門緩緩打開了,緊接着傳來衣服與樓梯摩擦的聲音,我挺直身體站了起來,握着長刀擡頭望去,一高一矮的兩個影子,從黑暗中漸漸飄出來,輪廓逐漸清晰,是王屠夫和他的孩子王北初。

  “啊!是你們呀!”大廳裏響起了王屠夫特有的大嗓門聲音。

  “你到這兒多久了?”我擡起頭直愣愣地盯着他。

  “好久了呀。我帶着兒子來送豬肉,結果人全部跑完了,一回頭,看見那些怪物,趕緊麻利地把鐵門和大門鎖好了。等了好久,那些怪物才散去。咱們鎮是不是發生瘟疫了呀?”王屠夫的嘴一張一合,隨着話語的轉換,臉上配合着或驚恐或疑惑的表情。

  他的禿頭在二樓閃閃放着油光,同他的嘴一樣圓滑,旁邊是一個小孩,兩隻手扒拉着欄杆,探出頭來,露出亮晶晶的眼睛。

  “確實可以這樣理解,是一場瘟疫。”我看了小孩兒一眼。

  “往下如何是好呢?”數學老師繞到壁爐前面,似乎在欣賞那幅風景畫。

  “大概只能是坐火車跑了?”王屠夫試探性地提出一個意見,牽着王北初急促地從二樓走下來。

  “也只能這樣了。”我又沉重地坐到沙發裏了,窗戶外是厚重的夜幕,隱約能看見黑乎乎的店鋪輪廓,我無可奈何,卻又覺得再也不能這樣無所事事地待着了。

  (十)

  我回過頭,四處仔細打量着,房間很空,只有一個沙發、茶几以及壁爐,牆上隨處可見各種油畫,沙發旁邊有一個小櫃子,櫃子上是一個紅色的座機電話,我打開下面的抽屜,發現一本電話簿。

  我試着給電話簿上的相關機構逐一打電話過去,政府部門,醫院,消防大院……都沒有人,倖存者難道真的沒有了嗎?當我愁容滿面地窩在沙發裏,正要放棄的時候,電話座機響起來了,單調的聲音在空曠的大廳裏顯得非常刺耳,“叮……”,在場的每一位都非常激動,我挺直了身體,頭腦裏想着各種可能性。

  “快接電話!”王屠夫跳了起來。

  “等一下。”數學老師走到我面前,低下頭,用低沉的聲音說道,“想想,接了電話你該說什麼。”

  “當然是求救啊!”王屠夫握了握拳頭。

  “求救!”多麼激動人心的一個詞語,一切路都清清楚楚地擺在了眼前,我只猶豫了一會兒,便站了起來,一下子伸出右手接起了電話。

  “你們還有多少人?”電話那頭是普普通通毫無特徵的男性聲音。

  “五個人。”我想了想說道。

  “今晚十一點,有一輛開往省裏的列車,請務必抓緊時間,機會只有一次。”

  “你是誰?爲什麼會發生這一切。”儘管知道可能沒有答案,但我還是抓住一切機會去對事件進行抽絲剝繭。

  “很抱歉,我不能告訴你這些,我的任務就是通知你們。”電話那頭傳來意料之中的回覆。

  我握着電話遲遲不肯放下,等了三十秒左右,那邊也許意識到我的執拗,在對面發出一聲嘆息之後,六個字從電話裏蹦出來,短短六個字便讓我拿電話的手顫抖不已,後頸升起一股寒意。

  “我們是漂布人。”

  凡我所漂白的,都將被你弄黑——這是我出生的那個鎮流傳的漂布人的宗旨,爲一個組織漂白所有黑暗的真相。

  這時月亮突然從厚厚的雲層裏鑽了出來,照亮了我們煞白的臉。

  “電話裏說什麼?”數學老師低聲問我。

  我惴惴不安地放下電話,簡明扼要地說道:“十一點,乘坐列車離開。”

