滾滾向前

【1】一個電話

那天接到一個外省的陌生電話,猶豫了半天。電話又不能自動識別,提前預判,倒不如短信明瞭,不過垃圾短信也是令人厭煩。於是遇到陌生電話,不免心裏有疑慮。

我們生活的時代就是這樣,享受便利,便要接受這種聒噪,連接遠方,便要接受隨時而來的木亂,有時還要有點識別能力,要不然咋有電信詐騙的事情發生咧,而且層出不窮。

猶猶豫豫,做了一陣子心理建設,我最終還是接了。

電話一接起,他就直呼我的名字,喂,向前,是你麼?你是向前麼?我有些摸不着頭腦,這誰呀?我疑惑地說道,就是的,是的,你是誰麼?他說,你猜,猜我是誰。(行文方便,我臨時借了個名字)

我立馬警覺起來。身邊的同事,就遇到冒用大學同學的身份,打電話騙錢的事情。我說,聽不出來,猜不到。

那邊說,我就估摸着你猜不出來,幾十年沒見了,要是能猜出來,那真是厲害的狠,我是攀峯,能想起來不?

我明白了,這個電話不是廣告推銷,不是房產中介,也不是詐騙電話,是高中同學打來的。

他一說名字,我腦子裏的記憶片段一下子連接上了,對上號了,就是他的聲音。儘管年齡增長,每個人說話的聲音就像自己的容貌一樣,各有特色,儘管有幾億、幾十億的人,每人都有一張屬於自己別緻的臉孔,也有屬於自己獨有的聲音。

隨着年齡增長,一些原本走散的老朋友,又慢慢通過各種途徑連結上了,原先關係遠近,倒顯得其次,更多的是敘舊情,尋找過去的共有的記憶和往事,感嘆這日子過得太快了。

他說,才知道你在西安,這麼近的,就是沒在一起坐坐,你們單位牛皮的狠,北郊人都知道,我說,我們單位廟小,全國人民知道的少,就是自嗨。那像你,天南海北到處晃悠,一提起單位名字,別人都肅然起敬。

他習慣性地笑了,帶着不屑地說:都是虛的,我們單位就靠名頭唬人,不像你們實惠。我說,別謙虛,我還想到你們單位去呢,名頭多響亮。

我倆東扯西拉的,突然他問我:嗨,你知道溜子不?我有些疑惑,一時沒想起來。他說,呀!你看你這記性,咱倆還去過他家呢?我說,去過的同學家有好幾個呢,咋一點印象沒有呢?他說,你好好想想,他爸爸高高大大的,他媽媽……

我還是想不起來,他說,他媽媽,你想想。我說,他媽媽咋了?攀峯急了,他說,你咋能想不起,他媽媽不是跑了,又回來了,你見過的,見過好幾次的。

我突然想起來了,突然想起了那個女人。

那個溜子的媽媽,這個女人已經去世幾十年了,我也不知道,腦電波是怎麼觸動的,大腦給我呈現出了曾經的畫面,我不想回憶,但是女人的故事就清晰的展現出來了,我拒絕不了,我左右不了我的大腦,只好任憑它一股腦給我翻騰出來。

我問他,咋說起溜子了。他說,這次出差,結果被隔離在沿海大都市了,結果老天安排,他就遇到了溜子。

我腦海裏的問題很多,要一一問清楚。我說,你咋聯繫到我的。他哈哈笑了,他說,你們公司大麼,我就那麼一搜,就把你給搜到了。我說,好好說話,本來以前咱倆關係一般,現在說的好像有多好似得,可不要找我辦事,啥事都辦不成。他說,本來還有個十個億的生意要拉我合作,看這樣子,算了。

我倆拉了一陣話,他說疫情隔離期間,閒得無事,就到處串連,多年不上的QQ也登陸了,到處給同學打電話,東問西問,慢慢這個網越來越大,我也是其中之一了。最神奇的是,他遇到溜子了,溜子現在過的很好,已經紮根大都市,而且在一個公職單位的要害部門。

