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文:童年履歷

        一

   一生填寫了無數的表格,在這一欄,總是空白。懸着的筆,只能對着那一段歷史發呆。

   有時,絞盡腦汁去冥想,扒開記憶的灰燼,撇開老年、中年、青年、少年,甚或童年,在生命最底層尋覓,是否還存有幾塊關於嬰兒的殘片。每次都是一無所獲,看來,無論我們有怎樣堅韌的記憶,都無法延伸到生命的初始,記得一條臍帶,一片胞衣,一次最初的呼吸。如同一條魚,只有七秒的記憶。

   我只能丟掉手中的筆,對人的孱弱兀自哀傷。

   非洲的草原上,一隻長頸鹿生產,它不安地來回走動走動,遠處揚起一片獅子奔跑的塵霧。不久,小鹿的頭出現,之後,它就在那一瞬間掉進這個世界。它沒有啼哭,只是在母鹿的舔舐下側身蜷伏,很快就褪去了胞衣,伸伸腿看看周圍,然後就站立起來。雖然有些踉蹌,腿在顫抖,但最終沒有倒下。或許這一生,除了死亡,它不會再倒下了。很快,它就跑動起來,隨着母親的節奏跑進草原。同樣在非洲,一片黃沙覆蓋的海岸,幾隻啄破外殼的小烏龜從沙子裏探出頭,逡巡一番,就扭動屁股朝着一個方向爬去,它們不是尋覓母親,而是奔向大海。此時,海岸的天空盤旋着無數大鳥的翅膀和喙。

   人類,沒有草原和大海,也沒有關於草原和大海的基因和記憶,只有襁褓。所以,涉及一兩歲之前的事情,是一片生命的雨霧,我只能想象,無法描述。

   也許,這恰恰是人類的一種幸福,不必像長頸鹿、小海龜那樣過早地投入生活,在險厄的情景中忐忑生存。依偎在母親懷抱,閉着眼睛吸吮乳汁,這種生命初始的愜意,似乎只有靈長類哺乳動物纔會享有。也正因爲如此,人類纔會在疲憊和痛苦之時懷念嬰兒時光,思念一個懷抱,一對乳房。

   隨着年齡的增長,我逐漸理解了老子,他在思考哲學累了的時候,就仰躺在春秋天空的草地上、溪水旁,萌生了“復歸於嬰兒”的想法,他嚮往沒有思想困惑和痛苦的靜謐世界,甚至,也沒有記憶。既然如此,我們就沒有必要糾結於這段空白的歷史,正因爲空白,它才神祕、豐盈,像一處幽深的熱帶雨林,滋養生命的根鬚,用無法描述和領悟的禪意。

   嬰兒,人類思想的唯一留白。

   二

   記憶的起點,就只能從幼兒園開始。

   祖母去幼兒園接我回家的時候,我的手裏總是拿着一個“糖三角”——一種包着糖餡的麪食,捏出三個邊角,在那時,糖三角是奢侈的食品,只有正規的幼兒園,纔會在午後離園時送給孩子——這是我三歲到五六歲之間最牢固的記憶。

   那是工業局幼兒園,有着高高的圍牆和精緻的二層小樓,樓是有檐角的,在周圍的建築中別有特色,微微上翹的黑色檐角,像一隻欲飛的燕子,至今還懸在我的記憶中。幼兒園接納的是局機關幹部家屬的孩子,我的父母不是幹部,所以能夠進入那所幼兒園,大概是因爲離得很近吧。從我家到那所幼兒園,只需沿着家門前的小巷走到十字路口,然後右拐行走大約二百米的距離就到了。

   我已然忘卻了幼兒園的生活,之所以還能清晰記得每天下午的那個糖三角,應該是源於那個時代對喫飯的重視,如同一個鄉村孩子忘不掉一塊烤熟的紅薯一樣。

   還能依稀記得的是,每天幼兒園的老師總是要牽着我們一行沿着小巷的樹蔭走步。孩子們排成一列縱隊,她牽着第一位孩子,後面的孩子依次把一隻手遞給前面的孩子,另一隻手牽着身後的孩子,小手臂把隊伍連綴起來,歪歪扭扭地走過街道。排隊是有順序的,在我身後總是那個固定的女孩,每次她都把小手遞給我後才肯邁步。一次,我忘了牽她,隨着前面的孩子兀自走了。她哭了,站在幼兒園門前不動,是老師提醒我回去,她賭氣地打了一下我的胳膊,然後才把一隻手交給我。後來祖母回憶說,那女孩當天還把這件事情告訴了來接她的母親,她母親就拍着我的頭說:“咋把小媳婦給丟下呢?”

