隨筆:小黑狗·鐘錶匠·文學隱喻及其它

        一

   衆所周知,我養了一條小黑狗。

   其實,我喜歡它,並不在於它的毛髮黑得很徹底,烏黑一團,在室外的陽光中,卷狀的毛髮被秋風吹得舒展開來,像一簇搖曳的花朵,閃爍出跳躍的光澤。更多地在於,它的聰穎和機靈。

   只要我處於它的視線之內,或者嗅覺之內,那麼,我就成了它密切注視的對象,甚至比食物還要重要。在我給它餵食的時候,它會一邊喫,一邊不停地回頭看我。倘若我轉身回到客廳,它就會丟下食物跟着我跑進客廳,當發現我並沒有拋下它的意思後,才扭身跑到衛生間裏,繼續喫食。

   平素,我把它放在衛生間裏,對於它來說,衛生間足夠寬大,最裏面是洗浴間,中間是它的臥室和牀榻,至於梳妝檯下面的縫隙,也是它的好去處。當我因爲它的某個錯誤而發怒,衝它發火的時候,它就飛快地跑回衛生間,瞬間鑽進梳妝檯下,像只老鼠一樣靈敏。然後,從縫隙之間窺視我,總是不小心露出下頜有一綹白鬚的小嘴巴。

   讓我疑惑的是,雖然關在衛生間裏,它依然密切關注我的一舉一動,彷彿一個藏匿在暗處的特務。如果需要外出,我會換衣服。從衛生間到臥室中間還隔着客廳,無論我怎樣小心翼翼,儘量不發出任何聲響,它總是有所反應,馬上發出鳥雀一般細微的“吱吱”的叫聲。彷彿在提醒我,你別動啥心眼,我盯着你呢。或許,也表示另一層意思,那就是,別忘了,還有我呢。弄得我哭笑不得。因爲每次帶它出去散步,我總要先給它戴上牽引繩,牽引繩連接在它身上的一件橙色的小馬甲上。所以,只要下樓去,大凡都要牽着它,否則,它會扒着衛生間的門扇,焦急地叫着,好像我這一離開,就是終生的告別。

   開始,我只以爲這是它特別依戀人類,把我視爲唯一的親人。固然有這種因素,但隨着時間漸久,我才意識到,還有另一層原因。它已然諳熟我的生活規律、行爲特點,我的一切活動都印在它的意識裏,成爲一種心理慣性,一種趨向暗示。它的推理應該是,我穿衣服,就意味着要外出,也意味着它馬上可以穿上那件橙色小馬甲。而且,我穿衣服的聲音越小,越隱祕,就意味着兀自出門的可能性越大。對於它來說,這可能是個很嚴肅的問題,甚至關涉到生離死別。所以,我始終處於它的密切監視之下,一切常規行爲它都能夠準確解讀,便風平浪靜,便沒有什麼反響;一切非常規行爲,它就反應激烈,就浪花四濺。

   我把它的這種表現,視爲我們之間的一種默契,一種靈犀相通。我喜歡它這樣,喜歡被一雙黑色的眸子關注,喜歡它能理解我的一舉一動,心底湧起一股彷彿被一個美麗而緘默的女人讀懂的愉悅和幸福。我始終認爲,理解或被另一個生命理解,是一件十分愜意的事情。

   於是,我們沒有任何違和感地生活在一起,和諧而默契。


   二

   歐洲文壇曾發生過一個有趣的事件。

   十八世紀中葉,在英格蘭出現一本《鐘錶匠對<項狄傳>作者的抗議》的小冊子。抗議者是一個普通的鐘表匠,他說,由於一本小說的流行,導致了“正派女士敢提及給鐘錶上弦一類的話,就會遭到家人的白眼和嘲笑”。於是,鐘錶生意日漸蕭殺,店鋪門可羅雀,店主苦不堪言,“盛行多年的鐘表,被高貴的主婦命令摘下來,當做下流物品處理掉了。”

