剎那間往事湧上心頭

鄭重聲明:文章系原創非首發,首發平臺《山西文學》,ID:王大燁,文責自負。

(一)

劉海與賈蘭蘭相識是在十多年前的那個下午,鐵西一家咖啡館,二樓開窗旁,視野開闊,雲層浸染,安陽難得的好天氣,可劉海卻不怎麼高興。面前這個女人,確實如李嬸所言,淳樸善良,但就是談吐不怎麼樣,志趣不投,話題庸俗,噴了次咖啡,還給劉海開了倆黃腔,其次就是有點胖,目測一六六,一百四十來斤。飯畢,劉海插着兜與賈蘭蘭在中州路瞎逛,劉海問賈蘭蘭接下來去哪?其實他的意思是咖啡喝的差不多,咱倆散了各回各家吧。可賈蘭蘭沒這麼想,她覺得劉海這人還行,自個兒籌碼也掂量着呢,七七八八的料,老大不小經不起做作。於是就說再去丹尼斯那邊逛逛唄。劉海也不好意思拒絕,坐車又到丹尼斯。路上劉海隨口一提,說餓了沒,賈蘭蘭說還真有點。在鄉村炸雞店,點了箇中份,兩盤小菜。賈蘭蘭喫的很歡,掐着叉骨吮,喫完了又像堆積木一樣把雞叉骨壘好。劉海都沒問,點顆南京故意嗆她,賈蘭蘭沒擺臉,咳嗽兩聲擦手,背對着劉海從包裏拿出皮繩,晃晃頭髮匝了上去。就那一刻,劉海突然拋棄剛剛積累的成見,在心裏立即決定,就是她了。

在與賈蘭蘭結婚前,劉海的一生貫徹有兩件事:寫詩和追張荑,有時候這兩件事也可以統一:寫情詩追張荑。毫無疑問,張荑是劉海見過最好的女人,這種好不僅是漂亮,更多的是一種氣質。劉海給張荑寫的第一首情詩,是在初中畢業那年,仿照的是顧城的門前:

草在結它的種子,風在搖它的葉子,而你盛開在我的心裏。

牛頭不對馬嘴,前兩句是顧城的,後句是劉海的,放到現在就土味情話的水平。但十五歲那年,劉海爲自己能夠寫出如此意蘊深刻的情詩而激動不已:他趴在牀上一遍又一遍的回味,那本破爛的顧城詩選枕在他的腳底,感受着抄襲者的心靈激盪。然而第二天,張荑沒有來找劉海,劉海插着兜從張荑家“順路”過了七八次都沒有碰到。在他經過那間白色屋子最後一天,劉海看到張荑了,她和村上一個挺有名的流氓在一起,流氓也跟他一樣叉着口袋。張荑指着正在換裝的大門,張荑說好想把這個門框換成粉紅色,那是1993年的夏天,劉海記得很清。

劉海後來怎麼也無法相信張荑的初戀竟然是跟一個流氓在一起,劉海問這正常嗎?賈蘭蘭說怎麼不正常,那會兒女生就喜歡流氓。劉海說你不知道那貨後來進局子了!賈蘭蘭岔開話題說,劉海你親過張荑沒?劉海說親啥,沒親過,在一起一個月就牽了牽手。賈蘭蘭問真的?劉海說那可不。賈蘭蘭撒嬌說你肯定在騙我,劉海一把摟住賈蘭蘭,我騙你,我騙你,我還撓你呢。劉海真的跟張荑在一起過,就臭流氓高中捅刀進了局子後的第二天。張荑蜷縮在劉海的懷中,說她現在很冷,很怕。劉海腦子嗡嗡的,只是不斷的說沒事,沒事。張荑說你會保護我一輩子嗎?劉海趕緊說那肯定,那肯定。張荑看着劉海的臉說你騙我,你不會。劉海不知道該怎麼回答了,他很想親張荑一口,卻無法直視她的雙眼,他的右手死命攢着一張紙,上面有舒婷的一段詩:

