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喫書的人》

鄭重聲明:文章系原創非首發,首發平臺《大觀》,ID:王大燁,文責自負。

(一)

半夜三更,馬曉東睡不太着,肚子咕咕直叫,躺牀上前後左右翻騰好久,終於還是掀開被子,繞過熟睡的女友,半睜着眼睛來到廚房。馬曉東打開冰箱,昏暗燈光閃過,他看着冰箱裏的麪包、牛奶、芝士、冰棍,竟然沒有一絲胃口。睏意之下,馬曉東轉身走向客廳,那裏還有單位中秋節送的月餅。他翻箱倒櫃的拉開藏在書架底下的那盒五仁,可是盯着那小巧玲瓏的食物時,他的胃部還是沒有做出“攻擊”反應。

“奇怪,這是怎麼了?”馬曉東自言自語,此刻他腦子已經沒有了昏睡感,他意識到了一個奇怪的問題:難道自己的味覺失靈了?

不對,味覺失靈意味着聞不到味道。但是盯着那份月餅,一種氣味還是傳到了他的鼻息。只是這種味道不再是香氣,而是一種普通的,沒有任何吸引力的味道。他掰開月餅,依舊建立不起他想喫的慾望。就在馬曉東疑惑的時候,一股撲鼻的香氣從頭頂直衝而來。馬曉東循着氣味擡頭,發現味道竟然出自那些靜靜立着的書籍。

“香氣怎麼是從書裏面發散出來的?”馬曉東有些難以置信,但他還是站起身子,從書架上抽出一本塞林格的《九故事》。這是他最愛的一本書,擺在書架最顯眼的地方,而最大的香味也是由此發出。馬曉東把書拿在手上,掀起扉頁,一股無與倫比的香氣撲面而來。剎那間,他感覺自己的味覺神經正在加速運轉,正把一條指令源源不斷的輸向大腦:吃了它,就現在。

他吃了,是的,他真的吃了起來。就在這一天凌晨,馬曉東抓着那本《九故事》,從獻言開始,一路喫到了書籍中段,喫到了那篇《爲艾斯美而寫——有愛也有污穢》。這是他整本書中最喜愛的一篇,馬曉東不忍於心,此時他的肚子也已經塞滿了零碎成堆的紙張。馬曉東擡頭看錶,已經凌晨三點。他撫摸肚子,邁着搖晃的步伐,撲騰躺回牀上,心滿意足的睡了起來。

第二天還沒睡醒,女友就起牀嗆馬曉東,說你昨天怎麼了,半夜三更霹靂哐啷的。馬曉東揉揉惺忪的睡眼,說我哪知道。此刻他已全然忘記了自己昨天的行徑,以爲那不過是一場詭異的怪夢。

女友剛進廚房就大聲嚷嚷了起來:馬曉東啊馬曉東,昨天你是不是沒關冰箱!馬曉東一愣,說怎麼可能,昨天我壓根就沒去。剛一說完他就有點心虛,想起昨天自己是沒有進過廚房,但“夢裏”卻不是。經女友這麼一講,有關昨天的夢境愈加清晰了。突然間,馬曉東似乎想到了些什麼,他衝進客廳,從書櫃底下掏出月餅盒子,有一個被掰成兩半,渣子瑣碎一地,還有許多不規則的碎紙。馬曉東擡頭,發現了那個只剩一半的《九故事》。

(二)

一整個上午,馬曉東在辦公室都不敢擡頭。他乾的是編輯,在一家出版社上班,桌前擺放了一大堆樣書。快要中午,他又餓了,那些書籍發散着濃郁的墨香,正一點一滴蠶食着馬曉東的味蕾。終於,他再也忍不住,偷偷拿起一本準備去廁所喫個痛快。剛進廁所,馬曉東正要大快朵頤之時,同事老張束着腰帶從旁邊馬桶上站起:

“哎呦,年輕人就是拼喔,都上茅房了還想着怎麼編書。”

聽到老張這樣講,馬曉東迅速將樣書背在身後,嚥了口唾沫,微笑着說張老師見笑了,一個人如廁寂寞,權當拿本閒書看。

“不錯不錯,還會用如廁這個詞,有文化。”老張豎起因缺鈣而分裂的大拇指,抖抖褲子出去了。馬曉東呼了一口氣,他迅速關上門把手,在方寸之間狠命啃咬起來。中午喫飯,馬曉東端着飯盤子在各個窗口移動,哪一個菜都看不上,哪一份飯都不想點。同事小李這時走了過來,說馬總今天沒胃口?馬曉東擺擺手,說不是,早上喫的多了,不餓。小李說早上喫再多還能頂過晚上?馬曉東不知道怎麼回答,只好尷尬的撓撓頭。小李這時端着盤子四處眺望,拉着馬曉東到了一個沒人的座位:

“怎麼樣,那件事想好了沒?”那件事指的是受賄。小李是公司的會計,前些日子他告訴馬曉東,咱們這破出版社,績效太不行了,不拿點額外工資,簡直對不起快要禿的頭頂。馬曉東講那你說怎麼辦?小李告訴他四個字,假印書籍。馬曉東聽了後心裏一咯噔:假印書籍這事兒他知道,多報點印刷數量,少印點最後成品,到時候編輯、會計、印刷廠三方一條心,這事兒就成了。但這件事讓馬曉東害了怕,他怕被發現,查出來不僅工作要丟,說不定還會拖累以後的就業,逮上法庭也不是沒有可能。雖然近些日子準備跟女友結婚,但違法這事兒自己真的邁不過去。想到這裏,馬曉東心又定了下來,他說算了,李子,這事兒我幹不來。

“哎,慫啥啊兄弟,小錯一個罷了,小錯也能叫錯?”小李搖搖頭,以一種孺子不可教也的態度走了。下午上班,馬曉東發現喫書這東西真的喫不飽,他又偷偷吃了兩本《學會這些,人生沒有做不成的事》,《趙博士教你一年賺百萬》,甚至還偷偷撕了點衛生紙。

一連幾天,馬曉東都靠喫書而生,慢慢的,他發現自己的食慾開始挑剔起來:比如言情類的一般不喫,成功學也不怎麼喜歡,偶爾喫點雞湯書籍當零嘴。麻煩就在這裏,馬曉東所在的出版社轉型之後,主打的就是雞湯和成功學。起初他還想着靠出版社撐過去,如今看來是不行的了。

爲了填飽肚子,馬曉東先是從網上屯了一箱子純文學書籍,塞在桌子底下、牀底下,餓了就隨手喫兩本。馬曉東大學學的是漢語言,挺喜歡文學,也是因此研究生畢業後來到了這家出版社。大學時他愛看各種文學書籍,尤其喜歡啃大部頭:托馬斯.曼的《魔山》,波拉尼奧的《2666》,帕維奇的《哈扎爾辭典》,坐圖書館一看就是一整天。可惜工作後這種狀態就不在了,馬曉東開始爲生活奔波、爲績效奔波、爲發行量奔波。他開始看各種以前不屑一顧的書籍,和以前不屑一顧的人諂媚。現如今,他覺得一切又回來了:喫到肚子裏的書籍,真的像奇幻故事裏所寫,內容通通吸收了。有那麼一刻,馬曉東反倒是喜歡上了現在的狀態:喫書怎麼了,又不礙着別人,自我享樂,多好。

但是這樣的情形沒有持續多久後,馬曉東的行徑暴露了:最先感覺到的是他女友周蘭蘭。馬曉東和女友是同事介紹的,當時同事講老馬,這事兒包在我身上,周蘭蘭也喜歡文學,你倆這事兒肯定沒問題。

但是相處後馬曉東才明白,同事說的文學是言情文學。兩個人相處,志趣不同其實沒多大問題,怕的是志趣相悖:文學有個鄙視鏈,馬曉東喜歡嚴肅小說,因而他鄙視那些言情小說。雖然他不想也不敢直接表示,但是他覺得跟周蘭蘭相處的越來越彆扭。尤其是剛談那會兒,馬曉東引用個有哲理的話周蘭蘭就笑,一邊笑還一邊拍他的肩膀,說哎喲餵我的大文豪,裝啥呀裝。

馬曉東承認,在公交車上說出科特薩爾那句“最糟的是這種荒謬的感覺,感覺自己被困在無邊的機器叢林之中,而這種機器本是用來馳騁代步的”時,自己有裝的成分,但是這種裝被人當面戳穿,總讓他感覺受了莫大屈辱一般。索性後來馬曉東進了出版社,繁瑣的工作與庸碌的生活讓他沒有了繼續裝下去的時間。但現在不同了,馬曉東吃了一個月的純文學書籍後,又開始對女友周蘭蘭產生厭倦。其實在心裏馬曉東也明白,這樣不對,文學又不是生活的全部,可是當他的食物變爲文學書籍,他發現自己越來越看重這些。當週蘭蘭越來越喜歡刷劇,越來越喜歡癡迷於那些言情書籍時,馬曉東開口了:

“你都多大了,怎麼還喜歡看這些。”

“怎麼,重溫一下青春不行啊,得不到白馬王子還不能幻想一下了。”周蘭蘭握着遙控器白了馬曉東一眼,轉身繼續爲電視裏的肥皂劇流淚。馬曉東想反駁些什麼,可是他也明白,頭腦裏的這些哲理名句,根本不是周蘭蘭嘴中胡攪蠻纏的對手。而來到辦公室,同樣沒有一個人在乎文學,大家都拼了命的幹着庸俗的工作,只爲年終獎金能夠多分一點。馬曉東看着這一切,情不自禁的搖頭嘆氣。自從喫書之後,他的腦中對於金錢的概念就愈加模糊、寡淡。他想,“書是人的精神食糧”這句話真的太對自己胃口了,或許還能這樣說,書是人的精神,同是又是人的食糧。想到這裏,馬曉東腦子裏突然冒出一個驚人的想法:能不能也讓女友喜歡上喫書呢?

然而這樣大膽的想法只在馬曉東腦袋裏停留了片刻:他明白,要想做到這點,首先要做的就是對女友坦誠自己喫書的事實。站在女友角度來看,很可能會把他當成精神病來對待。可是這樣的想法又不能完全從馬曉東的頭腦裏消散,再三考慮,馬曉東決定循序漸進,慢慢的引導女友走向喫書的境地。他先是趁七夕節從網上買了一些女作家的文學書籍,什麼張愛玲、伍爾夫、奧康納,多買幾種,先看她喜歡哪一類。結果周蘭蘭收到禮物後,起初是驚喜,結果掀開盒子一剎那臉色就變了:

“你就給我買的這些?”

“啊,怎麼了,不好嗎?”馬曉東尷尬的看着周蘭蘭。周蘭蘭沒有說話,胸脯卻不停起伏。她把書拖到書櫃旁,一摞一摞的扔到上面。馬曉東看着,心裏很是不爽,但他還是安慰自己,慢慢來,不要着急。晚上他在客廳看書,周蘭蘭在臥室跟曾經的閨蜜打電話,門半掩着,他聽到周蘭蘭這樣講:

“哎呦,你可不知道馬曉東有多麼榆木疙瘩,我都暗示他幾次了,不買LV也要給我買個小金條吧,結果呢?幾本破書就把我打發了,還是那種看着可沒意思的書,真不知道當初我是怎麼瞎了眼看上他的。”

“破書?”馬曉東聽到這裏,氣的牙癢癢:哪個人規定的七夕節男生必須送女生禮物?他跟周蘭蘭在一起三年,沒有收到過一份禮物。周蘭蘭還在那邊抱怨,馬曉東正在氣頭,抄起書架上奧康納的那本《好人難尋》,直接就吃了起來。然而就是這本書,讓馬曉東後頭倒了大黴:

書吃了一半,馬曉東直接把書扔到了書架邊。夜裏他做了一個夢,夢到好人難尋中的“不合者”掏出手槍朝着他的心臟連開四槍,接着說了一句:“人生沒有真正的樂趣。”就在這一瞬間,馬曉東驚醒了,窗外陽光燦爛,他剛想爲這是個夢而舒一口氣,就發現周蘭蘭正站在牀頭邊,拿着那本咬成稀爛的《好人難尋》。下一秒他聽到周蘭蘭在問自己:

“這是怎麼回事?”

(三)

這是怎麼回事?馬曉東不知該如何回答,那一天清晨,他與周蘭蘭四目相對,發現周蘭蘭眼睛裏寫滿了驚慌。很快的,那些藏在牀底、藏在書櫃夾角的書籍,或者叫做馬曉東的專屬食糧,都被周蘭蘭發現了。馬曉東以爲自己可以解釋、能夠解釋的。然而周蘭蘭的攤牌來的如此之快:下午她便收拾東西,說要走,要回家去。馬曉東愣了,他問回去幹什麼?待幾天?馬上咱們就要結婚了啊。