  “這可能是提前安排好的圈套。”數學老師扶了扶眼鏡,然後雙手插進口袋裏,在屋子裏走來走去。

  “這點我十分明白。”我也跟着他在屋子裏踱來踱去。

  “我說句不知天高地厚的話哈,如果我們不能相信電話裏的話,還能相信誰呢?”王屠夫說。

  “考慮了很多很多,但目前的首要目的是活着,無論以怎樣的方式,只要活着就好。”我點了點頭。

  “出去了,也不一定可以活。”數學老師停下腳步,目不轉睛地望着我。

  我把視線挪開,站在沙發旁邊,低頭盯着電話看,沉默充滿了整個房間。

  “再待下去已經毫無意義了,我們必須走。”我低聲說道。

  “好的好的嘞。”王屠夫附和着,我們幾個人同時看向了數學老師。

  “那就走吧。”數學老師往桌子上狠狠地捶了一拳。

  他話剛一落,王屠夫笑逐顏開,轉身就去收拾行李了,不一會兒,廚房裏便發出叮叮咚咚的聲音,屋子裏的緊張感消失了,頓時感覺呼吸暢快了不少。

  “不着急,從後門出去就能看到火車站了。”數學老師扶了扶眼鏡,漫不經心地叮囑了一下王屠夫。

  在剩下的時間裏,我們檢查了鐵門的牢固性,不必要的櫃子被扔到了門口,堆成成山,在窗戶上釘上木板,更換乾淨結實的衣物,找來磨刀石,把刃磨得更鋒利,打開收音機,妄圖從嘈雜的聲音中收集更多訊息。等做完這一切後,大家啃着乾糧,各自抱着揹包,待在大廳的一角休息,幾雙眼睛齊刷刷地盯着牆上的掛鐘,看指針一點一點地逼近十點。

  (十一)

  我默默地從沙發上坐起來,穿過大廳走向洗手間,裏面黑黢黢的,打開燈,一張疲憊不堪的臉出現在鏡子裏。

  我打開水龍頭,捧起一把冷水用力地搓洗臉,竭力想去掉臉上的血跡和污垢,隨即取了一張就放在旁邊的毛巾,擦了擦,再次看了看鏡中的自己,那眼睛裏裝滿了疑惑,過了一會兒,我提上長刀,走出了衛生間。

  “你真打算帶着女孩兒走嗎?”數學老師側着身體站在門外,肩膀靠着牆壁,他的全部眼光都釘在我的臉上。

  “是的。”我偏了一下頭,扔給了他一條毛巾,說道,“千萬不要讓它們的液體進入你的傷口或者口腔。”

  “我知道,別轉移話題,那個女孩如果變成他們那樣又該怎麼辦?”數學老師立刻提出疑問。

  數學老師的話還沒說完,外面大廳裏有了響動,我大喫一驚,難道女孩兒有了那意料之中的變化?

  我們站在門後面,緊張地豎着耳朵,響動越來越大,我們硬着頭皮,挨着牆壁慢慢地挪出去。

  此刻女孩兒正癱倒在一張又紅又大的地毯上,全身蜷縮,雙手抱着膝蓋,瑟瑟發抖。她的長髮散落在地上,口裏吐出血沫,旁邊是被她掙脫掉的墨鏡,她的瞳孔也變成了一條豎線。

  一回頭,我看見王屠夫抱着小孩兒躲在了櫃子旁邊,用寬厚的手掌蓋在小孩兒的眼睛上。

  我們沒有說一句話,女孩兒咬緊牙關,全身如篩糠一般顫抖着,不停喊着“媽媽”。

  數學老師握緊了長刀,我上前一步把他攔住了。

  “不管?不顧?”數學老師瞪起了眼睛。

  “再等等,再等等……”我一直焦慮地盯着女孩,觀察着她的變化。

  “那個,她顫抖的幅度小了。”我驚訝地說。

  數學老師看了看躺在地上的女孩兒,臉上同樣是愕然的表情,料不到女孩兒全身已慢慢停止了抖動,漸漸的,她的瞳孔也恢復成了正常人的大小。

  “老師。”女孩兒虛弱地擡起右手,慢慢地說,“我渴。”

