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篇|彼岸(15)

“各位親愛的朋友,我們2007快樂中國仁和閃亮快樂男聲的總冠軍是陳楚生,恭喜楚生,同時我們要用最熱烈的掌聲恭喜甦醒…”

被派遣回當地的翌年,快樂男聲來了。

快樂男聲簡稱“快男”,是一檔平民音樂選秀類節目,由湖南衛視與天娛傳媒共同主辦。因選秀對象爲年滿十八歲的男歌手,故被貼以“青春、活力、夢想”諸如此類的標籤。

是年三月,活動正式啓動。四月中旬,長沙、廣州、南京、成都、西安六大唱區十萬參賽者鏗鏘開唱。踏入五月,節目於湖南衛視首播,其當家花旦何炅、汪涵、謝娜等聯訣主持。一路過關斬將,流火七月巔峯對決之夜,祖籍廣東普寧,出生於海南三亞的陳楚生一騎絕塵折下桂冠。

烽火連城,如火如荼;萬度高溫,萬人空巷…歷經四個多月鳴金收兵,節目積累觀衆超三億。滾滾紅塵,衆生捉狂。


與將近十年前相比,眼下的小鎮換了一副無愧於新時代的姣好面容。

小鎮換臉始於鎮車站,原先廢墟似的青石外牆、站內整片參天松樹林、麻臉狀的停車場與壓抑的平頂候車室眨眼作古,取而代之的是高有五層的車站大樓、彩磚鋪就的站前廣場及水泥澆就的後端停車場。

站前廣場綠蔭婆娑,後端車場平蕩坦然。嶄新大樓自上而下,分別爲員工宿舍、咖啡及西餐廳、貴賓候車室。一層爲電腦售票處、候客大廳與行李寄存點。敞亮的大廳氣派非凡,上有碩大電子時刻顯示屏,頂飾純白色石膏板吊頂,下鋪鴿子灰花崗岩地板,擎頂的四支渾圓柱子需要兩個大人聯手,才能環抱得過來。

據我所知,省內各市縣時下的汽車站,能與之媲美的實屬寥寥——聽說它得以規劃建設,功在一個名叫劉福的本地人,此人系現任省汽老總…

車站變戲法般的換臉後,作爲娛樂消閒的音樂吧也如雨後春筍,爭先恐後冒湧而出。露天設計的音樂吧燈光曖昧情調浪漫,既有竹柵欄隔開可竊竊私語的聊天區,也有類似於舞臺的前臺歌場。歌場專設點歌機與麥克風,專人幫忙點歌。

扎堆在相對偏僻的鎮東國防路兩側的諸多音樂吧,是十里八鄉年輕仔夜晚消遣的好去處。華燈剛初上,他們便呼朋引伴同行同樂。因瞭如此,夜晚的鎮東熱鬧異常,自路邊經過,那側的歌聲纏纏綿綿飄過來,這側的歌聲又哀哀婉婉飄過去。

不多久鎮上又開了一個慢搖吧:一見傾城。單是這名字,就不免令人聯想浮翩,一見傾城,再見傾國。它開設在彩票街街口鴻運樓二樓,陸離的燈光,瘋狂的DJ,熱辣的舞女…甫一開張就吸粉無數。

車站與娛樂場所的變臉還不算完,鎮上還先後開張三個西餐廳與倆小型超市。西餐廳無論燈光、桌椅、餐具,無一不浪漫唯美;小型超市商品琳琅滿目應有盡有,走進門去,腰身婀娜的小妹立即迎頭而上,綻放一副受用的笑臉:

“這位帥哥,歡迎光臨…”

聲音嬌滴滴猶如涓涓細流。

另外的話,鎮上也多了一打品牌服裝專賣店,羣豪、才子、啄木鳥…並增加了一條步行街。街尾接高小路,頭倚彩票街中段右側,毗鄰慧子家的愛林藥店。雖說步行街,其實毫無特色,只有稀疏幾個美髮店與一行新樓房。樓房類似單位住宅區,實爲出租房,門外牆上紅紙黑字寫就出租字樣,並附聯繫人及電話號碼。


印象裏不變的是什麼呢,是三條主街的老平頂商品房,是街面上如織人流與多如牛毛的簡易彩票點,是唾液橫飛的衆法師與一雙雙渴望一夜暴富的眼,是每逢一、三、五開獎期人滿爲患的老爸茶店,是充滿人間煙火味的嘈雜菜市場,是一喫過就忘不了的本地小喫糕粑、粑餈、真爹嗎、手指糖…,是菜市場前那株酸豆樹——自三歲那年就已見到華蔭如蓋的它的模樣,而今它氣魄依舊,絲毫沒有老去或即將老去的跡象。

說到慧子家藥店,偶爾由此經過,店裏除了一個年青陌生女子的身影,再也沒有他人,比如頭似禿鷲的慧子他爸,比如表情似笑非笑的姨父,再比如——慧子。

我是什麼時候再也見不到慧子的呢,悵悵然垂頭,時間已過去十二載。


月底那幾天,既要理庫存、清存貨,催促經銷商備款打貨,又要定月初計劃、做報表、籤堆頭協調議。因此常常忙得不可開交。不過好在久已養成按計劃行事的習慣,雖然忙碌,卻也不見得怎樣焦頭爛額。