“結婚?別說結婚,你覺得就你現在的狀態咱倆還能處嗎!”周蘭蘭突然聲嘶力竭的大喊,彷彿面前的馬曉東下一秒就會把她吃了一樣。馬曉東說我啥狀態啊,不就是吃了幾本書嗎,又沒傷害你,又沒做對不起你的事……

“可是你喫書了,對嗎?你是人,但你卻在喫書。”周蘭蘭說着,眼裏竟然溢出了淚水。馬曉東也氣了:他喫書怎麼了,他覺得自己沒做錯什麼,喫書又不是他的本意,只是生理機能使然,他如果不喫書,就會被活活餓死。可是再多的解釋都行不通了,周蘭蘭離開了家。傍晚馬曉東打電話,無人接聽;再打時,竟然已經處於黑名單的狀態。馬曉東傻了,他以爲三年戀情會很堅固,到頭來卻還是像紙一樣一吹就散。馬曉東想不通,夜裏他本想“借酒消愁”,拿起酒瓶子才發現自己早已對酒精沒有了感覺。他掏出一本《百年孤獨》,撕開兩頁,用礦泉水浸溼,揉成一團吞到了肚子裏。

第二天,馬曉東醒來窗外豔陽高照,他沒想到喫書竟然也能把自己給喫醉了。擡手看錶,已經快到上午十一點,自己的班卻還沒有上。他慌忙穿好衣服,蹬上鞋子,打個車趕到了公司。被訓一頓肯定是免不了的了。副社長用右手食指狠命點着馬曉東的腦袋,口中唾沫飛濺,彷彿他是老師,而馬曉東是個小學三年級的孩子。馬曉東想,出版社沒轉型前可不是這樣的,國營那會兒,有政府財政性撥款,副社長就算罵人也是不露聲色,喝着龍井茶葉慢悠悠的罵。副社長問馬曉東,怎麼,是不想幹了,不想幹了就趕緊給老子滾!成天渾渾噩噩,有人給我反映了啊,說你小子一天呆在廁所的時間都比上班時間多!怎麼,是想住在廁所裏了?

“沒沒沒,當然不是,副社長您消消氣。”馬曉東聽到這句,心裏頓時咯噔一下,慌忙向副社長賠罪。他已經丟失了愛情,不想把工作也給丟了。下午上班,馬曉東至少給周蘭蘭打了三十個電話,結果周蘭蘭一個都沒接;他又試着給周蘭蘭發微信,半個小時後馬曉東手機嗡嗡響了一下,馬曉東趕緊抓起手機,是周蘭蘭回的消息,可是內容卻不盡人意:周蘭蘭告訴馬曉東,她已經到家,也想清楚了,分手吧,真不適合。

馬曉東趕緊回消息,他說不是的,我覺得這病不算恐怖,甚至也算不上病。就是喜歡上了喫書而已,充其量算個異物癖。周蘭蘭很快回了消息,是條語音內容:

“不算恐怖?那要是咱倆以後結婚,生出來一個也像你一樣的喫書人怎麼辦?”聲音是外放,辦公室的人都齊刷刷的望過去。馬曉東趕忙調低音量,想不出一句反駁的話語。他其實偷偷看過幾次醫生、內科的外科的,心理的甚至骨骼的,他都檢查過,結果回答幾乎都是一樣:不清楚,找不到治療的辦法。馬曉東心涼了,整個下午他腦子想了好多:愛情的、工作的、未來孩子的,這些思考攪的他頭大,頭大進而導致他的肚子又餓了起來。馬曉東實在沒有忍住,他從抽屜裏抄起一本《局外人》,偷偷潛入廁所,準備先填飽肚子再說。

馬曉東餓的太慌,進廁所時沒有關好門閥,就在這時,老張哼着小調一把推開了廁所門,尷尬的一幕就這樣出現了:馬曉東蹲在馬桶上啃着書籍,老張瞪大了眼睛看着,倆人怔了一會兒,老張笑了,一種很詭異的笑容,緊接着又衝馬曉東擺擺手,皮帶都沒抽好就跑了出去。齒狀的書屑掉落到了地上,馬曉東整個人都懵了:老張最愛八卦,雖然已經快六十,那嘴還是跟竄天猴似的滿天亂飛。讓他知道自己喫書的事,基本上這個祕密在辦公室就藏不住了。