【2】那個眼神

提到溜子,攀峯有些感嘆:想不到溜子真有出息,我也覺得他應該是有能成大事的,溜子能有那樣的父親,肯定差不了的。

不過我的腦海又翻騰起溜子媽媽的印象,翻騰起攀峯講給我的,關於溜子及他家的故事。爲了記述方便,下面,我就用攀峯的身份來講這個故事。

我們的村子在西北一個偏遠鄉鎮的北部,村子位於靠近北山的平川處,聽老人說清末民國初年時以及以後的日子裏,兵匪鬧得兇,村子裏就自發組織修建起城牆,城牆根基全用石塊砌成,灌上石灰漿,上面是澆了麪湯的黃土夯成。城牆四四方方,高約10米,東西兩個大門,南北是小門,南門旁有暗道,通往郊野隱祕處。整個城牆把村子圍了嚴嚴實實。

後來,城牆就落敗了,尤其是那場運動中,城牆被作爲封建餘孽殘渣遭到瘋狂衝擊,奈何城牆太結實。不過也給發泄的人找到無盡的用力的地方,這些人發揚頑強拼搏的精神,天天挖、天天斗城牆,城牆終於殘破了。

如果城牆保護的好,攀峯他們村現在怕是歷史古村,能成旅遊勝地,坐在家裏掙錢了。現在這狀況,都是自己做自己的孽,找誰說理去。

我和溜子是上小學認識的,我和溜子分在一個班。那時,我上學要沿着城牆外的路走好遠。好多時候,我路過溜子家後院時,溜子的媽媽就站在後院裏向外看着。看到我時,她就喊我,你等一下小溜,他馬上喫完飯了,你倆一起去。

殘破的城牆現在是溜子家的後院牆,一條踏硬的土路成了連接院子與城外的通道。我透過殘破的城牆打望溜子的媽媽,她的眼睛很好看,眼睛裏流露的生活的味道,我也說不上來。小孩子怎麼能看懂生活的滋味呢。大人的世界,小孩子懂啥,不過總之是那種看起來話不多的人。

有時,我和溜子放學回來,她會在後院迎接溜子,然後笑着看着我一個人走。有時候,溜子的父親忙其他事情時,也會到後院來,我也看見了,高高大大,人很精神。

跟溜子一起上下時間長了,我大致摸準了他家的時間點。有一天,我早早喫完午飯,就往學校走了,到了溜子家後院那塊,沒看見溜子媽媽。於是我家徑直走了進去。

溜子兄弟3個,沒有姐姐妹妹,全是壯勞力。後院連接屋內的門開着,我也沒有什麼猶豫,就繼續往裏走。

溜子正在喫飯,一個低矮的小方桌,溜子父母在一邊坐着,兄弟3個各圍了一個邊。那年月,在農村,一家人這樣喫飯的時光不多,多的時候都是舀上一碗飯,各自找個地方吃了,當媽的一般都是坐在廚房竈火前,喫完一碗飯,小孩子端起碗跑來跑去,當爸的有時端上一碗飯就不見人了,跑到誰家門口,聊上半天,小孩子還要尋着去把空碗端回來,趕緊洗了。

至少,攀峯覺得自己家平常喫飯就是各自喫各自的,很少聚在一個桌上,只是在年關、過節或者家裏來親戚,或者改善伙食時,大家才擠在一個桌上喫飯。平時的日子忙碌,哪有閒心坐着慢慢喫飯呢。因此對於溜子家平常這樣喫飯的場景,攀峯還是有些羨慕的。

溜子爸爸首先看到我:你家喫飯早,來,坐下,在我家再喫上些。我連忙擺手。溜子媽媽站了起來:再喫上些,飯多着呢,嚐嚐我家的飯。溜子的兩個哥哥擡起頭,用眼睛盯着我。溜子也瞅我,用眼神告訴我,可以嚐嚐他家的飯。這也是增進友誼,表明我兩關係很鐵的證明。

溜子兩個哥哥的眼神,讓我有些緊張,我連忙說,我在外面等溜子,你們先喫。

這是我第一次近距離接觸溜子父母的場景。

後來的日子平常,我和溜子一起上學,一起放學,關係也很穩定,我倆也沒有鬧過什麼矛盾。

【3】莫名就跟人跑了

有時村子裏會颳風,而且風颳的到處都是,田間地頭,犄角旮旯,白天黑夜的。這風總刮的有來頭,而且從捕風作影到定準聚焦,形成一個漩渦。

有些日子,我覺得溜子不太對勁,總是打不起精神,我問溜子,他不吱應。後來,隱隱約約聽到些風聲,起先我不怎麼相信。但是,村裏的風聲也有些飄來了,我聽到了,大人們在背後笑着說別人的故事呢。