霧打溼了我的雙翼

可風卻不容我再遲疑

高考劉海做的很爛,直到如今他還會做夢:夢到交卷鈴聲響起,試卷還是空白,滿目都是空白,整個世界都是白的。張荑那時跟學校一個小白臉在一起,才華型選手,穿西裝,梳中分,小白鞋鋥亮鋥亮。小白臉家裏有人,在學校囂張的很,操場跟張荑牽手,牽出汗來把手掰出,一撩頭髮,當着衆人的面往牆上壁咚。小白臉嘲笑劉海:劉海,劉海,你咋不叫劉海兒呢?人羣鬨堂大笑,劉海想剁了他。

高考結束,有人提議搞小白臉一頓,問劉海去不?那時他前途未知,急需一個發泄的契機。在小樹林,一羣人扒了小白臉的衣服,張荑在旁邊嚇得大哭。劉海想,自己該蒙個面的,可惜晚了,在張荑的腦海裏,他將被插入成一個流氓者的形象,雖然三年前張荑還是很喜歡流氓的。劉海一輩子就打過兩次架,十年後,賈蘭蘭在商場挑嘴,一顆青白菜引起。那婦女比賈蘭蘭還胖,能有兩三百斤,用手撓賈蘭蘭的頭髮,扯出拖鞋往臉上扣,唾沫星子亂飛,劉海根本就拉不動,到後面索性一甩手走人。晚上賈蘭蘭邊哭邊罵:讓你給我撐個腰咋就那麼難啊,你個慫包、慫貨。劉海沒說話,他想起那天揍完小白臉後,張荑還沒走,他手裏攥着一首詩,三年前與顧城合作的那首,臉上被小白臉用手劃了兩道,像癢辣子一樣。你拿着,劉海往張荑兜裏放,發現她穿的是裙子。張荑問這是什麼?劉海說你他媽拿着就知道了!這是劉海這輩子唯一一次對張荑發火。可後來劉海覺得值,挺值。

(二)

劉海跟賈蘭蘭剛訂婚時,賈蘭蘭在林州餅乾廠上班,劉海水冶鎮教學,屬於兩地分居狀態。臘月放寒假那會兒,劉海邀賈蘭蘭來聯誼,賈蘭蘭問什麼是聯誼,劉海說就是聚會,穿好看點就行,賈蘭蘭講那我可得準備準備。帶塑料鑽兒的黑高,穿了個粉紅大呢子,臉也是紅撲撲的。劉海說你咋穿這就來了?賈蘭蘭小聲問不好看?劉海說好看個屁,不搭調。結果到那一看,比賈蘭蘭寒摻的多了去,有的直接扣着圍裙就來了。在卡拉OK,大包廂,劉海往裏面進,一眼就發現了張荑,端坐中間,恍若仙子。劉海先跟幾個同事打了招呼,走近“吃了一驚”,張荑!你也在啊,好巧。張荑站了起來,說好巧,劉海啊,朋友說今天聯誼,我就來湊熱鬧了,你一個人?劉海下意識想說是,話到嘴邊改了口:女朋友在後面呢。說罷招手讓賈蘭蘭過來,說這張荑,以前不是念叨過。賈蘭蘭哈哈一笑,右手扣着鞋帶,說知道!俺未婚夫老提你了,你倆以前談過。張荑笑笑,說這不成你的了嘛。劉海臉感覺青青的,離開倆人倒了杯茶喝。

也沒多麼熱鬧,沒大頭,費用平攤,就點了幾個果盤喫,一羣人嘰裏呱啦瞎唱。輪到張荑,來了首你的柔情我永遠不懂,陳琳的歌,唱出了鄧麗君的味道,劉海的頭陶醉地跟着左右搖擺:你的柔情我永遠不懂,我無法把你看得清楚。