果不其然,馬曉東擦完屁股的功夫,出來時已經有人用怪異的看着他,有些同事還指指點點,捂嘴偷笑。那一刻馬曉東真的很恨老張,想把老不死的東西給大揍一頓:胡亂傳播自己的事兒,他的癟事可少?找小三、挑逗剛來的女實習生,哪一樣不是他這個老畜牲幹出來的。可是這些事,沒有一個人對老張指指點點,自己喫書誰也沒惹反而落得一生禍,就憑他是個辦公室主任?馬曉東越想越生氣,剛想去找老張理論,就在這時,小李嬉皮笑臉的過來,說馬總,說副社長找你。沒辦法,馬曉東只好硬着頭皮來到副社長的辦公室。

本來以爲,副社長會以一種世仇之敵的姿態,當場脫掉皮爾卡丹扣到他的臉上。可副社長並沒有生氣,而是以一種惋惜、可憐的眼神望着他。馬曉東忽然覺得,這種惋惜的神態甚至比謾罵更具殺傷力,因爲後者的痛毫無邏輯,前者的傷卻深入骨髓。馬曉東聽到副社長這樣講:

“小馬啊,最近是睡眠不好?”

馬曉東聽後一愣,只好喃喃回答還行還行。副社長點點頭,從桌上點起一根黃鶴樓,耷拉着煙盒示意馬曉東也來一根。馬曉東擺擺手,說不了不了,副社長您抽。副社長說喔?小馬有意識啊,明白吸菸有害健康的道理。但是有時候,吸菸也是解除愁苦的一種法子嘛!我覺得吧,這個做人呢,不能太標新立異、不能太追求刺激,追求一種意想不到的解脫方式。人應該學會合羣一點,正常一點,你說是不是。副社長一邊說着,一邊將大拇指和食指貼在一塊不停揉搓,慢慢站起來向着馬曉東的嘴巴處行進。馬曉東後撤着,副社長離馬曉東還有一步之遙時,副社長又騰的一聲坐下,慢悠悠抽了一口香菸,彷彿在宣告與馬曉東之間的某種距離。此刻,馬曉東已經懂了,喫書的消息已經傳到副社長耳朵裏,他閉上眼睛,等待着宣判。而馬曉東不知道的是,副社長看着馬曉東,也在等待着他的坦誠相告:喫書這事兒他雖然沒有親眼相見,但是他也老早想開除這個愣頭青了:出版社改革以後,掙錢愈加困難,上到社長下到員工,哪個人不想小撈一筆,就你小子在那兒假裝純潔,十指不沾陽春水似的,不是上面派來監察的人就是想着最後陰大家一手,必須慎防。副社長看着馬曉東微閉眼睛一言不發,以爲他要死磕到底。沒辦法,副社長只好煩躁的擺擺手,說這樣吧小馬,鑑於你目前工作狀態實在不好,先回去歇兩天吧,等社裏面通知。馬曉東聽完剛想說些什麼,副社長已經轉動椅子,背對着他吐出一抹菸圈。

馬曉東回到家中,委屈與憤怒同時還有恐懼交叉在一起,攪的他心癢癢,肚子也癢癢:他又開始餓了。看着面前那些誘人的書籍,馬曉東突然升起一股怒火:就是你們,就是因爲吃了你們,我纔會變成現在這樣;那些看你們的人,撕你們的人,甚至燒了你們的人都沒有受過像我這樣的代價!我在喫書,可是他們卻恐懼的想要“喫”了我!

馬曉東決定強迫自己“絕書”:他把家裏所有的書籍放到一起,裝到麻袋裏,直接扔到樓底下的垃圾堆中。他又打開美團,也不細看,隨便點了二十份午餐。外賣到後,馬曉東用衛生紙捂住鼻子,強迫自己喫下那些熱氣騰騰的食物。一口、兩口、三口,待到第十口,馬曉東再也喫不下去,他能感覺到脾胃在劇烈蠕動,抗議着這些“莫名其妙”的食物。嘩的一聲,馬曉東沒有忍住,把剛喫進胃裏的食物給吐了出來。馬曉東癱倒在沙發上,這種感覺太難受了,簡直能要了他的命。馬曉東又嗑了兩粒安眠藥,既然喫不下那不如就睡去。然而半天的藥量,在馬曉東的胃裏存活了不到三個小時就沒了。馬曉東擡眼看着天邊飛散的雲霞,腦子裏卻全是書的畫面:他太餓了,再也忍不住了,於是偷偷下樓,把那袋丟到垃圾堆裏的書籍又拿回家中。

