董仲舒和災異論

董仲舒和災異論

建元六年(前135年)春天和夏天的時候,發生了兩起火災。發生的地點都和漢高祖劉邦有關。二月份的時候,先是遼東的高廟起火,高廟就是祭祀劉邦的祖廟。本來郡國是不設高廟的,景帝朝才下令皆設。四月份的時候,長安高園的便殿也着了火。高園自然也是祭祀劉邦的一大塊園地,園中模仿帝王生前所居,既有正式場合的建築,叫做正寢,也有燕居休息的地方,叫做便殿,這次就是便殿發生了火災。

古代建築多爲木結構,起火本來是極爲正常之事,只不過因爲這處建築地位特殊,古人又異常敬奉祖先之靈,於是漢武帝劉徹爲此素服五日,這已經是對待災異非常謹慎恭敬的態度。

而在另一個人眼裏,這顯然還不夠,他認爲災異的發生並不是簡單的事,其中一定蘊含着上天的某種寓意。

這個人叫做董仲舒。

我們前面也提到過一筆董仲舒的事情,他在景帝朝就以治《春秋》爲博士,但由於竇太后的緣故,儒生在當時並不能得到重用。雖然如此,董仲舒還是憑着精深的學問和儒家的作派被廣泛尊奉。有志於學者紛紛前來向他學習,他隔着帷幕講授課程,由於人數過多,有的人無緣旁聽,只能成爲他的再傳弟子,甚至從頭至尾沒有機會見他本人一面。

那麼這位大儒、大學問家、大《春秋》博士是如何看待兩起火災的呢?

他專門爲此寫有一篇文章,文章模擬天子發問,自己作答。

董仲舒是這麼回答的:“《春秋》是一部聖人所作的經典,爲什麼經典呢,就在於它雖然記載的是歷史,是往事,但完全可以用來作爲現實的參考。所以要想知道某件事的警示意義,只要去《春秋》裏尋找類似的例子就可以了。”

《春秋》裏有沒有記載連續發生的火災呢?還真有,至少董仲舒找到了一個例子,認爲有借鑑的作用。第一起火災是魯定公時期,地點是魯國的“兩觀”。董仲舒認爲,這個“兩觀”本來是天子才能擁有的,現在魯國也有了,顯然是一個僭越的產物。這個建築發生火災,就好像是天在警告魯定公,你的國家也有僭越之臣,是時候引起注意除去他們了呵!但是魯定公並沒有領會到上天的意思,於是第二起、第三起火災發生了,起火的地點是魯國的桓宮和釐宮,這時已經到了魯哀公時期,可惜魯哀公同樣沒有引起重視。又過了一年,果然亳社也發生了火災。亳社是殷商遺民祭祀先祖的場所,董仲舒認爲魯國是封給周公族人的,保留亡國的亳社就不符合禮制,所以這四個受災的場所都屬於同一類,是“不當立者”,這是天在反覆警告魯君要除去國內的僭越之臣。

但問題來了,魯國的季孫氏掌權架空魯君並不是一天兩天了,嚴謹的人難免會問:爲什麼上天不早點發出警告呢?董仲舒當然對此漏洞打有補丁。他解釋道:上天會選擇最合適的時候給出信息。之前聖人未出,想要除去季孫氏並不容易,上天不會讓人冒這個險。而魯定公、魯哀公之時,聖人孔子已出,正是復禮的最好時機,上天這才發出連續不斷的提示。這就叫“不時不見,天之道也。”

季氏亡道久矣,前是天不見災者,魯未有賢聖臣,雖欲去季孫,其力不能,昭公是也。至定、哀乃見之,其時可也。不時不見,天之道也。——《漢書·五行志》

這當然有些詭辯的味道,好歹也算能強行解釋得過去。在董仲舒的描述裏,上天和凡人一樣,有着鮮明的態度和主張,相當於扮演着一個“吹哨人”的角色。

有了這幾個《春秋》中的例子,就可以拿來參考當今社會了。董仲舒認爲,郡國不該設高廟,便殿不該居陵旁,這兩個建築和例子中一樣,屬於“不當立者”,故老天連續用兩次火災來警示天子。那麼老天這次提醒的具體內容是什麼呢?董仲舒說,這不很明顯嗎,老天彷彿已經在親口對你說了:“現在困難重重,不拿出公平公正的態度,就無法解決。要殺掉諸侯宗室中最遠最有威望的,就像我燒掉遼東高廟一樣;還要殺掉身邊近臣裏最權貴而奸邪的,就像我燒掉長安高園殿一樣。

故天災若語陛下‘當今之世,雖敝而重難,非以太平至公,不能治也。視親戚貴屬在諸侯遠正最甚者,忍而誅之,如吾燔遼東高廟乃可;視近臣在國中處旁仄及貴而不正者,忍而誅之,如吾燔高園殿乃可’云爾。——《漢書·五行志》

董仲舒所指的希望劉徹殺掉的諸侯和近臣,研究者拿後面的史實來套,多認爲是淮南王劉安和丞相田蚡,這種觀點有點像開了上帝視角,我認爲他在這篇文章裏只是一種虛指,沒有具體的對象。