   這不能不引起人們的普遍關注,爲什麼一部小說竟能夠讓一個盛行多年的手工藝行業衰退。

   一七六〇年,十八世紀著名作家勞倫斯·斯特恩的小說《紳士特里斯坦·項狄的生平和見解》一書公開出版,立刻引起轟動。當然,引起轟動的並不僅僅在於小說毫無理性邏輯的情節,毫無章法的語言和形式,放在當下,即使比起肇端於二十世紀六十年代的後現代主義作品,在怪誕出奇上也毫不遜色。而更在於,斯特恩在小說中開頭部分的描寫。小說主人公項狄年過半百的父親,每月的第一個星期天都要給家裏的座鐘上弦,之後,當晚也毫無例外地“例行公事”。久而久之,項狄的母親就形成了非理性(習慣性)的聯想,很自然地認爲,上弦與房事之間有着某種必然的內在聯繫,而且,她的意識和身體也適應了這種有規律的生活暗示。有一次,父親公務繁忙,沒有“例行公事”,母親就忽然問:“親愛的,你沒忘了給鐘錶上弦吧?”父親大喫一驚後,及時彌補了自己的疏忽。於是,就在這個美妙的時刻,項狄被懷上了。

   文學,就是這麼饒有趣味。我們不能不佩服斯特恩對生活細膩而生動的描寫。時至今日,斯恩特則被認爲是意識流小說和後現代小說的開山鼻祖。然而,他卻沒那麼幸運,作爲當時的牧師,斯特恩筆下如此露骨,甚至有些猥褻,讓當時的文人學士以及讀者爲之震驚,也引起羞於言性的女性的強烈抵制。於是,也就有了人們對於鐘錶的某種厭惡感,把它視爲一種羞恥的性暗示。也難怪,那位普通的鐘表匠奮筆疾書,公開提出抗議了。

   其實,在人們把斯恩特當作一個流氓文人譴責的同時,此書風靡歐洲,一向嚴肅的哲學家康德居然也喜歡這本書。那時二十三歲的少婦瑪利亞·雅各比在給康德寫信的時候,就打着暗語說:“親愛的朋友,我不揣冒昧地給您這位偉大的哲學家寫信,……懇請您能於明日午後到我這裏來,我的表將上滿弦,請原諒我提起這句話……”

   由此看來,默契,是一種很美妙的東西,對於生命界而言,尤其如此。它能溶化岩石般的孤獨感,讓一切都美好、愉悅,世界溫馨,陽光燦爛。而且不僅如此,它還會讓生命之間變得情趣盎然,別緻;交流幽默,含蓄。這就在於它的表現形式,是暗示和會意。

   由是觀之,項狄的誕生,似乎是個偶然,也似乎是個必然。換而言之,他誕生於一個隱喻。


   三

   文學的美妙之處,很大程度上,就在於語言的隱喻性。有時,我們也加以拓展,常用象徵意義來表述這種隱喻。

   隱喻是一種比喻,用一種事物暗喻另一種事物。是在彼類事物的暗示之下,去感知、體驗、想象、理解、解構、談論此類事物的心理行爲、語言行爲和文化行爲。

   “爺爺年紀大了,一場重病加快了他的衰老。也是在一個秋天,望着窗外最後一片梧桐葉,雅正不想它飄落,也模仿那個著名故事裏的畫家,畫一片葉子貼在梧桐樹的枝幹上。然而一場秋雨,一襲秋風終究吹落了樹葉。”

   這是我前幾日讀到的一篇小說習作中的一段描述。很顯然,在小說這個語境中,那片飄落樹葉,隱喻爺爺的故去。秋天的樹葉,就是病重的爺爺。爺爺和樹葉之間存在一種比喻關係,彼此在生命情狀上具有極高的相似度,都面臨着危險,而且註定要消失。但小說沒有提及爺爺離世,因爲沒有必要了,已然交代了喻體的下落,本體的結局可想而知。

