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篇丨彼岸(10)

進入高中階段,衆人眼裏一向乖巧的我,突然換了一副陌生面孔:

厭學——逃學、逃課、懼怕考試,纂改家庭報告慘不忍睹的成績,並因此被大哥識破,怒其不爭將我一頓暴打,並劃圈爲牢罰我站立,火球似的太陽底下,被炙成一頭皮色金黃的烤豬。

厭世——壓抑、易怒,懷疑,時而有輕生念頭,幻想過許多死法,割腕,臥軌,跳樓,投海,嗑安眠藥…甚至幻想過死後諸多境遇,記得或遺忘,快樂或孤寂…家人如何傷心欲絕,倒未曾考慮過。

追根溯源,懷此想法或舉動種種,或是因爲世界已漸生蛻變。跨入青春關卡的通行憑證,喉結、體毛、夢遺…那時間已依次戳印,我漸次感受到新世界的波濤洶湧。洶湧的波濤讓我無所適從,它裹挾着莫可名狀的紛擾一波波席襲,迷濛了我的眼。


你可以想像一隻舞曵於高空的風箏突然折了線,驚惶中悲壯墜落的情景。

雖是墜落,想來卻也美好。


恰好有那麼一間小屋容納我。

鎮上加油站對面路口斜下兩百米,左手邊可見一條狹小橫路,拐入,路過五戶人家,一座兩廂房瓦房老屋靜靜佇立。長滿青苔的瓦楞,斑駁的牆皮,褪色的木質窗子,手一推拉就咿啊響的小門,雜草叢生的院子,院子裏兩棵大樹,一棵楊桃,另一棵也是楊桃。十月的陽光從茂密的葉隙間柔柔斜曳…一切似乎歲月靜好。

“我明白你會來,所以我等”,冥冥中似乎聽見它竊竊耳語。是的,它是爲了等我而存在,而心甘情願在無盡寂寞裏度過無可計數的日日夜夜。我歡喜地這樣想,併爲此心生感激,看來老天待我不薄。

沈從文的《邊城》、錢鍾書的《圍城》、陳忠實的《白鹿原》、路遙的《平凡的世界》…都是那陣讀的,還讀了許多世界名著,《茶花女》、《亂世佳人》、《悲慘世界》等等。詩歌只兩本,海子的《海子詩全集》,顧城的《黑眼睛》。偶爾也看看《星星詩刊》。

累了聽聽Beyond的歌。只聽Beyond的歌。不同於當時當下千篇一律的粉飾與自大狂,他們的歌聲充滿真摯的情感,帶給我的震憾語言無法表達。


黑夜從大地上升起

遮住了光明的天空

豐收後荒涼的大地

黑夜從你內部上升

——海子《黑夜的獻詩》。



一會看我

一會看雲

我覺得

你看我時很遠

看雲時很近

——顧城的《遠與近》。


原諒我這一生不羈放縱愛自由

也會怕有一天會跌倒

背棄了理想  誰人都可以

哪會怕有一天只你共我

Beydond樂隊《海闊天空》。

93年10月8日,朦朧派詩主作者顧城於新西蘭激流島斧頭砍死妻子謝燁隨後自盡,時僅37歲;上溯同年6月24日,Beyond之魂黃家駒於日本參演意外受傷,留醫六天後如風逝去,時僅31歲;再上溯到89年3月26日,詩人海子攜着孤獨的心於山海關附近臥軌自殺,時僅25歲。

年紀如青草般旺盛的人,轉眼煙花般消逝。生命居然如此脆弱如此不堪,誰能告訴我,這是爲什麼?

爲什麼?爲什麼?

這間幽靜的屋子賜好朋友推薦,他伯父的老屋。伯父已舉家遷往省城,屋子因此成了廢置。

在那裏虛度了一年半聊勝於無的時光,待得高二下學期開學前回家,無意看到阿母枯樹皮般的臉、失了光澤的一頭灰白髮絲及那雙愧疚的眼,我如夢初醒——絕對不能此般任性了。

於是毅然決然折回學校,繼續延續未競之學業。


期間也曾有過一段莫名之旅。

想來頗爲可笑,只因爲做過一個奇怪的夢,便突然抑止不住想見到慧子。時候正是週末,死纏母親給些坐車錢,冒冒失失上省城,並找到了她所在的學校。結果卻因爲膽怯,準確一點來說,現實境況的極大反差引發的羞愧——感覺糟糕的學業有愧她的期待,在學校大門口躊躇一陣,我黯然離開。

其實有想像與她相見的情景,途中翻來覆去地想,無數次地想,見到我近在眼前,她多喫驚吶。

“啊!——”

彷彿夜間走路見到鬼,嘴張大得能吞得下一隻蛤蟆。

“慧子——”

我微微一笑,笑裏稍帶哽咽:

“我是阿翎,阿翎呵——”

“阿翎…你看清楚,阿翎!”

“阿…翎?——你怎的在這裏?”

眼珠秒變鈴鐺,張開的嘴想攏攏不上,那神情真是可笑之極…

離開省城師範後,並沒有馬上回家,丟魂地走,過去幾個十字路口幾條街不曉得,等至日頭西落兩腿灌了鉛,肚子也咕嚕咕嚕抗議才覺醒過來,這裏不是老家,而是離家兩百九十八公里、坐車要七個時辰才能到達的省城。

這裏是省城!省城!省城!

陌生的傍晚,陌生的燈火,陌生的高樓大廈,陌生的街道與行人,以及一樣陌生的我,使我從難受變爲驚慌。舔舔乾渴的嘴脣,下意識摸摸衣兜,驚慌着往外抽,只抽出來一張五元,餘下的錢呢?坐車花去五十,公汽一塊,應該還有一倍剩餘,錢去哪了?百思不得其解,身子軟軟蹲下,心裏欲哭無淚。

打電話回老家不可能,遠水救不了近火;打給慧子也不可能,因爲無法直面她;求旁人施捨更不可能,寧願餓死街頭。突然記起一句,有困難找110。舉目四望,二十米開外的公汽站旁有個公共電話亭,懷着僥倖心理挪去亭裏,顫着手拔電話,居然通了。

“你好,110,請講。”

那頭是渾雄的男中音。穩下心對他說上來找親戚,結果人回老家了…目前的困難簡要敘說了一下。

“你在哪個位置?”語氣裏似乎有些同情。

我在哪個位置?拿着話筒揚起臉,茫然環視四周,我在哪個位置?這裏究竟是哪?

“喂,喂,你說話呀!”

“省城…”我騷騷頭。一個臀豐乳肥的婦人身邊擦過。“阿姨請問下,這裏是哪?”趕緊拉長本地腔調問她。

“大同路”。

“大同路”。我說。

“說具體點,大同路哪裏?”那頭又問。

“大同路哪裏?”我扭頭看着阿姨。

“市場口公汽站。”她努努嘴。

“市場口公汽站。”怕對面聽不見,擡高聲音重複一遍:

“市場口公汽站。”

約摸十分鐘後,一輛掛有“110”字樣的警車開來路邊停下。門開了,下來兩個大哥模樣的警員。我局侷促促走上前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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