  我跑到廚房接了一杯水,端給了她。

  數學老師站在旁邊,躊躇了一會兒,也走上前,不大願意地扶起女孩,把她慢慢扶到沙發上坐着,紅色地毯上面則遺留下一片深色的印記,大概是剛纔女孩兒掙扎時流下的汗水。

  “剛纔我也和你差不多,疼得直冒汗水。”數學老師指了指左腿,然後拍了拍女孩的肩膀。

  站在旁邊的王屠夫則從揹包裏扯出一條毯子,給女孩兒披上。

  牆上掛鐘的指針一點一點地挪向了10:50,現在該走了。

  招待所後門緊挨着火車月臺,我們小心翼翼地打開後門,穿過一片雜草叢,翻過了一個有缺損的鐵柵欄後,腳下便接觸到了堅硬的石子,再往上走就可以看到兩條筆直的鐵軌了。

  鐵路靜悄悄地延伸到遠方,兩旁的野草隨風搖曳,發出沙沙沙的聲音。

  一路上我扶着披着毯子的女孩兒,艱難地走在枕木上,身後是王屠夫,他揹着碩大的揹包,右手握着小兒子的手,數學老師則一瘸一拐地堅定地走在最前面。

  過了幾分鐘,我們來到了月臺下面,通過石階梯走上了月臺,車站四周是靜寂的,我發現街道上的幾隻貓也跟了過來,它們矯健地跳上月臺,偶爾發出幾聲嗚咽。

  忽然,汽笛聲由遠而近嗚嗚地叫了。“啪”,白晃晃的燈亮了,月臺裏呆板的女聲廣播響起:“親愛的旅客,開往……”

  空氣很安靜,平滑如絲綢,一陣風兒吹來,突然擾亂了它。

  “不要回頭。”數學老師低聲說道,“等會兒直接衝上車。”

  我往旁邊瞥了一眼,透過一扇一扇老舊古樸的玻璃門,才發現車站裏面密密麻麻地站着幾十個人,他們都低着頭,頭頂是十幾盞白晃晃的日光燈。

  他們的臉微微發青,顴骨處閃着光亮,上面似乎附着一層鱗片,每個人都梗着脖子,僵直地站立在那兒,如山林里長滿青苔的石像,不聲不響地低垂着雙眼。

  女廣播聲又重複了一遍,火車就在此時緩緩駛入站臺,但它並沒有停下來的打算,只是比正常速度稍緩一點,列車長趴在窗口吼道:“就你們五個人?”

  “對。”數學老師說道。

  “快上來!”列車長揮了揮手。

  緊接着玻璃門裏的那些人的眼睛也睜開了,眼神齊刷刷地朝我們射過來。

  (十二)

  在石像隊伍的最前面,一個國字臉的人緩慢地動了一下脖子,在他身後原本肅靜無聲的人們也開始活動起來,“咔咔咔”類似齒輪運作的聲音透過玻璃門傳過來,一片接着一片。國字臉露出狡黠的笑,玻璃門在顫動,一眨眼的功夫,後面黑黢黢的人便衝破玻璃門,朝我們撲來。

  那時候,我望着玻璃門,雙腳卻像粘在地上一樣無法動彈。“跑啊”,隨着數學老師的一聲大喝,我才如夢初醒般反應過來,身體猛然向前一衝,開始逃離。

  王屠夫揹着揹包從我身邊衝出去,右手牽着小兒子跑,頭也不回地繞開那些散落在地上的行李箱,我和數學老師也拉着女孩兒緊跟上去。

  我們沿着月臺如流星一般瘋狂奔跑起來,在距離一扇敞開的車門大概七八米遠的地方,突然從一個木箱後面竄出來一個男人,他抱住了女孩兒滾到了一邊,準備撕咬女孩。

  我舉起一塊木板,砸在那人身上,一下,兩下,直到砸了第三下,那人才癱軟在一旁,我趁機牽起女孩兒的手,跳進了敞開的車門,月臺上剩下的一隻黃貓也跟着我們跳上了火車。

  遠處站臺的光亮在慢慢縮小,很快,火車進入了一個隧道,隧道里也出現了蛇麪人,火車無法躲閃,只好一路撞過去。我站在兩節火車交接的地方,面向黑黢黢的窗外,一言不發。

  “剛纔差點被一個人啃了,他‘哇哇哇’叫個沒完,滿嘴的唾沫星子差點飛濺到我的臉上,還好我動作快,躲過去了。”王屠夫坐在旁邊的車廂裏抱怨着,掏出了一張新毛巾仔細地擦拭了一下臉,“呸呸呸”地吐了一地的口水後,聳着肩膀繼續說道,“以後得練練了。”

  我回到一節列車的座位上,挨着女孩兒坐下了,對面坐着一直罵罵咧咧的王屠夫。

  同車廂的數學老師也許聽不下去這種無休止的抱怨,跳起來正欲離開,從另一節昏暗的車廂中走來兩個人,其中一人便是列車長,他盯着我說:“種子帶來了嗎?”

  “種子?”我詫異地問道,“那是什麼?”

