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文:綠皮車

聲明:本文爲原創非首發作品,首發於江山文學網“擺渡文學”,題目爲《綠皮車》,作者署名:沙漠孤月清。


        一

   接到表弟的電話,我馬上着手安排返回故鄉的行程。從我現在居住的城市到故鄉城市大致有三百多公里,乘坐高鐵,不過一個多小時就到了。不過,我並沒有預定高鐵車票。

   對於老年人來說,美麗而迅疾的高速列車某種角度上似乎並不適宜。老年人沒必要火急火燎地生活,快速,有時會讓他們眩暈。他們往往耐心把時光研磨成粉末狀,放在嘴裏慢慢咀嚼,閉上眼睛品味時間每一秒的味道。慢,成爲他們的一種幸福指數。愈慢,生活愈有情調。

   我下過鄉,曾經在鄉間土路上乘坐一輛牛車,悠哉悠哉行走。牛從來不急,它沿着車轍敦實地邁出每一步,丈量着腳下的路途。即使趕車人焦急,它依舊不慌不忙地行走,用“嘎吱嘎吱”的輪軸聲,記錄時間的流逝,把每一秒鐘都儘量拉長,像老東北的龍鬚麪,每一根都纖細而柔韌,充滿質感。

   毋庸置疑,我已經步入了老的序列,進入牛的時間節奏,正如我現在不適宜騎馬馳騁一樣,而是適合以牛的步履徐徐丈量晚年的悠悠歲月。所以,我的選擇自然是承載着舒緩恬然心態的綠皮車。

   二

   我緩步走進大連車站的候車大廳。高而闊的大廳本身,就彌散着一種恬淡的氛圍,沒有絲毫的緊蹙逼仄感。

   旅客不多,可以任意選擇一個角度適合的位置坐下,座椅能夠自動按摩,你剛坐下片刻,椅背就開始運動起來,由下至上地按動筋骨,再由上至下地返回,讓你不得不閉上眼睛,愜意地沉浸在身心的放鬆之中。那種感覺彷彿回到鄉間牛車上,任由顛簸的牛車週而復始地叩敲或者解構身體,渾身筋骨得到一次全面的搓揉。倘若那時有溫煦的陽光照臨,如水般沐浴身體,就更是一種享受,讓人不得不閉上眼睛去打盹。

   不久,播音系統傳出通知檢票的聲音。那女人輕鬆柔和的聲音在大廳裏飄蕩,語速適中,也給人帶來舒暢的感受,驅逐了那些匆忙走向檢票口旅客的焦急,讓人不得不慢下步履,把這個蹬車過程當成一種郊外散步。

   檢票時,一個細高個子的女乘務員在靠邊的一處檢票口喊道:“老年人請到此處檢票。”我心中一喜,不由得感激這個待遇,畢竟,不再需要排在隊尾依次檢票了,而且更重要的是,它是對於時間的敬重,體現一個生命因擁有歲月而尊貴。我愉悅地把身份證遞給高個子女人,用矜持的微笑等候一次高貴的通行。

   “對不起,先生,您不符合老年人條件。”女人柔和地把身份證還給我,我能感覺到她在笑,笑意是從口罩上方美麗的眼角流出來的。

   “不至於吧?我不是……?”我訝異,張大了嘴。

   這是近年來我第一次受到這種意義上的排除。一個本不服老,但已然接受了現實的人,對於這個表述,不能不愕然。但瞬間,心間又湧過了另一種幸福的感覺,從肩上卸掉一些歲月的輕鬆感覺。

   “先生,我們車站關於老年人的定義是七十歲以上,哦,您似乎差了許多呢。”她的眼角還有剛纔的笑沒散盡,似乎在爲我不夠老而惋惜。

   “哦哦哦……”我連連點頭,我懂她的意思,如果我六十七八歲,比較接近規範的年齡,她就會破例照顧我一下。

   看來,對於老年的界定有着不同的標準。不過我並沒有因此感到沮喪和尷尬,而是快樂地走到其他通道的排尾,覺得陽光燦爛,爲自己依然年輕而得意了好一陣子。

        不老或者不夠老,對於一個害怕老的男人來說,該是一件多麼振奮的事情啊。人生總是在爲成長和成熟而歡呼。在女兒出生那一刻,我曾在醫院的走廊裏振臂高呼:我當爸爸了!而現在,我也想高喊一聲:我沒老!甚至想馬上退票,轉而去改乘飛快的高鐵,讓自己的步履匆遽起來,和年輕人一樣抖動翅膀,在這個世界裏飛翔;也想馬上拽過候車大廳裏任何一個胳膊粗壯的年輕小夥子,和他就地掰掰腕子。

   但我沒有喊,也沒有退票,更沒有去拽某個年輕人。畢竟,我過了激情燃燒的年齡,沉甸甸的歲月讓我不得不保持一種有別於年輕人的矜持和內斂,儘管,那時我的熱血正在體內沸騰。