張荑唱罷話筒擱桌上,賈蘭蘭一撐劉海的肩拿了過來,說這首俺也會,俺也會!再給大家來一遍啊,獻醜了!劉海彆着臉,以爲賈蘭蘭真的要獻醜,沒想到嗓子拎出來還真有那麼兩把刷子,也不是陳琳那版,指南針,羅琦的:飆的高,豪邁,最後結尾還拉了幾秒,底下人羣鼓掌陣陣,張荑也笑着拍手。賈蘭蘭氣喘吁吁坐下,小聲說唱的還行吧,劉海說唱得不賴。喝了好多,聯誼會結束後,倆人與同事告別,張荑說照顧好小蘭。劉海臉一紅,說沒得問題,沒得問題。賈蘭蘭跟劉海回了家屬樓,那是他倆第一次做愛,那晚天空低沉,氣氛沉悶而又微妙。劉海以爲會把第一次留給張荑的,心裏有些失落,但又想到起碼是對等關係,也到還行。一晚上倆人嘗試了好幾種姿勢,覺得都能把天地盪漾開來。

第二天倒起得很早,拉開窗簾,一片濃濃的白霧,像是臘月的初雪。賈蘭蘭說送我回去吧,要不然我媽惦記。劉海說行,坐公交?賈蘭蘭說步行吧。於是他倆就在迷霧中穿行,旁遭的建築遮隱,遠處有汽笛聲,四野朦朧,能見度很低,走在路上如踏塵雲。賈蘭蘭突然問,劉海,你不是會做詩嗎?給我來一首唄。劉海握着賈蘭蘭的手,說即興?賈蘭蘭說隨便吧,怎麼都行。劉海說那好,我想想。想了半天沒想出來,只好說套用個古人的吧,曾經滄海難爲水,除卻巫山不是雲,元稹的。賈蘭蘭說不太熟悉啊,元朝?劉海說唐朝,不太出名吧,禾真稹。賈蘭蘭說喔。又走了半檔子路,賈蘭蘭問劉海這詩我不太明白啊,你能給我講講不。劉海一愣,這詩以前給張荑寫過,頓覺不好意思,只好騷着頭講,慢慢琢磨吧,一輩子呢,那麼長,慢慢悟。

(三)

劉海是一個相信命運的人,雖然我們日後便會發現,所謂命運,不過是偶然的堆砌罷了。劉海當年對標的是海子,沒什麼重要原因,主要因爲倆人名字重了。後來他去山海關修鐵路,有天古城村那邊來了好多人,有記者,有學生,相機咔咔響,對着廢墟哭得稀里嘩啦,造了一堆花圈和飲料瓶,劉海這纔想起這裏是什麼地方。傍晚他小心翼翼的躺在那裏,試圖從中獲取某種靈感,然而擡頭望到的只是羣星閃爍,閉眼所思的只有無盡恐懼。那夜過後,他更加堅定了一個信念:要離開工地,到個體面的地方工作。打工十年,劉海在大大小大,邊邊角角的雜誌發表了數百篇詩歌,手法愈加老練,被稱作“青年民工詩人”;參加剪接,竣工典禮,模式化歌頌;同時不斷擴充學歷,自考大專,終於被地方賞識,做了一名擴編人民教師。

初入校園,劉海教語文,廣泛開展素質教育,本來想搞一些特殊化,讓同學們真切地感受到文化的魅力,尤其是詩歌的魅力。可領導並不領情,他們認爲,分數提不上來,一切都是扯淡。劉海起初想曉之以理,後來便明白是死路一條:要麼學生成績提上來,要麼自己工作搞下去。劉海心裏埋着一肚子氣,回來跟賈蘭蘭傾訴又被倒打一耙,賈蘭蘭說搞不上成績你還有理了?以後我咋放心讓你教孩子?劉海每天被這事搞的頭大,最終放棄了原先的教育方式,開始全力應付考試:作文有模板,閱讀理解有模板,所有題目都有模板:他告訴同學們,分清作家是哪個國家的其實很簡單,比如老毛那一幫子,要麼帶基:高爾基,別林斯基;要麼帶夫:契科夫,屠格涅夫;要麼又夫又基:奧斯特洛夫斯基,陀思妥耶夫斯基…

