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朝陽從小學六年級開始就已經決定:將來一定要成爲一名光榮、偉大、心懷大愛的人民教師。所以在高考結束後填報志願時,他違背了父親的意願,義無反顧地填報了語文教育專業。
“我要當老師,語文老師,而且我想去最偏遠的山區支教……”
王朝陽面對着神情冷峻的父親,低着頭小聲說道。
“你只能上個專科大學,將來能不能當老師都還不一定,更不用說支教的事了。而且當老師是很辛苦的!你確定將來要當老師?不後悔?”
父親眼中帶着一絲不易察覺的淚光,歪着頭不可置信地大聲質問,因爲太過激動,他的聲音聽起來有點陰陽怪氣。
“確定!”
王朝陽擡起頭,堅定地回道。
父親點燃一根菸,長長地嘆了一口氣。
父親突然回憶起上小學五年級時,自己在放牛回來的路上路過村前的那條大河時的場景:當時天空烏雲密佈,父親正趕着一頭老牛不緊不慢地趟着河,當趟到河中央時,突然,一陣嘈雜的聲音傳來,他趕忙循聲望去,只見上游不遠處一排整齊的黃色浪濤正裹挾着數不清的粗枝爛葉朝自己奔湧而來,父親頓覺脊背發涼,他聽村裏的老人講過,這是發大洪水的前兆,俗稱“水頭子”,一旦被它捲進去,必死無疑,可自己目前距岸邊還有很長一段距離,按這個速度走下去,在“水頭子”碰到自己之前,根本到不了對岸。
這條青龍河曾捲走不知多少人的性命,今天,自己恐怕也要成爲其中一員了。
父親絕望地盯着眼前那頭依舊慢悠悠向前行走的老黃牛,當他注意到老黃牛晃來晃去的尾巴時,立刻心生一計,只見他雙手緊緊攥住牛尾,狠命一拉,那老黃牛喫痛,頓時一陣嚎叫,發瘋一般超前奔去,於是,父親就這樣在“水頭子”趕上自己前被老黃牛拖過了河。
到了河對岸,當他發現自己的父親正拼命朝自己跑來時,開始放聲大哭。他並不是因爲自己血肉模糊的雙腿所帶來的疼痛而哭泣,而是因爲見到了父親,一股悲傷與委屈的複雜情緒猛地湧上心頭,於是,眼淚才奪眶而出。
在父親面前,即使再勇敢的兒子也仍然渴望得到慰籍。
後來的很多事情在父親的記憶裏都變得越來越模糊,直到他父親死亡的畫面出現時,記憶才逐漸變得清晰起來。
很多年以後,父親在一個炎熱的中午對自己的父親大聲斥責道:“這麼熱的天,着什麼急給玉米打農藥!晚上涼快些再去不行嗎?”可他的父親並沒有聽從他的話,仍然執拗地背上藥桶,大踏步地走進了自己家的玉米地。
一個多小時以後,當父親跑到村裏那個唯一的簡陋的小診所時,邊哭邊朝着醫生大聲喊道:“救救我爸!求求你!救救我爸!怎麼辦?告訴我!怎麼辦?快告訴我!我能幫你做什麼?”
村醫滿臉愁容,急促地說:“他喘不上來氣,得先把他喉嚨裏的痰吸出來!”
父親立刻上前掰開他父親的嘴,一口一口地將他父親喉嚨裏的穢物吸出。
“不行不行,還是沒氣,快做心肺復甦!”村醫急切地喊道。
父親兩手一攤。
“怎麼做?”
村醫一把將父親拽開,開始跪在地上不停地按壓老人的胸口。
因爲異常炎熱的天氣,才一會兒功夫,村醫就已經滿頭大汗,父親看着氣喘吁吁的村醫,趕忙說道:“我來!”
父親學着村醫的樣子,在他父親的胸口上不停地按壓着。
“一下,兩下,三下…”
還是沒有氣息。
“一下,兩下,三下……”
村醫無奈地搖了搖頭。
“一下,兩下,三下……”
哭聲肆起……
“如果當時我再堅決一點,如果當時我拼命攔住他,不讓他去,他就不會死!”
後來的日子裏,父親一想到這件事就悔恨不已。
當老子的因爲自己的錯誤決定丟了命,當兒子的因爲沒有堅持正確的決定而悔恨終生。
唉!也許這一次,我的兒子是正確的!
