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01丨疫情三年

如果将2020年作为新型冠状病毒流行初始之年的话,那么,时至今时,用另一种纪年方法同时标记这个事件长度和时间跨度的话,2022年可称之为“疫情三年”。

现在细数这个纪年方法中留存在自己记忆中的日日夜夜,“希望它早点过去”这个简单的念头其实一直都在,且不说事与愿违,还是天不随人愿,即便此事件已绵延近三年,我还是“希望它早点过去”。最好就以“疫情三年”为结界。尽管大自然的进程不以人的意志为转移,但人之所以为人,终究心中有连绵不绝的这一念头。哪怕这一念微乎其微,微不足道,甚至微不足计。但也要单凭这一念,目睹它的结束。

想起巴巴拉·W·塔奇曼在《远方之镜----动荡不安的十四世纪》一书中为流行于十四世纪的“黑死病”这一历史阶段重重落下的笔。塔奇曼在《远方之镜》的第五章中,用她特有的细腻和精致笔法,专门为“黑死病”布置了一间历史陈列室。她将这一章节命名为----“这是世界末日”。

塔奇曼用曾经的历史资料来讲述这个故事。在“黑死病”肆虐欧洲的时候,还是有一些活下来的人看着身边熟悉的人一个接一个地倒下,他们也已然没有了求生的欲望,他们最强烈的一个渴望就是:记录下来。让文字可以跨越时间和死亡的障碍:

在爱尔兰的基尔肯尼,方济各会的约翰·克莱恩教友也是个独自活下来的僧侣,他保留了一份记录,记载了所发生的事情,唯恐“应当被牢记的事情随着时间的推移而磨灭,从我们后代的记忆中消失”。他写道:在感觉到“整个世界可以说都置于恶魔的爪牙之下”,他本人也在等待死神的造访之时,“我留下供继续此项工作的羊皮纸,万一有人活下去,万一有任何一个亚当的族类逃过了这场瘟疫,他们就可以将我开始的这项工作继续下去”。如另一个人所记载的那样,约翰也死于这场瘟疫,可他挫败了遗忘。

意大利锡耶纳的一位编年史作者阿尼奥洛迪图拉也记录了对传染的恐惧,它令人的所有其他本能都冻结了起来。“父亲抛下孩子,妻子抛下丈夫,兄弟互相抛弃,”这位作者写道,“因为这场瘟疫似乎删去了呼吸和叹息。人们便这样死去。找不到为了金钱或友谊而去埋葬死者的人…..”

薄丘迦对佛罗伦萨的瘟疫进行了非常著名的记录,它成了《十日谈》的导言,他在记录中写道,灾难使人心变得冷硬,“人人相互躲避…..家属彼此疏远,兄弟相互遗弃,妻子屡屡遗弃丈夫;不但如此,更有甚者,令人难以置信的是,父母对自己的孩子弃之不顾,任其生死,不理不睬,不闻不问,仿佛都是陌生人”。

在《远方之镜》的第五章里充斥着这些在瘟疫袭来之时不知所措的人所留下来的记录文字。不过,在不同之人的共同记录中,“黑死病”才会显示它带给人的绝望、恐怖和哀伤。

我们现在已经无法考证这些留下的文字是在何种境况之下产生的,在被书写下来的时候,是急草而就,抑或是深思熟虑,还是说仅仅出于想记录一点什么的心态。写下这些文字和记录的人有没有安然无恙,我们也无从得知。现在细细研读这些文字再结合我们自身经历过的“疫情三年”,我们会发现,在人的基本情绪中,害怕、慌张、忧虑、恐惧基本没有发生任何变化。哪怕现在的我们所掌握和知晓的东西要远远超过十四世纪的人们。

十四世纪的文豪彼特拉克在当时曾如先知一般写下了这样的话:“噢,快乐的后来人啊,他们将不会体验到如此深渊般的悲痛,他们将把我们的证言看作无稽之谈。”

塔奇曼在讲述十四世纪的“黑死病”时引述的资料还包括这些不太起眼的记录:

“英格兰拉姆奇修道院的档案显示,在瘟疫爆发的30年后,被播种的英亩数还不到以前的一半。修道院在1307年拥有5把犁铧,一个世纪后减少到一把,并且从28头牛减少到5头牛。”

从历史记录当中显示出来的资料来看,流行于十四世纪的”黑死病“不是一下子结束的,塔奇曼是这样总结历史资料的:

“瘟疫以其自身细菌的形式给14世纪留下了一道诅咒。细菌寄居在带菌者身上。将会在接下来的60年中,在不同的地点、以10至15年不等的间隔期,再次发作6次。”