(四)

一連三天,馬曉東還是以喫書爲生。他給副社長打了數不清的電話,一開始對方還含糊其辭的搪塞,到了後頭乾脆撂下挑子:馬曉東,公司以及組織研究決定,將你開除出去。馬曉東問那開除我總要有個理由吧?副社長說,喔,理由,理由就是你妨礙了公司的大局。馬曉東懵了,自己不就是喫個書嗎?怎麼還妨礙公司大局了?他憤憤不平的跑到公司,一把推開了副社長的辦公室門。電話裏兇巴巴的副社長不見了,反而用一種害怕的狀態“語重心長”的跟馬曉東對話:

“小馬啊小馬啊,公司也有公司的難處,你出了這樣的事情,公司包括我包括所有同事,大家都很難受。但是這有什麼辦法呢?一個團隊總會出現變故,總得有人犧牲。我剛纔不是說了嘛,應以大局爲重,誰來抗這個大局?瞻前顧後這個人只能是你啊。”

馬曉東聽着這些“語重心長”的廢話,再也忍不住了,大喊行行行,老子不幹行了吧!馬曉東把話說完,砰的一聲摔門而出,趴在門邊偷聽的老張和小李趕緊後撤,嬉皮笑臉的看着,說馬總要另謀高就了?馬曉東白了他倆一眼,突然張出嘴巴,做出喫人的姿勢,把他倆給嚇了一個大跳,老張更是嚇得一屁股坐在了地上。什麼都沒了,馬曉東這樣想着,心裏異常傷感。門口有家報亭,他叫醒正在睡覺的老頭,老頭迷迷糊糊睜眼,說要什麼煙?

“不要煙,我要書,你這裏有卡夫卡的《變形記》嗎?”

“卡什麼卡,變什麼記?”老頭疑惑的看着馬曉東。馬曉東嘆了口氣,說這樣吧,你把書架上的雜誌、報刊都給我來一份。老頭愣了,說都來一份?馬曉東說都來。老頭又問以前的也要?馬曉東說都要,不管第幾期,都給我來一份。

一共三百二十六塊,馬曉東抱着一摞雜誌報紙,走在東風渠邊。晚霞又散開了一點,而紅日正盛,大發耀光注目着這個世界。馬曉東看着,張開嘴巴,覺得自己再發育兩年,也有潛力將太陽喫掉。但眼下不行了,眼下還得填飽肚子。馬曉東抽出一張財經日報,放到地上,屁股對準,坐到上面。他看着前方的湖水,波心蕩漾,有鴨子游過。馬曉東從《讀者》喫起,一路喫到了《意林》。書很薄,而且味道一般,他突然很想喫卡夫卡的那本《變形記》。然而馬曉東打開導航,最近的書店也在五公里之外了。就在這時,湖對面的人不動了,他們聚集在一塊,正對他的方向。馬曉東當然明白他們在看什麼,他舉起破爛的雜誌,一邊用力揮舞,一邊賣力咀嚼。他看到有小孩子趴到欄杆上,笑着對他隔空揮手;一旁的大人開始扯這些孩子,有的家長甚至捂住了他們的眼睛。馬曉東不管這些,繼續用力揮舞,甚至將雜誌放到地上,做出動物“喫食”的模樣。人羣果然又多了一些,馬曉東傻傻笑着,笑着笑着就有了淚水。

就在這時,人羣發出一陣驚呼,有些人快步向西奔跑,對岸人羣很快形成了兩撥。馬曉東也將頭扭向西邊,他發現就在大約兩百米處,他的正右手邊,多了一個短髮女生。短髮女生彎腰坐在臺階上,一邊流淚嘴裏一邊喫着什麼。馬曉東站起身子斜着望去,發現短髮女生正在做和自己相同的事情:喫書。

就在那一刻,馬曉東忽然感覺胃部顫動了一下,他擡頭望向短髮女子,短髮女子此時也擡頭看着他。馬曉東不由自主的向短髮女生走去,一步兩步三步,此時短髮女生也站了起來,臉上噙着淚水。馬曉東不知道短髮女生經歷了什麼,短髮女生應該也不知道馬曉東發生了什麼。不過這都沒關係了,因爲當馬曉東快要走近短髮女生時,他清楚的看到,短髮女生手裏拿着一本卡夫卡的《變形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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