   三

   綠皮車文靜地泊在軌道上,沉穩的色調流露出濃郁的懷舊情感。

   覓到自己的座位,我坐下。即將開始四個小時的旅程,讓我多少有些興奮。我總是這樣,每次在列車開動前都有一種莫名的衝動。因爲一次時間與空間的遷移,因爲一次莫測的旅途。

   窗外的站臺沉靜伏在上午的陽光中,像一個憂鬱的女人,默默想着心事。是的,列車是它的孩子,從它的懷抱中駛出駛入,周遊世界。而它是孩子的家,一個可以休憩的港灣。所以,它總是心事重重地注視每個孩子離開時的背影,然後又充滿期待地翹望孩子歸來,像夕陽餘暉中站在村口路旁的母親。

   列車向前,徐徐駛離站臺。載着時間的風,沿着註定的軌道駛向另一個空間。我坐在時間和空間交叉點上,慢悠悠駛向一段新的人生故事。也許,這個世界並沒有什麼新東西,尤其對於老人而言,注視這個世界久了,一切似乎都是熟稔的,即使不很熟稔,也有似曾相識的感覺,譬如出窗外青灰色的遙遠的山脈,一望無際的莊稼波浪起伏的田野,零散的農舍和一簇簇樹葉般的村落,總是在歲月的眼眸裏邂逅,有時僅僅是一瞥之間,卻終生難忘……所以,每次外出的旅途,都是生命一種週而復始的運轉,只是不同的人沿着不同的軌道而已。

   綠皮車咯噔咯噔地哼着,不疾不徐地行駛在遼東平原上。這個速度恰好,可以飽覽沿途的景色。一片片田野從窗前經過,像不疾不徐地翻閱一本書,一頁一頁。這本書是關於記憶的故事,綠皮車就是在每個旅客不同的人生故事中穿越,從少年駛進老年,又從老年返回。記憶從來就是一張雙程車票,只要你願意,完全可以順着人生軌跡跑個來回。

   每次乘坐綠皮車,都被它拉着駛入自己的故事之中。從這個角度說,綠皮車是用來回憶的。它的軌道總是彎彎曲曲,經過童年的草地、少年的河流、青年的森林、中年的峽谷、老年的荒漠,讓你在流轉的恍惚中品味人生況味。

   最早關於綠皮車的記憶,是隨着祖母回鄉下老家。那是遼東平原上的一座小村落,從城市出發,需要乘坐半個小時的綠皮車,之後沿着沙河的堤壩再步行二十里地。這條線路是鋼鐵廠的職工通勤列車,票價兩毛錢。那時我七八歲光景,快樂地跟在小腳祖母的身後爬上綠皮車,在咯噔咯噔的聲音中趴在列車窗扇上,眯着眼睛迎着風,觀看沿途遼闊而奇異的世界。

   七十年代,下鄉的地點在城市三十公里外的一個村落,村邊是一條潺潺的小河,每次往返都要乘坐綠皮車,那座鐵路沿線的村莊沒有車站,只有一個乘降所。爲了逃票,我們常常抓住車門外的扶手,坐在車門下的階梯上,衣衫被風扯得呼呼響,像電影中的鐵道游擊隊員,頗覺得威武。

   再後來,綠皮車就成爲走出城市的主要交通工具,結婚時出外旅遊,遊覽華東五市,綠皮車咯噔咯噔聲成爲新婚的奏鳴曲,伴着一個浪漫的旅途,讓愛一路蔥蘢。甚至也曾沿着貝加爾湖畔在遼闊的俄羅斯大地上蜿蜒駛行,日夜兼程奔向遙遠的莫斯科。

   綠皮車的速度,大約是一小時六十公里。對於旅人來說,這個節奏適宜而美妙。適宜瀏覽,適宜讀書,適宜聊天,適宜思考,也適宜打瞌睡,更適宜交流。現代高速列車的座位都是朝着前方,看到的只是前排人陌生的背影,而老式綠皮車的座位結構是相向而坐,這就給旅人們創造了相互凝視的空間和角度。陌生的注視,卻很容易讓人們親近熟稔起來。長途列車上,一組座位常常形成了一個朋友圈,氤氳着一種文化意境,一種情感格調,一種生命氛圍。在我的綠皮車記憶中,就不乏這種人生際遇,有老人,有孩子,有男人,有女士。雖然這些記憶已然模糊不清,像視線中遙遠的一棵樹,分不清枝葉,但樹冠蔥蘢的影子,還是搖曳在記憶的深處,不時跳躍出一抹綠色。

   如果說,疾馳的高鐵讓人們只關注前方,關注目的地,關注時間,帶給人們的是疏離和漠然。那麼,綠皮車則更富於人情味兒,它所關注的是當下情境,人與人之間的空間融合,彌散着暖暖的生命氣息。

   四

   世界快速旋轉,像迷幻的球,常常讓人們瞠目結舌。

   快遞、快播、快米、快充(閃充)、快餐、閃婚、快手(似乎唯恐不夠快,又來個“極速版”)、快題(快題書)快貓,以及快財通、快網、快雲、快啓、快酷等等,從我們的生活中一閃而過,像流星雨,佈滿時代的天空。

