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21024聽書筆記:↗紙張如何改變人類社會?

一個便宜、充分供應的書寫介質,必定會滲透到政治、文化和經濟的方方面面,只是一開始慢一些而已。

我舉一個最簡單的例子,就是記賬。比方說你要記錄每月的成本和銷售,如果紙很貴,那你肯定不捨得按成本和銷售、已付和未付,或者月份等參數做分類表。一張羊皮紙,密密麻麻做個流水賬,頂多也就是這個了。紙便宜了,對數據進行分類處理才成爲可能。

做賬的時候加個時間參數這有多重要,今天的我們已經體會不到了。布爾斯廷就說:“鐘錶被髮明出來之後,什麼時候該喫飯,肚子說了就不算了。”在有鐘錶之前,大家都覺得,你把活幹完了,結果我滿意,那我才付錢。但是這樣的僱傭關係只適合簡單計件工作,時間長的、對結果造成影響的因子多的僱傭關係,憑結果付費就不適用了。

所以,只有老闆在賬本里加入了時間參數,他纔會產生單純購買勞動者時間的概念。而這,正是產生複雜僱傭關係的基礎。

做生意如此,市政管理也是如此。比如布魯日市政府做一個每月出生人口統計表,三月份整個城市只生了一個娃,那他也得佔整整一頁紙。

擱羊皮紙那會兒,英格蘭國王看上一本寫在小羊皮上的《宇宙誌》,得用一個有八套犁具的大農場才換得回來,哪裏捨得做什麼登記表格呢?

閒話少敘,上一期結尾講到,便宜的紙和印刷術一結合,在歐洲捲起了驚濤駭浪。其實在我看來,小說還是詩歌什麼的,這倒是小事。紙要通過兩種形態,才讓這個世界產生了翻天覆地的變化,一個是紙幣,另一個是報紙。

紙幣的出現

咱們先說紙幣。在幾千年的貨幣史中,貨幣的信用一直來源於幣財本身的稀缺性。金幣爲什麼值錢?因爲金子本身值錢,道理很簡單。紙幣可不可以有呢?當然可以有,因爲紙幣的實質是個借條,國家發行紙幣,其實就是在向所有人借錢。

你把錢借給某人的時候,你當然要確保自己有能力收回自己的借款。現在國家發行紙幣了,向民衆借錢了。那麼,民衆能不能拒絕紙幣?對不起,沒有這個選項。

法國大革命期間,國民議會以沒收的教產作爲抵押,發行的紙幣叫指券。雖然有真實的地產和房產作爲抵押,但兩年後,指券就失去了一半的票面價值。五年後,指券就變成了廢紙,價值爲零。

英國作家托馬斯·卡萊爾當時就刻薄地說:

所以現在,只要破布還存在,就不會缺少通貨。至於是否有商品在此基礎上流通,則是另一個問題。

伊尼斯的觀點

說完紙幣我們再來說第二個:報紙。

要講這個話題,我們需要介紹一下前面提到過的一位學者,哈羅德·伊尼斯,他是加拿大著名的傳播學家和經濟史學家。

伊尼斯有多牛呢?麥克盧漢曾經謙虛地說,他的著作不過是伊尼斯原創思想的一個註腳而已。

伊尼斯說過這樣一句話:“我們可以認爲,長時間使用某種特定的傳播媒介,會以某種方式對被傳播的知識的形態產生影響。”

你看,麥克盧漢最著名的洞見“媒介即信息”,不就是伊尼斯這句話的極簡版表達嘛!“媒介即信息”朗朗上口這不假,但說到思想的原創性,這個榮譽要歸於伊尼斯。

那麼關於紙,伊尼斯又是個什麼觀點呢?他說:“傳播所需要的基礎設施,是一個同時決定經濟史和政治史發展方向的歷史常數。”

這句話是什麼意思呢?伊尼斯說,以前文字都是寫在羊皮和泥板上,刻在石頭和金屬上,這些承載文字的媒介都很重。這裏的“重”,不光是指沉重,也指貴重。沉重也好貴重也好,都不容易流動。

所以,由重媒介承載的文字,就幫助人們進行“歷時性交流”,也就是與古人交流,信息的樣式和功能,就偏向於存儲而不是流通。

如果是把文字承載於輕媒介,比如紙,這個時候,信息就傾向於在同一個時間截面的空間中傳播。信息的樣式和功能,就偏向於流通而不是存儲。

咱們不扯石頭青銅這些,就拿紙來說事兒。伊尼斯說:

如果紙貴,那麼人們就傾向於和古代人說話,信息沿着時間軸傳遞。這個時候,媒介表現出時間偏向。

如果紙便宜,那麼人們就傾向於和同時代的人說話,信息在空間中彌散。這個時候,媒介表現出空間偏向。

伊尼斯進一步說,古代文明,宗教和王權總是糾纏在一起,分不開。宗教總是與重媒介聯盟,修個廟啊,修個金字塔什麼的。而帝國卻總是與輕媒介聯盟,比如莎草紙和紙。古代帝國興衰的奧祕,就在於媒介在時間偏向與空間偏向二者之間保持平衡。

用伊尼斯的這個理論,可以很好地解釋古埃及帝國的不成功和中華帝國的成功。

埃及帝國不成功,是因爲雖然他們最早發明並廣泛使用了莎草紙,但是莎草紙卻並沒有被法老用於行政管理,而是被祭司壟斷,弄成《亡靈書》騙錢去了,把埃及弄得還不如沒有紙呢!

而中華帝國之所以成功,不僅僅因爲漿紙比莎草紙便宜,更重要的是,在中國,紙是爲帝王,不是爲宗教服務的。

這個理論還可以拿來解釋,爲什麼古羅馬歷任皇帝怎麼都剿不滅基督教。羅馬帝國行政系統用捲紙,單面寫字,基督教傳教用冊書,兩面寫字,便宜一半。

你看,以前我們聊基督教爲什麼成功,說它隻立文字不立偶像,從而保證了一神教特徵的延續。現在用伊尼斯的理論,又得到了一個新解釋。哪一個解釋更靠譜呢?用單一變量解釋複雜問題,有很大的風險,錯的可能非常大。那爲什麼我們還要堅持用這個辦法呢?這個問題我們在《好書榜》介紹戴蒙德的《劇變》裏討論過,忘了的同學可以回去複習一下。

扯遠了,這說的是伊尼斯關於媒介的兩個偏向。簡單說,媒介越貴,就越偏向時間;媒介越便宜,就越偏向空間。那麼,伊尼斯這個解釋對不對呢?你問我的話,我不完全同意。

報紙帶來的問題

伊尼斯其實說的是,承載於便宜媒介上的文化最終會獲得傳播的勝利,基督教用紙便宜一半,就成功了,麥克盧漢不也是這個意思嗎?

那你說,報紙夠便宜了吧?問題反而出在這裏。昨天的報紙簡直就像昨天的剩飯,這就造成了信息與時間的割裂。讀報紙的人和讀書的人就像兩種完全不同的生物,前者絲毫沒有對歷史和傳統的尊重。

關於報紙,卡萊爾也說過同樣精彩的話,他說:“紙來源於破布,並重新沉入破布的王國。報紙讀一遍之後,就像破布一樣被扔掉了。”

報紙太便宜,導致的結果就是媒體人對底層民衆毫無原則的迎合和煽動。還記得凱撒的那個《每日紀事》嗎?隨着報紙的出現,西方精英階層失去了影響力,導致了一次又一次的悲劇。比如一戰以前的法國、俄國和德國,無良媒體爲了多賣幾張幾分錢的報紙,毫無底線毫無顧忌地煽動好戰情緒,導致了第一次世界大戰這個死傷上千萬人的災難性後果。

尼爾·波茲曼在《技術壟斷》這本書裏就說,傳播技術普及了以後,人們反而沉迷於這碗“迷魂湯”,在平庸和麻木中不能自拔。在我看來,相比於麥克盧漢和伊尼斯,還是波茲曼靠譜些。在媒介便宜到免費的今天,我們似乎更應該珍視傳統,更需要牢記歷史帶給我們的教誨。

那麼,既然我不完全同意伊尼斯,爲什麼我還要費這麼大的篇幅介紹他呢?有這麼三個理由:

第一,選一個對立的觀點對照着看,對於你理解事情的內在邏輯反而有更大的幫助。伊尼斯能不能幫助你深刻理解紙的文化史,這個很重要,他對不對,這個一點兒都不重要;

第二,就好比喫飯。窮人講究營養,富人營養都過剩了,喫飯就只圖個口味。讀書如果只爲知道個結論,這個就像窮人喫飯,讀書爲了領略思辨之美,這個就像富人喫飯。伊尼斯的思想充滿了思辨之美,這是我推薦他的原因;

第三,最後一個,也是最重要的原因:萬一我是錯的,人家伊尼斯是對的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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