除了工作,生活上劉海也沒順心到哪兒去。劉海跟賈蘭蘭結婚幾年後就沒那麼恩愛了:樂趣被填滿,激情被沖淡,生活變地像萬千對夫婦一樣平庸。這其中主要原因是劉海嫌棄賈蘭蘭庸俗:行動不夠優雅,儀態不夠端莊,關鍵還不會作詩。劉海有段時間喜歡上了古體詩,其實也算不上古體,就偶然興起,在馬路上走着走着便叨叨一句:一花一開放。賈蘭蘭提着菜問啥?劉海再重複一句我說一花一開放,眼神盯着賈蘭蘭。賈蘭蘭說喔,作詩啊,回家做唄,綠燈,交警沒催你就算好的了。劉海被賈蘭蘭扯着走,嘴上說沒文化的,看我給你對一句:一花一開放,歲月催人老,多好啊,多好。

那段時間,劉海跟賈蘭蘭的關係異常緊繃,每天在家吵來吵去。劉海不打賈蘭蘭,認爲這是一個男人的原則;同時也罵不過賈蘭蘭,這是一個男人的悲哀。劍拔弩張的生活急需某種東西轉移火力:終於,劉海三十歲那年喜得一子。隆冬時節,產房外風聲呼嘯,腳步來來往往,福爾馬林充斥整個走廊。劉海臉上冒着汗珠,但這些汗珠卻因洛夫的詩而來:

江湖浩浩

風雲激盪

今夜我冒雪來訪

不知何處是我明日的涯岸

你我未曾共過

肥馬輕裘的少年

卻在今晚

分說着宇宙千古的蒼茫

劉海是個相信緣分的人,他給自己第一個兒子起名爲劉洛:劉洛三歲前,基本上就沒讓劉海怎麼操心,其實劉海也想多看看孩子,但賈蘭蘭說孩子是我生的,費了命的功夫從我肚子裏掏出來的,按道理也得讓我來看。賈蘭蘭給孩子把屎,餵奶,換尿布,一晃該到上幼兒園的年紀。劉海想讓劉洛去城裏上,上貴族幼兒園。賈蘭蘭說你瘋了吧你,一個幼兒園搞那麼大陣仗,真以爲你是富二代啊你。

事情發展到最後,解決辦法是孩子在普通幼兒園,不過課後作業得佈置,得讓他從小就讀詩。詩是個好東西啊,就從唐詩開始,三百首那是基本的,也得讓孩子讀點不太著名的,出口來個鵝鵝鵝,曲項向天歌可不行,要來就來偏僻的,小衆的,得震住人才行。左偃,朱子真,周鏞,鄭僕射,原陵老翁,宜芬公主,懿宗朝舉子,全唐詩人2339,專挑名字七裏八怪的背。當然也得挑點咱自家的,劉禹錫就不提了,劉叉你可聽說過?沒聽過就對了,酒腸寬似海,詩膽大於天,咱老劉家要的就是這種豪氣。

劉洛因爲從小背詩,身體素質沒跟上,上小學時吃了虧,被人欺負,硬生生給打了個窟窿頭,劉洛哭着說,爸,爸,我頭漏了。劉海很重視這件事,不停往上彙報,領導招架不住,只好按劉海提的辦法做:召開了一個見義勇爲大會,會上劉洛按照父親的意思,使勁兒拍打着自己的胸脯,哭着對臺下的人說:野夫怒見不平處,磨損胸中萬古刀。

(四)

跟賈蘭蘭結婚那麼多年,劉海最忘不了的東西是詩歌,最忘不了的人是張荑。聽人說張荑高中畢業後去了外地教書,具體是哪不知道,過的好不好更沒音信。都說時間會沖淡一切,但劉海覺得思念不能,思念總是越久越濃。尤其是這種思念有了對比:賈蘭蘭,劉海便覺得後悔,日子可沒意思。倘若這思念某一天被引爆,那就更一發不可收拾。

就那天,學校捐贈的圖書館竣工儀式上,劉海發現了張荑:坐第一排,天藍色裙子,翹着腿,雙手擺垂,姿態優雅。儀式剛一結束,劉海想都沒想就跑了過去,說張荑,你怎麼在這兒?這位是?我姓孫,接話的是旁邊一個肥厚的胖子,劉海壓根沒注意,問張荑這你先生?張荑笑笑,說,沒有,哪能,我一個朋友。完了又補充道,這位是孫老闆,圖書館的捐贈人。劉海說這剛纔也沒見上去啊,張荑說幕後,孫老闆愛低調。旁邊孫老闆笑笑,劉海感覺挺失落的。