這個故事的主人公就是溜子的媽媽。

傳言的內容在歲月裏飄的時間長了,但脈絡還在。大意是溜子家來了個木匠,做了好多天的工。

後來完工了,木匠走了,不知道去哪裏了?聽說是跑的,連同木匠一起跑的,還有溜子的媽媽。

大人的事情,小孩子不懂,爲啥要跑?跑的時候,爲啥無人知道呢。這麼大的村莊,怎麼跑出去的?白天,這麼多人看着呢?要說黑夜裏跑,黑夜裏不是溜子這些孩子、還有溜子的父親都走,怎麼跑的呢?

這好像是個謎,誰也沒有講出具體的情節,都是各種猜測。

至於溜子媽媽和那個木匠跑到哪裏去了,我不知道,溜子媽媽跑出去過得好嗎?更無從知曉。有一個情況,我記得清楚,就是對於溜子媽媽走這件事,溜子爸爸看起來表面平靜。村裏人說和往常一樣,臉上沒有難堪,沒有不好意思,沒有被人嘲笑的難受,反正是沒有表現出來,村裏人也沒有發現。

溜子爸爸在那段日子裏,表現地很淡定,絲毫不怕村裏人的傳言,挺着腰板帶着3個娃,門開得大大的,按時給3個娃做好飯,坐在一起喫,該笑就笑,像啥事都沒發生一樣。至於內心是怎麼想的,也許只有他自己知道。

大人的情緒會感染小孩子的,溜子後來似乎也淡忘媽媽跑了這件事,又開開心心和大家耍在一起了。

日子本該這麼平靜,跑了的就讓她跑了,過自己的好日子吧!留在原地的人,固守着日子,也向往着明天,希望明天更好。我們上完一級學,接着升一級學,又開始學習新的書本了。

【4】可咋有回來了呢?

平常的日子總是有些想不到事情發生,電影電視劇編劇,作家有時也不知道該如何構思。就在這個檔口爾,溜子的媽媽回來了,一個人回來了。

至於溜子媽媽在外面經歷了什麼,無從有人打問。也不知道溜子的父親知道不,責問過溜子媽媽沒?這也是個謎,始終沒有任何消息,始終沒有露出任何風聲。

這下熱鬧了,村子裏好久沒有這樣的重大爆炸性的故事了,人們想想都覺得有意思,日子一下子增添了趣味和談資。

溜子媽媽不知道是什麼時間回來的,也不知道她是怎麼進的家門,這個時間太久,我想不起來了。

有人說,就那麼直接走回來了,從後院進的門。回來的時候,是個下午的日子。也有人傳言,早早就瞅見了一個女人,白天在外面晃悠,不知道啥情況,怕就是溜子的媽媽,也是要面子的,趁着黃昏溜回了家。

只不過,這些情況,我並不清楚。

有一天,我像往常一樣穿過溜子家的後院,去喊溜子一起上學。路過他家柴房時,感覺有人盯着我看。我扭頭一看,是溜子的媽媽,她的情形,嚇了我一大跳,我下意識哆嗦了一下。

我看她時,她坐在柴房的地上,蓬亂的頭髮上沾滿了柴草,目光呆滯,眼光渾濁,似乎在看我,似乎又沒有看我。

那雙微笑好看的眼睛哪裏去了?我有些心慌,有些害怕,不由地加快腳步,走進裏屋時,溜子爸爸和3個娃正在輕鬆地喫着飯,四個人和往常一樣,自然輕鬆地喫着飯。

上學的路上,我忍了半天沒忍住還是問溜子:你們喫飯,那,柴房裏,就是柴房裏你媽媽喫飯咋弄呢?你們喫飯那陣,我沒看見她喫什麼東西。

溜子低着頭說,給喫呢,我爸給端飯過去呢,不讓我們去送飯,我們也不敢去送,那個人……不好好喫。

“那個人”,我明白,這個人已經不屬於溜子的家人了,她被當成一個可有可無的存在。至於這個界限是怎麼畫的,是溜子他們兄弟自己畫的,還是大人給他們畫的,也許只有自己心裏知道了。