  他看着我疑惑的表情,環視了四周,眼睛在小女孩身上停留了一會兒,轉而改口說道:“你們好,歡迎乘坐這班列車,我是列車長,有事可以找我。”

  “種子是什麼。”我直接從座位上站起來,不管不顧地打斷列車長的話。

  他只當沒看見,又接着說下去:“這車早上七時到達省,你們可以休息一下,喫點東西。”

  “列車長,你知道發生了什麼嗎?”我繼續糾纏不休。

  “抱歉,我只是一個局外人,我只知道,這班列車再也不會開回來了。”列車長轉身走到兩節列車連接處,繼而說道,“你們可以叫我‘貨人’。”

  “禍害別人的嗎?”小男孩歪着腦袋問道。

  王屠夫趕緊捂着男孩兒的嘴,尷尬地說道:“小孩子亂說的,口無遮攔哈,您別計較。”

  隨着“轟隆隆”一聲巨響,一道閃電猝不及防地出現在了火車的玻璃上,雨水剎那間洗刷了荒涼的田野,以及行駛在田野上的破舊的綠皮火車,小孩子轉過身趴在窗戶邊,沒心沒肺地投入看閃電的陣營中,偶爾沒事兒人似的發出嘻嘻的笑聲。

  四周陷入沉默之中,雨嘩啦啦地下着,不停沖刷着窗戶,以及在場所有人疲憊不堪的脆弱的神經。

  “列車長,我只問一個問題,你知道我是誰嗎?”數學老師走上前,不知從什麼地方掏出一張木牌來,一雙機智的眼睛隱在鏡片後面。

  “你好,漂布人。”列車長驚訝的表情很快消失了,他上前跨了一步,朝數學老師伸出右手,老師也坦然地同他握手言和。

  我突然愣住了,眼睛睜得大大的,數學老師也很坦白地回看我,臉上是毫無畏懼的態度。

  窗外的雨仍在淅淅瀝瀝地下着,我木然地坐在座位上,突然想起一件事,我轉頭問女孩兒:“那首詩是什麼意思?就你寫在報紙上的那首詩。”

  女孩兒自顧自地把它唸了出來:“雨停放風箏,氣流穿五指。煙火在白日,天籟谷無境。”

  “對,就是這首。”我緊緊地握住女孩兒的手。

  “那是我在學校禮堂的牆壁上看到的。”女孩兒想了想說。

  “還看到什麼?”我露出疑惑的表情。

  “我是被一些人帶進去的。”女孩兒抿了抿嘴,繼續說道,“他們都蒙着面,看不清是誰。但是,有個人的口音,聽起來像是東北的,他對我說,彆着急,他們就要到了……”列車長突然走了過來,女孩兒自然閉上了嘴。

  我無可奈何地嘆了一口氣,感覺自己無法對這些祕密投入大量時間了,我像是一步一步地被引入了一個設立好的圈套。

  等列車長離開後,我繼續問道:“你已經知道了其中的意思了嗎?”

  “知道了,老師。”女孩兒接着又抱歉地補充道,“老師,我太累了,等到了目的地,我再把全部事情給你講清楚。”隨後,女孩兒靠着我的肩膀慢慢睡着了。

  可我那時候還沒意識到,這是我聽到女孩兒說的最後一句話,對於她戛然而止的沉默,我抱着最理想化的態度在看待——也許只是在療傷,往事不堪回首中。

  雨夜過後,剛升起來的太陽露出新鮮而蓬勃的光芒,列車來到了省城,緩緩停下來,我們下了車,來到候車大廳,發現這偌大的大廳裏也是一片寂靜。

  這時候,懸掛在候車廳裏的巨大電視在循環播放新聞,女主播一本正經地念出新聞:“昨日由於暴雨……水庫爆炸,導致水庫下面的多個小鎮全部被淹沒了……山體倒下,形成巨大堰塞湖……”

  剎那間我感覺到,因爲這場大水,所有的證據都煙消雲散了,所有的經歷都變成了一場夢。

  我麻木地轉過身,發現身後站着一羣全副武裝的人,他們穿着白得刺眼的防護服,舉着槍對着我們……

  尾聲

  那時候的我聽着故事睡着了,迷迷糊糊地聽到有人進來了,但眼皮沉重,怎麼都睜不開。

  “媽,你又給小孩子講鬼故事呀!別嚇壞了她們。”李老師開着玩笑說。

  紀秋琴伸出手,摸了摸兩個躺在沙發上睡着的小女孩,笑笑說:“是啊,是啊,這是一個多麼猙獰的故事,一場多麼可怖的夢,希望她們永遠不會去經歷這樣的夢。”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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