散會後劉海邀請張荑喫個飯,張荑看看孫老闆,孫老闆說你先去吧,回來晚了我叫小周過去接你。路上劉海問這你公司老闆?張荑說我不說過了嘛,之前認識的一個朋友。劉海又說那就別麻煩人家了唄,晚上我送你回去,遠不遠,電瓶在那兒擱着呢,真不行咱打車。張荑笑得前仰後合,說你可真逗。劉海沒感覺哪裏逗,只好跟着笑。夜色濃濃,月光掛在電線杆頭,有飛蠅在打轉。過了會劉海鼓起勇氣問,張荑,你到底看沒看我給你的那首詩?張荑說什麼詩?劉海說就打小白臉那次,張荑沒再笑,說你想讓我怎麼回答?劉海訕訕的說,就直說唄,還能咋整。張荑說這事都過了十年,你當着那麼多人的面打陳桓,你覺得好意思嗎?劉海心想咋就成我一個人打他了?憋的話剛想說出口,張荑嘆了口氣,拍拍劉海的肩膀,說算了,我不怪你。

那晚他們去吃了西餐,就之前跟賈蘭蘭剛見面的那家。店的裝潢更有範,三樓也盤了下來,做成了西餐廳。張荑點了個菲力牛排,三成熟,劉海說這能喫?不嫌生?張荑又笑得不行,說三成熟當然能喫啊,煎的時間短,油量少。劉海說喔喔,心想三成都行,那自己就點個四成的吧。結果剛一說,張荑又笑了,說你真逗,牛排哪有四成熟的。這下劉海老臉一紅,不敢亂吭氣兒了,小聲的問要不你推薦個?張荑說法式牛排,七成熟吧。牛排上來了,劉海差點把牙筋給扯斷。劉海想起之前想帶賈蘭蘭去喫西餐,賈蘭蘭說喫那幹啥,沒意思,我就愛喫大盤雞,再說你一個月能掙幾個錢啊,還喫西餐,真是。這話要是不帶後半句,劉海也就不氣了。那天牛排喫的特不得勁,劉海心想真沒帶賈蘭蘭,帶她還不丟死人。

(五)

張荑又回到了安陽上班,新開的招商銀行,聽人說那胖子就是行長。劉海沉睡的心又上來了,他研究了張荑幾任男友,發現這些人都有個共同特點:臭不要臉。劉海痛定思痛,認爲自己以前的失敗歸根結底就是太慫,爲此必須把這種不要臉這種精髓給貫徹到底。

此後劉海每天都要去招商銀行一趟:九點零五,銀行剛開門,第二櫃臺,穿西裝,噴古龍水,梳油頭,一嘮就是半個鐘頭;手心還攢張紙條,古體現代,各種抒情,有時直接撐手朗誦,急的後面老大爺差點心肌梗塞。爲了躲避賈蘭蘭的追查,劉海謊稱給班裏差生補習,一天一百整呢。

每天都來張荑也不好意思,她告訴劉海這是上班時間,不能給你區別對待。劉海嘿嘿一笑,說怎麼能叫區別對待呢?小荑,你不會是嫌我存得錢少吧?我告訴你,你要這樣想那可真叫區別對待了,哈哈哈。劉海拍着櫃檯笑,張荑都沒有擡頭看她。

過了幾天,劉海再去,第二櫃臺空着,劉海準備走,被人叫住,是孫老闆。孫老闆丟了根菸給劉海,開頭第一句講兄弟你也是體面人吧。劉海壯膽說那可不。孫老闆又講,那好,我認爲體面人就該做體面事,你說對不對。劉海問什麼意思?孫老闆嘆了口氣,說事到這種地步,我也就不抹角,給你直說了:我跟張荑的地步已經基本明朗,你知道,我離過兩次婚,每一次婚姻的失敗,對我來講都是種沉重的煎熬。當然,這種煎熬你未必能體會。劉海沒說話,心想那不廢話你離過幾次婚老子怎麼知道。孫老闆又講,小劉,我這話是什麼意思呢?意思就是說希望你能尊重我倆的決定。劉海剛想開口,孫老闆繼續講,好了,不再多說,今晚還跟小荑有個約會,你那一百塊錢往第三櫃檯存吧。