   十九世紀末,尼采在《快樂的科學》中提出:“上帝已死。”也是一種隱喻,表達宗教信仰體系的崩坍,人類應該重新思考和建構自我評估價值體系。這個隱喻的成立,在於上帝與宗教信仰體系的關聯性與相似性。

   可見,相似度與關聯性,是隱喻最重要的要素。

   隱喻,本質上就是一種比喻。只是,它比一般直接性的比喻(明喻)的視角更爲深刻,也更爲寬闊。文學隱喻在形式上大凡表現爲一段話,甚至一篇文章、一部長篇小說。更多時候,延展環繞形成一種文學意象,乃至於文學意境。猶如潛行於文字之下的一股氣脈、氣韻,氤氳其間,貫穿始終,讓文學靈動而恢弘。

   隱喻恰切、形象、含蓄,文字就生動,就美妙,表現出優雅的審美境界;反之,直白表述,鋪陳渲染,貌似真實,其實醜陋、粗俗,流露出猥瑣低級的陰暗心理。


   四

   回到斯恩特的《項狄傳》,還是覺得有話要說。

        項狄的母親,把丈夫給鐘錶上弦的動作,與做愛聯繫起來,在心理和身體上建立起一種感應模式,由彼到此,彼就是此,高度的相似性、聯繫性構成了一個隱喻,上弦就成爲了做愛的具體指代。按說,這是一個巧妙的文學隱喻,具有濃郁的文學美感,居然在那個時代造成那樣大的負面影響,似乎還是時代的因素起到重要的作用。不過,即使如此,也要比當下一些文學對於性愛粗陋而淺顯地描寫要美妙得多。 

   近年來,有些作家似乎以言性爲榮,儼然以敢於衝破禁忌的文學勇士自居,動輒大篇幅地對某些情節進行細膩的描述,令讀者在錯愕之餘,也有困惑。讀過《哈姆雷特》的人,都知道其中對奧菲利亞的形貌兩處描寫的臺詞,一處出於哈姆雷特對於奧菲利亞的摯愛,一處出於另一男人的性角度,其雲泥之間,美醜畢現。

   我們已經走出了因談性而尷尬的時代,所以,用文學去揭示性愛的本質和內涵,彰顯一種生命之美,自然成爲文學題中應有之義。勞倫斯的《查泰萊夫人的情人》率性而直白地描述性愛情形,帶給讀者的是人類柔與力之美,生命力躍動之美。但這裏有一個關鍵性的問題不容忽視,那就是文學的民族性。性愛,是人類的共同屬性,但表述的方式和程度則是民族的。我們不能迴避時代和民族的背景去追逐非民族性的東西。對於性描寫的開放尺度,不同時代、不同民族有着不同道德考量。尤其中華民族,更是講究迴避與含蓄。所以,要符合這個大的語境,給讀者帶來巧妙而含蓄的美感。當下文學,似乎需要的並不是敢不敢寫的魄力,而是如何寫的問題,是能否把美的一面展現給讀者的文學創作初衷,還有運用民族語言巧妙委婉,意指含蓄表述的文學能力。

   至於我的小黑狗,把我穿衣的動作與它穿小馬甲,以及外出散步的情境聯繫起來,形成一套它的邏輯系統,進行聯想式的推理,進而做出它的反應。從文學角度說,也類似於一個比喻,兩個相似情境的暗合。小黑狗註定不懂得文學或者隱喻,雖然它與一個喜歡文學的人朝夕相處。對它來說,這似乎僅僅是生物學一個原理,就是巴甫洛夫的條件反射理論。但是,我還是覺得它的聰穎很有意義。至少,讓我的思想在文學這片天空翱翔了一圈,現在可以降落了。

   哦,我該穿衣,出去散步了。

   “吱吱”聲又響了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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