這篇文章是虛擬問答,寫完之後,董仲舒並沒有呈交給劉徹看,不知道是不是對此災異理論尚沒有十足把握的緣故。他把文章放在家裏,之後不慎被人偷了去,造成了自己的牢獄之災,這是後話,暫時不提。

需要提一提的是,災異理論和董仲舒的關係。《春秋》裏面確實記錄了很多災異現象,西漢末年學者劉向曾專門作過統計,242年的歷史裏,記錄了36次日食,5次地震,2次山陵崩塌,3次彗星,1次流星雨,14次火災等等。這只是純粹對特殊現象的記錄,未必含有褒貶。唐朝史學家劉知幾對《春秋》記錄災異如此評論:“古之國史,聞異則書,未必皆審其休咎、詳其美惡”。同時,早期的人類也的確因對災異的恐懼和不知其解,會作出對天意的揣測,不過只是出於個人的偶發行爲。到董仲舒這裏,他試圖將此理論化,建立一種天意和災異的關聯模型,而實質目的是希望藉此來指導政治活動。董仲舒的災異論思想,可以從他的著作《春秋繁露》裏窺見。這種模型,如果用簡單的話來概括,就是:國家的政策有失誤→老天發出災異來警告君主,君主若不吸取教訓改弦更張→後面老天將用更大的禍患來懲罰他。

凡災異之本,盡生於國家之失,國家之失乃始萌芽,而出災異以驚駭之,驚駭之餘尚不知畏恐,其殃咎乃至。——《春秋繁露》

仔細看這樣一條邏輯鏈,其實從第一環的政策失誤,已經可以直接推至第三環大的禍患,這是很理所當然的思路。但如果臣下如此議政,一來過於直言不諱,二來理論底氣不足。董仲舒在這條邏輯鏈中間插上一個“代表老天意志的災異”,就可以借天的威嚴來壓天子一頭。

而這個理論最大的問題則在於,災異和前後的邏輯鏈其實都很脆弱。同樣的政治事件前後,顯然不可能保證都會發生同樣的災異,那不同的災異如何去關聯同樣的事件呢,最終全靠學者如何附會,這就導致了災異論從來沒有一套標準答案,學者不得不各據己見,各說各話的局面。

以董仲舒上面解釋的火災爲例,如果讓其他儒家學者來看,就會對“亳社”這一論據提出很大異見。董仲舒爲了前後不矛盾,把亳社和發生火災的其他地點歸爲同一類“不當立者”,認爲這不符合禮制。而實際上,《禮記》《公羊傳》這些同是儒家著作都解釋過亳社的保留完全合乎禮法。

董仲舒雖然初創災異論,但在武帝朝,並沒有被普遍認可。不過董仲舒名望甚高、弟子衆多,故災異論不斷被修正和擡高,儒家始終希望可以藉此來約束皇權。西漢末年劉向和劉歆父子,分別作了《洪範五行傳論》,爲災異論的經典之作。有意思的是,父子倆對同一災異所作的解釋,幾乎沒有一條是相同的。原因在於,劉向作傳論,是爲了反對王氏外戚專權;而劉歆作傳論,恰恰相反是爲了幫助外戚王莽造勢。立場相背,自然立意迥異。這也正是災異論的荒謬之處,它是一種人爲建構的主觀的政治觀點,可以根據目的隨意更換口徑。

陳侃理先生曾總結災異論雖然荒謬,但影響仍不斷擴大的三個條件:

災異論自身的完善,儒學權威的提升和擴張,漢朝由盛轉衰。——陳侃理《儒學、數術與政治:災異的政治文化史》

理論的自身完善是不斷用陰陽、五行、占卜等元素更新升級、打補丁,而儒學地位的提升則加強了儒生的話語權,漢朝轉衰則指導政治的機會增多,三者缺一不可。故到儒家地位更尊的東漢,災異論已經成爲一種君臣都需要的政治正確。因此,班固在《漢書》中單獨設了一篇論災異的《五行志》,在所有的十篇志裏,《五行志》的篇幅竟獨佔三分之一。我們回過頭看建元四年(前137年),《漢書·武帝紀》沒有記載其他大事,只列了三件異象:有風赤如血、大旱、星孛於東北。雖然《春秋》也如此記災異,但和《漢書》不同的是,班固會在《五行志》裏對有些災異代表了上天的什麼意志進行解答。

比如建元六年(前135年)這一年,也有一件異象被記錄了下來。八月份的時候,一顆長星竟夜出現在東方的天空中,三十天之後才消失不見。古人按照彗星光芒從短到長,分爲孛星、彗星、長星。《五行志》對此的解釋是:這顆長星有個獨特的名字,叫做“蚩尤旗”,當它出現的時候,往往代表着人間的王者即將征伐四方。

班固最後用十個字作爲“蚩尤旗”的註腳,也相當於爲劉徹接下來的時代作了一個冷冷的預告:

其後,兵誅四夷,連數十年。——《漢書·五行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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