劉海不想死心,他覺得事態在還沒有完全明朗之前,機會永遠存在。人一輩子,總得做點荒唐事,即使明知如此,頭一悶還是得上,不爲別的,爲那遠去的青春以及遙不可及的念想,大致權衡,還是值得。第二天把頭梳成三七分,晚上臨下班灌了半瓶牛欄山又去了,順手還帶了支白玫瑰,純純之愛,得不到的永遠在騷動嘛。沒想到還沒進門就發現了賈蘭蘭,問你來這兒幹啥?賈蘭蘭說我存錢啊,正好遇到人張荑了,嘮了會兒嗑。劉海把花藏到背後,太明顯,賈蘭蘭問拿了啥?劉海說沒啥,賈蘭蘭猛地繞到後面,說喲,玫瑰,給我的啊,給我的你還來這裏轉圈幹嗎?賈蘭蘭順着花刺一把奪到手上,用力一甩,手心帶血,蔫歪的玫瑰被人羣踩了上去。劉海大喊賈蘭蘭你瘋了是不?

“誰瘋了,咱倆到底誰瘋了!補習補習,補到銀行來了?還一天一百,你是一天扔一百吧!”賈蘭蘭的聲線有哭腔,給了劉海一巴掌就走。劉海站在地上,覺得天地有光,萬物旋轉,他想到了《新約》中的一句話:我們沒有一個人爲自己活,也沒有一個人爲自己死。草他媽的彎彎繞繞,老子今天就是要爲了自己。往裏面衝,保安攔着,說我們老闆指示過,你是個瘋子,不能進去。劉海大罵你他孃的纔是瘋子。爭執了半晌,保安掏手機準備叫警察,裏面的張荑看不下去,走過來說我認識他。張荑把劉海拉到旁邊,告訴劉海別再鬧了,自己也老大不小,需要一個依靠。劉海喘着酒氣,咕噥着喉嚨說那個依靠就不能是我嗎?張荑說劉海你喝多了,你都結婚幾年了你。劉海嘶叫一聲,鼻子泛光的說小荑,你跟我過吧,只要你答應我,我馬上跟賈蘭蘭離!張荑嘆了口氣,說快回去吧,外面冷,說罷轉身就走。劉海衝張荑嚷嚷,你就是個物質的女人,你就是喜歡錢!張荑吧嗒着高跟鞋的腳停下:你說對了,你全說對了,安全感就是錢,我要的就是錢。

劉海跟賈蘭蘭和張荑都鬧掰後,徹底活成了一個笑話,沒人送飯,啃着饅頭窩在臥室縮了好幾天。過些日子傳來消息,說張荑跟那個孫老闆結婚了,劉海問真的?那人說可不是真的,聽說二婚鬧得還挺大,在新加坡,獅城,就接了張荑親爹親媽去。你說這人與人之間差別大不,五六十了還能結婚,三十歲的狗臭都有人稀罕,絕配啊,絕配。劉海沒有說話。

(六)

張荑跟孫老闆結婚後就沒在鎮上出現過,那家招商銀行還在,門庭若市,生意火爆。賈蘭蘭生二胎的時候劉洛已經初中畢業,寄宿制高中,一個月回來一次。沒人管,成績直線下降,賈蘭蘭懷疑這小子早戀,但孩子叛逆期不跟賈蘭蘭溝通,只好派劉海問。劉海笑嘻嘻問兒子到底早戀沒?要真戀了話爹送你八個字,抓緊時機,安全第一。兒子在電話那頭嚷嚷,爸你可做個人吧。