   祖母很喜歡她,常說要女孩做她的孫兒媳婦。好像離開幼兒園後,我就沒有再見過她,更不知道她走在哪條人生路途上,成爲哪個男人的妻子。不過,倘若再見面,我一定會認出她。不僅僅在於那隻小手的溫度,而是她有一雙比其它女孩都要細長的眼睛。

   三

   我的家是一座日式平房,有一個很大的院落。

   從認識文字開始,我就喜歡在各處塗畫,尤其是家中的紅磚地面,成爲我的黑板。我用父親尋來的滑石,在地面上寫字、畫畫,每當這時,母親、姐姐就會誇獎,說我寫的字好看。

   當我在屋裏厭倦時,就會推開屋門,在祖母的注視中來到院落裏玩耍。我是個怯懦的男孩,這也是父母不讓我到街上玩的一個主要原因,好在院落足夠寬敞,容得下一個兒童的快樂。

   院門裏側有一棵杏樹,把蝴蝶、蜜蜂、蜻蜓吸引進來,各色翻飛的翅膀就佈滿了童年的天空。這讓我的童年並未因院落的隔絕而丟失某個春夏秋。冬天的雪,也讓院落充滿情趣。父親製作了“腳滑子”(一塊木板上裝了兩根鐵絲,可以在冰面上滑行)、“冰車”,還有“老牛”(木製的陀螺,下端安裝一個金屬滾珠),並在院落裏用雪和水造出一塊冰場、一條有坡度的滑道。這些設施足以讓我和弟弟度過一個愉悅的冬季,常常是在母親的吆喝聲中才回到屋裏,把凍僵的小手按在火牆上暖和。

   儘管有院落的隔離,我還是常常悄悄打開院門,邀來一些小朋友。那時,來得最多的是一個叫燕兒的女孩。燕兒的家在院落右側的一幢臨街的三層樓上,我去過幾回,裏面光線昏暗,樓梯破爛逼仄,好像差點跌了一個跟頭,就不再去了,倒是燕兒常常過來。燕兒很瘋,常常一邊玩一邊大叫,聲音又尖又脆,唱歌也好聽。那時燕兒剛上小學,放學後,甩下書包就來我家拍打院門。燕兒敢爬杏樹,也敢和我一起鑽到陰暗的小屋裏,躲在雜木堆下面捉迷藏,經常弄得滿面灰塵,被她母親責罵。燕兒不時會把家裏好喫的東西帶給我,我也會趁祖母不注意,把家裏好喫的偷出來一些塞給她,她就躲在祖母看不到的角落裏,很快把東西喫完。

   一天上午,我在院落裏聽見幾聲尖叫,推開院門看見對面街上,一個大一些的男孩正伸開雙手一左一右地攔着燕兒,阻擋燕兒來我家。那男孩見我露了頭更加得意,一邊攔着燕兒,一邊朝我撇嘴。那時,我竟抓起一塊石頭,風一般朝那男孩衝去。男孩看着我,停止了阻擋的動作,張大嘴巴怔了片刻,隨後就丟下燕兒一溜煙逃走。當我丟掉石頭的手被燕兒捏住的時候,男孩站在小巷對面遠遠看我,一直大大地張着嘴巴。

   或許,他並不怕我,而是怕那塊憤怒的石頭。

   後來,我家搬走了,那之後再也沒見到過燕兒。燕兒長得很尋常,除了身材瘦削之外,沒有什麼明顯的特徵,即使見了,估計我也認不出。

   四

   兒童時,最令我沉醉的世界,是文字。

   我很早就認字,而且認字多、認字快。父親一生最崇拜的就是有文化的人,在他看來,認字多就是有文化。他喜歡書法,也寫有一手漂亮的行草。所以,我成爲他炫耀的資本,經常帶我去他的工廠,讓那些工友來考我認字多少,比如讀一段報紙等等。好在我很爭氣,從未給他丟臉,每次回家,他的臉上總是寫滿得意。