那個年代,那樣的事,作爲孩子的溜子,真的不知道什麼是真的錯,什麼是真的對,只覺得大家認爲正確就是自己該有的樣子。

對於溜子媽的回來,村子裏幾乎是導向一邊的議論,村裏更多人是認可溜子父親的做法。

有人說:跑出去了,咋會有臉回來,找個井,跳下去淹死算了。有人附和說,就是,還跑了回來,還不嫌丟人,死了算了,讓野狗吃了了之。有人暗暗佩服溜子的父親:你看人家孩子他爸,人家還讓進門,真是有情有義的,要是其他人,直接打出家門了。

溜子父親的確像村裏人說的那樣,面對這樣的事依然很坦然,不覺得有什麼丟人的,好像發生在別人身上一樣,和村裏人該大聲說話就大聲說話,該串門正常串門,直面迎接別人的目光,別人還不好意思了,別人覺得倒想自己有事似的。村裏的謠言反而少了。

柴房裏的女人,漸漸大家也就失去興趣了,無人關心,無人掛念了。一切又恢復正常了。

【5】本該不該

故事到這裏,似乎應該結束了。

有時候,一個不該可能連着下一個不該,一次的錯,形成錯上加錯。

隱隱約約聽到一陣風,聽說有個剛出生的嬰兒,被扔到野地了,被外面四處跑的狗呀(農村人家養的狗,整天就在外面瘋跑,跑夠了、耍好了,纔回家來),天上飛的烏鴉啥的吃了。

聽說,扔小孩的那天晚上,田野傳來的哭聲脆亮、脆亮的,哭了好久,後面沒有了生息。還聽說,小孩子身上什麼的沒有穿,光溜溜的,乾乾淨淨的剛來,又急忙忙地走了。後來,有人發現,類似嬰兒頭骨模樣的東西,被奔跑的狗狗,撕扯來、撕扯去的,人們看到也只是淡淡地說,噢,好像是那個嬰兒的腦袋。

咋有這麼恐怖的事情呢?

其實,溜子的媽媽回來時已有身孕,至於那個被扔到野地了孩子怎麼生下來的,沒有人知道,因爲無人前來探望溜子媽媽,她已經被全村人遺棄和遺忘了,連大家飯後的談資也算不上了。

至於那個孩子是誰去扔的呢?有人說辦這事,不能是年輕人去,不好,要找個老人去咧。至於到底是誰去的,攀峯說,那時候自己小,小孩子那關心生死這樣的大事呢,更何況是誰去扔的。

溜子媽媽生完小孩後,村裏起了一陣陣漣漪後,漸漸地啥都沒有了,無有生死了,徹底被人遺忘了。因爲溜子媽媽的生活場所就是一個小小的柴房,與這個世界徹底脫離了。

不知道是什麼時候,溜子媽媽去世了,怎麼去世的,也是一個謎。身邊有沒有人?事後,有人給她擦洗嗎?有換上新衣服嗎?都是謎,都是謎。

只是,溜子的媽媽沒有裹了草蓆扔掉。溜子爸爸義氣,給定做了一個實木棺材,入土下葬了。村裏人越發佩服溜子父親了。

後來,溜子爸爸一直也是單身,沒有娶,也沒有給溜子他們找個後媽,日子就這麼往前滾着。

這就是那個時代,那個年月發生的故事。這樣的故事,永遠屬於過往,屬於歷史,當下這樣的故事,萬萬是沒有的。

從前的歲月已經泛黃,至於溜子父母因何走到一起,怕更多的是源於媒妁之言,也許兩人都不是對方中意的人,但那個年月就是這樣,加上當時的成分論,有多少事自己能做主,只能是靠着日子裏的相扶相幫,慢慢了解,慢慢學會去接收和認可對方。

從前的歲月有自己的運轉規律,不能做好壞評判,曾經嫁雞隨雞嫁狗隨狗,嫁個扁擔抱着走也是真真的真理裏!那代人又怨誰去呢?

時代滾滾向前,我在想,如果是當下呢?溜子媽媽回有什麼樣的選擇?即使做出這樣的選擇,即使後悔了,她也不會落寞的回來。

每一個人都有自己的選擇,選擇了後悔能如何?

儘管時代滾滾向前,但有些錯是不能的,有些路是不歸路的。不好評判,不好說,就這樣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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