劉海整個人算是廢了:除了上課,基本不跟外人交流,回家就是寫詩,手寫,洋洋灑灑一大堆,之後選擇最好的一篇小心折疊,拿上一盒紅旗渠出門,一眼都不看正在刷碗的賈蘭蘭。他坐上城鄉公交,半小時後在電廠下車。那裏有個人工渠,臭水漫天,十多年前劉海就是在這裏施工,電路漏電,傳到腳下的吊牀,仰頭一翻,繩子拽着身軀滑向地面:一共十五層,在仰頭往下的瞬間,劉海記得很清:雲很淡,天很藍,空中沒有一切,是個寫詩的好場所。繩子大概有三十米左右,落到最後,劉海扭頭看到的就是這個人工渠。那時它很清澈,波光凌凌,能看到他炸毛的身影。而此時,他終於人模狗樣,卻什麼也看不清。劉海會在這裏抽兩根十渠,其實這煙早就不抽了的,但此情此景,必須用十渠來演繹。吸完後,他把紙擱到菸頭上,燃燒起來,輕輕一甩,落入渠中。半截情詩既不飄蕩也不墜落,就在那裏靜靜等候污泥的埋沒:

在迎風飄蕩的那一刻啊

舉目張望

誰會記住工人階級的哀愁

誰會?

電鑽機、塔吊

防水的pvc管

鋼筋、門梁與硫黃色的窗扇

它們全都不會

一切不過是個紳士的笑話罷了

劉海不跟賈蘭蘭交流,與此相對的是,賈蘭蘭也不想跟他慪氣,毀身體。她決定自己規劃人生:上減肥課,買了幾套菜譜,中年女性穿搭指南,也跟隨時代潮流關注了幾個女性公衆號,網上報了幾個培訓班,結果聽了半月化妝品買的倒是不少。後來賈蘭蘭想要不自己也寫詩?說做就做,也沒問劉海,就自己瞎做,想到什麼就寫什麼:

把菜洗乾淨,茄子扣角,切塊擺好

蒸大米,水和米,二比一的比例

每天就這樣

給丈夫和孩子做飯

每次都這樣

圍着廚房想哭

可還是得過

自己選的

總得過

賈蘭蘭把這詩寫到本子上,慢慢的,一個本子就寫滿了。有很多次,她想讓劉海看看,看看你眼中沒文化的妻子到底有沒有兩把刷子,可最後還是忍住了。孕期到八個月,賈蘭蘭實在累得不行,就讓劉海看孩子,承擔了一小部分家務。賈蘭蘭一邊是高興,一邊又是擔心:孩子很可能在年關出生,但家在鎮上,小診所信不過,來返安陽的汽車也不順暢。賈蘭蘭把擔憂說了出來,劉海只說沒事,吉人自有天相,到時候肯定有辦法,爲此他倆終於又吵了一架。

臘八將近,賈蘭蘭和劉海去買年貨。倆人剛和好,是賈蘭蘭先服的軟,她明白了,跟劉海犟可以,但沒必要。人活到一定年齡就會通透,會退一步,會把苦熬在心裏揉一揉。集市上的人很多,騎的電動車去的。劉海掌握車把,劉洛被塞在中間,賈蘭蘭挺個大肚在後,車子搖搖擺擺,賈蘭蘭生怕摔了,用腳不時刺棱着地。到地方,賈蘭蘭和劉洛負責買菜,劉海揹着手,用腳彈地下的石子。天很晴,陽光熱烈,沒有一絲閒雲。劉海拿着一摞魚繞彎,就在一瞬間,他向後扭頭,發現了一個熟悉的身影:張荑。

劉海看的很清,是張荑,一定是。他以爲自己已經忘得差不多了,可差不多終歸不是所有:剎那間,那張臉就奪走了他所有的思維與魂魄,往事像電、像火、像岩漿,不斷的往外噴射、發散。劉海哐當一下把魚扔到菜攤上,跟賈蘭蘭說我去一趟。三條鯽魚上下翻騰,賈蘭蘭喊你去哪?沒有回話,劉海已經插上電瓶鑰匙。很近的距離,劉海在後面喊張荑!張荑!人很多,電瓶擠在一起,難以過去。劉海看到張荑踩着高跟鞋上了一輛黑色奧迪,那車形狀似坦克,有人下來給她開門,彎腰拱手,好像是司機。車啓動,繞了個彎,後座還有個胖子,模樣像孫老闆,張荑擡嘴親了一下,車窗被緩緩關上,劉海一顫,差點撞倒路旁賣西瓜的。