七月轉瞬又見了底,該辦的事項餘下的唯有堆頭協議。自經銷商那頭出來,穿過筆直國防路,路過生意興發的一行羊湯店,再路過死氣沉沉的老糧所,要去的目的地到了。

“大吉超市”。

映入眼簾的是四個斗大燙金行字。

本地人喜以“吉”字取店名,什麼秋吉商行,吉祥牙科,吉利食店…凡跟此字沾邊的詞語幾乎派用上了。曾見過最奇葩的一個店名:猴吉棺木店。什麼意思,悶頭想半宿不得要領,後來虛心一問才明白,是以本地話取的店名。本地話裏“猴”與“厚”同音,厚是“多”的意思,本地人說“你的錢包厚哦”,就是這說你的錢好多。所以猴吉即“厚吉”,“厚吉”即“多吉”,多吉多利。

呵呵…妙哉。

不過此超市的老闆非本地人,充其量只能算半個。正宗的北爿人娶了一個家在本鎮的女子,並長在此地經商、居住,最終打拼出屬於自己的一片天。他是鎮上最早一批商品批發商之一。

炭灰的皮膚,矮短的個子,寬板的身段,貌似一截粗大的松木樁。因爲常年嚼檳榔的緣故,嘴巴一咧開,一口黑牙逼將出來。

這就是老闆。與他粗獷的形貌相反,老闆娘臉似凝脂身材高挑,該凸的地兒凸得扎心,該翹的地兒也翹得迷人。時人評之:春光無限,美人一枚。

輕輕推開玻璃門,空調涼絲絲。偌大超市沒幾個人。那是因爲時候還早的緣故。通道上方已打開的壁掛電視裏,快男冠軍陳楚生或倚靠橋邊柵欄彈吉他,或獨自一人遊蕩於空無一人的街上。畫面瀰漫着傷感,同樣傷感的還有那首熟悉的歌:

當火車開入這座陌生的城市

那是從來就沒有見過的霓虹

我打開離別時你送我的信件

忽然感到無比的思念


我的心被輕輕撩拔了一下。

收銀臺內的小妹有些睡意惺忪的模樣,看來昨晚浪得太晚。招牌性打過招呼,問老闆來了沒,“上海口了。”她說。“老闆娘呢?”,“一起上去了呀!”皺皺眉我又問:“什麼時候回,要趕着籤堆頭協議的。”

“聽說要去兩天。”她手捂小嘴打個呵欠,“你再等等。”

只能如此,無話可說。自忖好幾天沒來拜訪了,於是去堆頭點左右瞧瞧,又跑去長長的食品飲料區,在陳列自家廠家產品的貨架前細細查看。

貨架黃金位:60-4000Px平視可見,伸手可得,出貨率佔50%;

次位置:4000Px-4500Px、750Px-1500Px,出貨率53%;

上下端:4500Px以上,750Px以下出貨率15%。

依以上飲料貨架陳列標準,目下這個,嗯,可以。

“嗨,帥哥!”

一聲帥哥嚇我一跳。回頭一看,挺面生的一個售貨小妹自貨架後閃出身來。新來的吧,我想。這時候她又說:

“你想買啥?我幫你找找。”

腔調黏黏的,不是本地口音。看來是外地的。

“不用了,”我擺擺手,“我是業務。”

“業務?”

“對,”我指向貨架,“這些是我負責的,果肉椰子汁。”

她臉一紅,“以爲是來買東西…看樣子你像老師。”

“老師?”

“…沒有人這樣說過你麼?”

“…”

“我印象裏的老師都這樣的,穿着白襯衣,斯文得…”

見我面露窘迫之色,她轉換話題似地說:

“我負責這一片,”稍微歪了下頭,手指繞一圈,“食品飲料區。”

“原先那位,小小呢?”

“小小?”

“對,我記得的,她叫小小。”

“噢,那位,她——不幹了,回去結婚了。”

我撓撓頭。唉,一直都是她幫忙理貨。這下沒轍了。我嘆了一口氣。

“怎麼嘆氣了?”她疑惑地看着我,“明明纔好好的!”

“沒什麼。”輕描淡寫回她。頃俄,心裏忽然冒出一個想法,也許…她可以…

“有點冒昧,你可不可以…幫個忙?”

“你說吧。”

“有空的時候,能不能幫我理理貨…”

“理貨?可以啊!”她乾脆地說,“這本是我的份內事,除了售貨,我也是要理貨的。”

她微笑着撩撩頭髮。這個動作很像一個人,我以爲。


離開的時候倆人互留了電話。正眼細看她,天藍色員工服裏包裹的,是一個嬌柔的身子。一頭飄逸的長髮,椰子奶白的皮膚,巧小的鼻子恰到好處地嵌在桃花瓣兒似的嚶嚶小嘴的上頭。

最主要的一點,新月似的她的眼睛,隱隱透着神經質的黠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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