   後來,讀大學時,我對古文字學有了濃厚的興趣,之後也在這方面做了學術研究上的努力,儘管沒有什麼建樹,但畢竟對自己幼時的文字夢想,有了一個高層次的交代。

   把我帶進文學世界的人,是大我五歲的姐姐。在她的薰陶下,七八歲時,我就開始悄悄閱讀姐姐讀的小說。記得有一本沒了書皮且少了幾頁的長篇小說,我讀了無數遍。那是一本描寫前蘇聯情報專家捷爾任斯基的作品,後來才知道,克格勃就是他創立的。小說的名字叫《劍與火》,這是我一生閱讀的第一部長篇小說,三度流放兩度苦役,鍛造了一個鋼鐵般的靈魂。從這部人物傳記裏我知道,除了父親之外,世界上還有另外一個堅韌的男人。

   《青春之歌》應該是那個時代的“言情”小說了。大約在我十歲時,這本書已然被禁。姐姐和其他同學私下裏交換讀書,我也有幸趁姐姐不在家的時候,把書從某個角落裏覓出來,冒着被姐姐敲腦殼的風險,躲在角落裏讀一段,斷斷續續,也算是通篇閱讀了。居然莫名其妙地喜歡了那個林道靜,倒不是出於某種愛慕,而是一種景仰。那時,我還沒有資格把一種對於女子的喜歡定義爲一種情感之愛,但那種景仰及其由之產生的情感亢奮,還是在某種程度上,影響我對於女子樣貌、修養、品質的評價,在我後來的審美情趣中,注入一個娉婷的影子。

   在我知道男人應該娶妻子的時候,曾對姐姐說:“我想找個林道靜。”已經結婚生子的姐姐撲哧一笑說:“哼,你等着吧。”

   她像小時候懲罰我偷書看一樣,敲了一下我的腦殼。

   五

   回憶,不僅讓我們解頤,皺褶漾成一圈圈漣漪,也讓我們在夕陽的餘暉裏蹙起眉頭沉思。

   童年的履歷總是藏着一個人生的宿命,爲我們解讀生命的走向,指出一條隱祕的路徑。

   我不知道,兒童時代的繽紛,應該在一個人的一生中留下怎樣的色斑。當一個人沉浸在老年的靜思中,卻只能從記憶中翻出幾枚女子清晰的影像,至於男人,除了父親之外,我尋不到一點影子。祖母、母親、姐姐、燕兒,還有那個忘記了名字的,有着細長眼睛的女孩,都在我記憶之樹上搖曳着一枚葉片,讓我可以隨時從茂密的葉叢中辨認出它們,也讓我那段童稚的人生活躍起來,生動起來,不至於被後來乖蹇的命運烏雲所遮蔽。

   或許,這也是我一生從孔子頑強的思想向老子柔軟的哲學傾倒的主要緣故吧。女性氣質像晨曦的輝光開啓了我的童年,並一直伴我走過人生,彷彿一團朦朧的霧,始終彌散在我左右。我一直竭力用男性氣質打造自我,希望自己成爲一個像父親那樣深沉、穩重、堅韌、勇敢的男人,我似乎做到了。可是,支撐這種男性氣質的是什麼?或者說,這種男性氣質來自哪裏呢?答案似乎很簡單,甚至在這份童年履歷中就能覓到端倪,那就是來自女性,女性的柔弱是男性陽剛的內質。一個男人的童年裏沒有女人,那麼,他註定是個失敗的男人。這似乎也註釋了一個命題,那就是,母性即這個世界生命起點的序曲,爲後來的人生奠定了基調。那麼終點呢?由此我們是否可以推演出另一個命題,即在人生的終端,也將由女人爲我們送行,落下生命的帷幕。其實,生命的消逝,就是對母性的皈依。我們從母親身體裏走出,在這個世界流浪了一圈,最終還是要回到母性的懷抱。

   我希望如此,也篤信一定會如此。童年,已然給出了一個隱喻,這是我的宿命。

   倘若我們再深入一步,拋開生命個體的狹隘,從形而下的童年敘事,從我初始的故事,從長頸鹿的草原、小海龜的海岸,邁進深邃的哲學範疇,似乎可以演繹出關於這個世界的終極命題——母性,世界的本原。即使岩石、山脈、海洋、地球、月亮、太陽、星系,都是宇宙孕生的孩子。

   由此,我可以自豪於這份卑微而恢弘的童年履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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