   快,固然是好事。畢竟這是一個重新定義時間的時代,白色的高鐵取代綠皮車,也是時代發展的必然趨勢。但從另一個維度看,快,也在很大程度上讓生活變得草率、匆遽、冷漠,失去了由時間釀造的滋味和情趣。從文學的角度說,快,讓小說裏那種悠長而有耐心的愛情變得很難實現,連續劇《爸媽的愛情》,是把一生的情感揉碎了捻成粉末放在手心中去端詳的節奏,愛因悠悠歲月而醇香醉人。放在當下,就是一種情感奢望,一種神話。年輕人沒有時間在生活中耐心地烹煮愛情,快愛、快婚,乃至於快離,成爲普遍的社會現象,比比皆是,讓婚姻和愛情成爲一團煙霧般的困惑,引起人們的關注和憂慮。

   諾貝爾文學獎得主奧爾罕·帕慕克對現代化社會愛情的看法不乏樂觀,他相信即使在這樣快速的社會變化中,人們仍然能夠擁有愛的能力,保有浪漫的情懷,人性的核心是不會快速變化的。他充滿憧憬地說:“當我們墜入愛河,我們仍然純真。”然而,我還是認爲,當愛被簡化了,其中愛的內涵必然縮減。同爲茅臺酒,窖藏十年與出鍋就上市的兩瓶酒,哪個更醇厚濃香只有飲酒人最清楚。快,某種意義上就意味着簡化、壓縮、刪除和取締,是對生活內涵的抽離,也讓生活日趨形式化、概念化。在這種情境中,愛被抽象了。約翰列儂就曾不無憂傷地說:“當我們正在爲生活疲於奔命的時候,生活已經離我們而去。”

   一位年輕騎士伴隨T夫人回家的路途上,兩人彼此靠近,彌散在他們之間的那種無法形容的情慾氣氛,是由一種緩慢的節奏催生的:隨着馬車顛簸而晃動的兩個身軀相互碰觸,起先是不經意的,之後是經意的。故事由此微妙地展開……這是米蘭·昆德拉《慢》中所描述的情形。他說:“我要再凝視我那個緩步走向馬車的騎士。我要好好參詳他步伐的韻律:他愈往前進,步伐愈緩慢。在這緩慢裏,我相信自己重新體認出幸福的標記。”

        慢,氤氳了一場愛情,讓兩個互不相干的生命漸漸融合到一起,舒緩的過程創造了奇蹟,愛從微妙的時間中萌發出來,開出一朵幽靜的野花。

   其實,慢也是傳統東方文化的一種內質。在審美傾向上,中國古代文化裏所偏愛的事物,很多具備“慢慢來”的氣質。譬如湯要慢慢熬,茶要慢慢泡,畫畫寫字要慢慢研墨,甚至連人格、情感,也要慢慢地品。貫穿的都是同一種審美心理與情感哲思,表述緩慢的,溫和的,吉祥的,凝聚天地之精華的,不朽的等理想追求。木心在《從前慢》中寫道:“從前的日色變得慢//車,馬,郵件都慢//一生只夠愛一個人”

   有時,我們真需要拽住時間的衣襟,讓生活慢下來,讓情感沉下來,讓愛留下來。

   五

   在表弟兒子的婚宴上,我坐在偌大的圓桌前。

   “大家喫好喝好啊。”表弟熱情地招呼我們。他又走到我身旁,拍着我的肩膀說:“哥,慢慢品嚐,慢慢喝,這可是地道的農家菜,你在大城市裏難喫到的。”

   我頗爲感觸地點點頭。確實,滿桌菜餚都是地道的東北農家菜,濃香實惠,自然要細嚼慢嚥,用心品嚐。

   其實,生活的韻律,本應該是一種舒緩的節奏。無論鄉下的牛車,軌道上的綠皮車,昆德拉故事中的馬車,木心詩中的車馬郵件,以及農家菜餚,都是一種時間敘事,用緩緩流淌的方式講述生命的故事。也給人們留下關於生命過程的美好記憶。而快,在某種意義上,則是對這種記憶的稀釋,彷彿一棵枝葉稀疏的瘦樹,亢奮地生長,病態的存活。快的代價,是人的情感與幸福的剝離。

   我踏上返回的路途,乘坐的依然是綠皮車。我想在車上眯上一覺,消化鄉村農家菜和醉人的酒,或許,還會在綠皮車的晃動中搖出一個夢,一個慢一些長一些的夢。如果可以,這個夢的長度,最好延展到四個小時左右。讓我在這個搖曳的夢中,品味時間如水流淌的美妙。

   現在,我已經坐了下來,綠皮車昏黃的燈光徐徐摩挲着我,像時間溫和的掌心。開車了,我閉上眼睛一伸手,掀開了夢的帷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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