往鄉道上走了,再好的汽車,起步也比不過電瓶。劉海開的很快,調到最高檔,把腰弓下,兩旁的樹木嘩啦掠過,像是在進行某種速度的競技。有一公里左右的直路,劉海覺得自己能追上,那車開的很悠閒,能聞到汽車的尾氣。劉海想,追上後,說點什麼好呢?有好多話想說,比如我在你心中什麼樣的地位?那首情詩到底收到沒?好多話,都想說一下,要是什麼都沒有解答,就決定認了,不過在認之前,總得留下點什麼:暴力的給一個吻,給姓孫的甩個臉。速度之下他就在想着這些,汽車開入彎道時踏過一個水坑,水濺起,劉海跌倒了。

劉海把電瓶扶正,擡頭已沒奧迪的蹤影。咬着牙上去,騎了七八分鐘,有個聲音傳出:電量不足,請及時充電。膝蓋在流血,再也騎不動,索性把電瓶扔在地上。他蔫蔫的走到路旁的小賣鋪,說拿盒煙,黃鶴樓,軟盒。老闆把煙遞過去後問,是劉海不?劉海一驚,煙從嘴上掉下,說我就是。老闆又說那就對了,真幾把神,這話是一個女的讓我告訴你的,從轎車上下來,長的白白淨淨。你聽着啊,她是這麼給我說的:五分鐘後如果過來一個騎電動車的男人,你就問他是叫劉海不?如果是就告訴他,讓他別追了,事已至此,沒有用的。她還說讓你照顧好家裏,賈蘭蘭是個好女人,好女人不該受這種苦。劉海把煙撿起,問就這?老闆說就這。劉海說操。老闆笑着搖搖頭:癡情男兒啊,不一樣,人都不一樣,別想太多了。劉海說跟你沒關係。老闆說那當然,還要點啥不?劉海擺擺手要走,又想到了什麼,說給我拿瓶酒,鹿邑大麴,藍色兒的。

傍晚五點左右,如果你運氣好,站在106鄉道上,從山的叉角看,能望到安陽發電廠。劉海蹲在地上,時而站起,時而走動,目光緊盯着前方的山谷。過了會兒,有輛黯淡的轎車駛過,揚起點點灰塵。他仰頭一口,眼光伶俐又泛着淚痕。山路彎繞,車輛隱沒復又閃現。劉海猛灌着,淚痕越來越大,滴到嘴邊,也是酒的滋味。終於,車駛了出去,什麼也看不到了,劉海撲騰一聲癱在路中央。酒已下去一半,那摸滾滾的灰塵在天邊散去,遠方只剩下了無盡的殘陽。

“你在這兒幹什麼,你在這兒幹什麼,你個王八蛋啊,王八蛋。”賈蘭蘭挺着大肚子過來,劉洛跟在身後。劉海看着兒子,身軀佝僂,面龐無光,妥妥他的模樣;他再仰頭看向妻子,十多年前的她年輕昂揚,能說會唱,在小溪旁走時,秀髮會在陽光下閃着金光;而十多年後的今天,她卻變成了一個臃腫肥胖,滿臉淚痕,失敗萬分的婦女。當然,他們的過錯全都因爲自己。酒勁又上來了,劉海閉上雙眼,決定什麼也不想,沒一會兒,腦子竟然安靜下來,彷彿進入一種浩渺的時空。在時空下,有無數個詩人在消散飛馳:西川、海子、洛夫、普希金、濟慈、雪萊、丁尼生……,他們一個個破碎,撕裂擠壓掉最後一絲肉體,而在時空摧毀得最後一刻,消散的是萊蒙托夫的那段詩:

將要直面的,

與已成過往的,

較之深埋於它內心的,

皆爲微沫。

“走,咱回家去。”劉海睜開眼,雲朵在天空慢慢飄蕩,而此時,賈蘭蘭已哭成了淚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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