根据历史学家的说法,一场大流行疾病通常有两种意义上的结束:一种是医疗意义上的结束,出现在发病率和病亡率大幅下降的时候;另一种是社会意义上的结束,发生在人们对疾病的恐惧逐渐消退的时候。换另外一句话说,大流行的结束并不是因为人征服了疾病,而是因为人们厌倦了恐慌模式,学会了与疾病共存。如果采用“疫情三年”这种时间纪年方式的话,我们也不得不说,我们与新型冠状病毒已经共存了近三年。在这个时间跨度中,人自身迸发出来抵抗和恐慌也与我们自己共存了近三年。

比较塔奇曼讲述的十四世纪的文字记录和数量等情形,我们在近三年的持续疫情中,会以更多的方式和方法保存我们的经历和记忆,并附带着记下我们的恐慌、无奈、害怕和忧虑。这没什么不好意思。在这些人类基本情绪面前,在大事件、大问题面前,人的忧虑、恐惧和期待没有什么不一样。尽管在“疫情三年”即将成为现实之前,谈谈“期待”还是有些拿不准和望穿秋水,但历史经验告诉我们,思索“疫情之后”也还是一件值得做的事情。

如果再将此次因疫情而起的时间段划分为“疫情前”、“疫情中”和“疫情后”的话,有些气势恢宏的词语对于个人来讲,都显得有些大而无当。在变幻莫测的时代中,一个人如何自处可能对个人来讲才是最贴近肌肤和血肉的事情。毕竟,采用“疫情三年”这种时间纪年方式,对一个人来讲,是实实在在经历过的日日夜夜和劳碌奔走,当然,更为沉痛的是,还有一些人,永远地停在了三年疫情中的某一日或某一夜。

细看人间故事中的血肉肌理,有些事从悲壮走向悲怆,而大多数则从喧嚣走向寂然,就像从来不曾发生过。就像时间中没有存在过一样。我们不能-----我们不能只用“不明白”这三个字来回答。还是有我们想知道哪些是我们想知道、想记住、想讲述的东西。

用物理学的观念去审视历史的互动会为我们提供另一种视角,虽然对于物理系统而言,最终的状态是趋向平衡。但在那之前,作用力与反作用力共生,没有哪一种力可以单独存在。对于时间来讲也是一样,过去与现在在时间的认知中也是共生的,不会单独存在。比如:按照物理学中的热力学第二定律,它揭示了“时间之矢”的方向性,界定了过去、现在与未来三者之间不可逆转的发生。定律是冷冰冰的。时间永远向前。

从人之常情来讲,在疫情持续近三年时,我们会怀念“疫情前”这个时间段吗?或者能否用更为理想的方式展望“疫情后”的生活能否回到“疫情前”的状态中。尽管这一想法看似幼稚和一厢情愿,但我们是不是也要承认,在疫情将近三年中,这个看似不可能的幻想其实发生过无数次。在一个人独自承受时代的自处时光里,这个幻想应该并非只有我一个人在编织着。

在与时代中相处中,最难的部分不是一个人如何嵌入时代,而是一个人如何与自己相处。如果将疫情三年作为一个缩小版的时代来看,每一个人都好似被拖曳着进入一个本能抗拒的事件和时间里。当然,在这一过程中,个人也会看到自己的本能抵抗与事实抵抗之间的缝隙比自己原以为的要大的多。楚河汉界仍有兵卒可以过河,而到了自己跨越鸿沟时,鸿沟就是鸿沟,无力仍就无力。在疫情将近三年时,个人与自己相处时能够依赖和凭借的,其实并不多。失去一样,就是一样。放弃一个,就会永远失去一个。

现在想象“疫情后”这一事件仍然显得有些底气不足。但从与自己相处这个具体的境况而言,在“疫情三年”时,我仍然愿意将这个想象保留下来,尽管等了一年又一年,实实在在地等,仿佛我与时光并非结伴而行,我仍在原地兜兜转转,时光却告诉我说,它已前行了三年。

提醒我的这个“时间之矢”来自Google的年度回顾短片。Google的2020年度回顾中常见的搜索内容多以“What”开头,而到了2021年则变成了“How”。如果要我为即将到来的2022年选择一个关键词的话,我希望是-----治愈。尽管我同时也知道,治愈,会延续相当长的时间。

治愈,不仅仅是对未来言说,它也将回转过头来,治愈已经成为过去的疫情元年,疫情二年,和即将开启的疫情三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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