父親看着面前滿臉祈求神情的王朝陽,心中一陣酸楚。
此時的王朝陽,就像一隻嗷嗷待哺的雛鳥等待母親投食一樣,正焦急地等待着父親的迴應。
“好,等學校的錄取通知吧,如果錄取了,我送你去上學!”
王朝陽注意到,此時父親的目光突然變得柔和起來,聲音也不再那樣怪異。
王朝陽擠出一絲微笑,像掙脫了枷鎖一樣,趕忙從父親身邊走開,他覺得自己此時像一個了不起的英雄——支教,多麼光榮的思想啊!他想:一定是自己的大愛思想感動了父親,使父親最終妥協並支持了自己。但他並沒有注意到,當他離開這個一家四口人擠在一起生活了三年的出租房時,他的父親開始眉頭緊鎖,並一顆接一顆地抽着兜裏的廉價香菸,以至於這三十平米的出租房裏變得烏煙瘴氣,爲此,王朝陽的母親——那個天底下最最溫柔的女人,甚至與父親大吵了一架。
兩個月以後,王朝陽終於踏進了大學校門,他滿懷希望,無比興奮,因爲他如願進到了這所大學的中文系。
送王朝陽去宿舍的路上,這裏熱情似火的氣氛和一張張洋溢着青春活力的笑臉,讓平時不苟言笑的父親也變得喜笑顏開起來,但一種無法言說的挫敗感卻隨之而來,父親的笑容也漸漸消失。
王朝陽並沒有注意到父親神情的變化,此時,他正敏銳地聽着身邊一個個穿得花枝招展的學姐對自己評頭論足,他一臉鎮定,他目光如水,彷彿超然世外。
“呦!來了個帥哥!”
“真是真是!”
“同學,我幫你拿行李…”
一個溫柔的聲音傳來。
王朝陽小心地跟在父親身後,輕聲回絕了那位長相普通的學姐,他仍然一臉平靜,可沒人知道,他此時的心裏早已樂開了花。
大概從六年級開始,王朝陽就注意到了自己出衆的樣貌,但家境的貧寒讓他自卑不已,再加上幾次表白的“折戟沉沙”,使他不得不每天壓抑着自己躁動不安的荷爾蒙,現在來到這個男女比例嚴重失衡的教育學院,那未來三年找個女朋友還不是探囊取物?
“這個女人,是第一個!可惜,她長得一般…如果是她身邊那個,倒還可以考慮…”
王朝陽幻想着未來大學生活裏將會遇到的數不清的豔遇,心中一陣翻江倒海。他不知不覺放慢了腳步,當他回過神來時,發現自己已經被父親落了一大截,於是又趕忙加快腳步跟了上去。
父親扛着一大包爲兒子精心準備的行李,神情落寞地朝前走着,這位年僅四十卻已頭髮花白的老父親,怎麼也想不明白,身後這個一直到高二成績都還名列前茅的兒子,這個寄予自己一生厚望的兒子,怎麼連最有把握的二本大學都沒考上。
王朝陽永遠不可能對父親講述自己頹廢又荒誕的高三生活,他只說自己高考發揮失常,而且打死也不願意複習,所以纔會淪落到這所院校,但他心裏始終堅信:“雖然是專科,但將來我一樣能成爲教師!我光榮的理想一樣可以實現!”
很多年以後,王朝陽在總結自己過去所做的無數錯誤決定時,高考沒有複習,似乎成了他短暫的人生中所做的第一個比較重大的錯誤決定。
大學生活遠比想象中自由,王朝陽開始肆無忌憚地支配着自己的生活。在這個女人扎堆的天地裏,相貌出衆的王朝陽被捧上了天,因爲在歌唱比賽中和籃球賽場上的出彩表現,王朝陽更是收穫了一衆迷妹。“憂鬱王子”“語教班草”等各種溢美稱號迎面撲來,這不得不讓讓王朝陽深陷其中,忘乎所以。
但兩年過去了,王朝陽還是沒找到一個像樣的女朋友,並且,因爲那個人的連續幾次回絕,使王朝陽真正認識到,自己不僅沒有想象中那麼優秀,而且還有點像個小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