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丹燕的新著《告別》裝幀得特別有意思，用黑色的鬆緊帶“拉”住墨綠色的封面。我拿到的這一本，鬆緊帶正好蓋住了書名和作者姓名，我以爲這是出版者浦睿文化的有意爲之：這是陳丹燕“地理寫作”的告別之作，所以，萬般不捨地將“告別”印在了封面上後，又壓上了細細的黑線。
將黑色的鬆緊帶拽到一旁打開《告別》，先讀到的是作者的自序，濃重的告別之意便撲面而來：“當2022年2月24日下午終於爆發的俄烏戰爭，將一個分裂而保守的時代界定明確，從此，新時代開始了，我看到了我的旅行時代的終止符。”看見“終止符”三個字，我的眼睛一熱，我想到了《捕夢之鄉》和《馳想日》。
《捕夢之鄉》和《馳想日》均由浙江文藝出版社於2016年首版，兩本的副書名分別爲《（哈扎爾辭典）閱讀筆記》和《（尤利西斯）閱讀筆記》。塞爾維亞作家米洛拉德·帕維奇的《哈扎爾辭典》和愛爾蘭作家詹姆斯·喬伊斯的《尤利西斯》是世界文壇公認的難以讀懂的文學鉅著，尤其是《尤利西斯》，問世至今100年間，有幾人敢說自己讀懂了喬伊斯？年輕時我也曾不信邪過，蕭乾、文潔若的譯本由譯林出版社推出後，我第一時間買了一套。但天書並不會因爲讀書人的熱誠而自降難度，陳丹燕在《告別》中幾次提到的淡黃色封面的《尤利西斯》至今都是我家的擺設。
有一年秋天，去英倫三島遊玩，愛爾蘭是其中的一站。抵達愛爾蘭首都都柏林，特別是在三一學院閒逛了大半日後，我開始用蹩腳的英語到處搜尋喬伊斯的遺蹟。我的想法是，或許踏足過布魯姆其實是喬伊斯的所到之處，再讀《尤利西斯》就會有如神助。事實上，那隻能是我的幻想。
我的愛爾蘭之行走得步履匆匆，陳丹燕的就不一樣了。從2005年開始到2013年，陳丹燕四次前往愛爾蘭。這四次，她都帶上了蕭乾、文潔若翻譯的《尤利西斯》，邊讀邊走，邊走邊讀，踩點布魯姆也是喬伊斯走過的路，品嚐布魯姆也是喬伊斯鍾愛的愛爾蘭食物，並在6月16日布魯姆日躋身一衆喬伊斯粉絲之中感受詹姆斯·喬伊斯釀製的永不降溫的“尤利西斯”熱——我是在讀過《馳想日》後才理解陳丹燕的閱讀筆記其實是旅行閱讀筆記，只是，《馳想日》也好《捕夢之鄉》也好都不同於風靡一時的林達的文化遊記，後者是做好準備後去旅行目的地一一對應所到之處的文化內涵，而陳丹燕，以客人的身份體驗在地閱讀帶給自己的別樣的閱讀體會。
《捕夢之鄉》裏有一個細節，陳丹燕造訪塞爾維亞已故作家米洛拉德·帕維奇生前的臥室時，“我覺得自己已經是在夢境裏了，頭重腳輕。冬日午後那薑黃色的昏昏欲睡，霎時就從房間四面聚攏過來，灌滿整個房間，淹沒了在我身體上寒毛般悄悄豎起的陌生感”……接踵而來的情節是，陳丹燕央告帕維奇夫人，想躺在帕維奇躺過的那張牀上讀一段《哈扎爾辭典》——這個情節，在我未及讀到《捕夢之鄉》時就聽人講起過，當時只覺不可思議。一字一句地深入到《捕夢之鄉》裏，讀到陳丹燕走進帕維奇先生生前的臥室，讀到陳丹燕躺到帕維奇先生生前入眠的牀上，一切都是那麼水到渠成！那一刻，我懂得了《馳想日》和《捕夢之鄉》的背後巧思：縮短閱讀者與寫作者之間空間距離的意義多重。當閱讀者達成了在地閱讀的目的以後又願意將一路追尋的切身體驗記錄下來，等於是用文字幫助更多想要完成卻暫時做不到的我們實現了在地閱讀。在地閱讀有那麼重要嗎？很重要，等於聽到了那些偉大作家的心跳。陳丹燕的《馳想日》和《捕夢之鄉》的確引領我順利讀完了《哈扎爾辭典》，也慢慢讓我覺得，《尤利西斯》並非遙不可及——所有能幫助我們無限接近文學鉅著的行動，都是令人欽佩的。
因爲讀過《馳想日》和《捕夢之鄉》，我多麼想盡快讀到添加了“意大利壯遊作家作品地理閱讀筆記”的《告別》。
將從《馳想日》和《捕夢之鄉》與“意大利壯遊作家地理閱讀筆記”匯成一冊《告別》時，陳丹燕更新了文體的稱呼，新的叫法是“地理閱讀”。但想要跟隨陳丹燕踏着意大利壯遊作家的腳步深入到意大利腹地的念頭讓我忽略了這種變化，直到確認陳丹燕的意大利只是“斷垣殘壁”之後。
沒錯，《告別》第一章的主幹內容《在心裏釀蜜：意大利壯遊作家作品地理閱讀筆記提綱》只是一本書的提綱。哪位作家願意將自己未及完成的作品以提綱彙編到一本書裏？我像是明白了陳丹燕爲什麼要以剛剛完成的短片《哨子》的拍攝過程來打開這一章、打開整本《告別》。尤其是那些拍攝於2022年春天的上海街景，對應的意大利壯遊作家地理閱讀筆記只能停留於提綱的原因，實在叫讀者倍覺惋惜就此錯過了陳丹燕的意大利閱讀筆記。
如果沒有始於2020年的疫情，如果沒有2022年爆發的俄烏戰爭，如果2020年開始爆發的疫情迅速銷聲匿跡而不是綿延到2022年還見不到偃旗息鼓的跡象，陳丹燕肯定會像她行走過“灼熱的歐亞走廊”後完成一本《捕夢之鄉》、行走過“綠島“後完成一本《馳想日》一樣，爲意大利寫一本地理閱讀筆跡。 “我已經很滿足了”，是陳丹燕爲《告別》接受採訪時反覆提及的一句話，也許，那是作家的真心話，但我也讀到了她專爲《告別》寫的序言的最後一句話，“這是我最終沒完成的地理閱讀三部曲”，真是，無法彌補的遺憾於平靜之下洶湧澎湃，所以，封面上的“告別”被黑色的鬆緊帶遮掩着——我覺得一旦時機到來，陳丹燕還是會依照提綱完成意大利壯遊作家作品地理閱讀筆記的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