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文:白塔

        一

   祖母去世後,葬在向陽寺。

   那是東北遼南一道不高的山樑,山腳下有一條蜿蜒的小河流,水流涓細,淙淙流淌。後來,我曾繞着山崗逡巡,並未見一處寺廟,或者寺廟的廢墟。由此推測,這名字該很久遠了,寺廟早已在歲月中湮滅,只留下了這個名字。或許,一切都如此,時間如風,吹走了所有的痕跡,只有名字落在山崗上,種進思念裏。

   從山腰間向西,祖母可以眺望到遼闊的遼南平原,以及十多公里外叫做故鄉的小村落。

   從山頂向北看去,一個纖細而美麗的影子在不遠處的天空若隱若現,那是一座白塔的塔尖剎影。塔尖是一根近十米高的鐵剎杆,豎立在剎座之上,中穿着五顆銅質寶珠。可謂“雲破遼天塔影來”。

   傳說,金世宗完顏雍其母貞懿皇后李氏篤信佛教,曾削髮爲比丘尼,號通慧園明大師。其母去世後,完顏雍爲其建造了垂慶寺塔,俗稱白塔,至今已有八百多年的歷史。遙遙相望,這似乎讓無寺的向陽寺,有了某種靈韻和寄寓。

   有時,我在祭拜祖母后,會被那飄渺的塔影所吸引,沒有向南返回住處,而是莫名其妙地轉而一路向北,去尋覓那座歷史悠久,充滿傳說的白塔。

   在我心目中,它就是一個聖潔女人。


   二

   白塔,座落在古城遼陽市中心的白塔公園內。其塔檐間立壁和塔腰八面均塗有白堊,從遠處看,塔身潔白肅穆,故稱白塔。遼寧有數十座歷經歷史風雨、歲月滄桑依然高高屹立的古塔,大都是遼金建築,距今已近千年。在遼寧衆多的古剎中,遼陽白塔最高。

   遼陽白塔是一座八角十三層實心垂幔式密檐舍利磚塔,高七十多米,塔檐逐層內收,檐角墜懸風鐸,檐間置銅鏡;塔頂仰蓮承覆體,以剎杆裝飾火焰、相輪、寶珠結束。整個建築造型和局部雕刻,都體現遼金時代風格,具有濃郁的漢文化與佛文化相融合的特徵。

   我去的時候多在春秋之際,白塔聳立天際,周邊是茂密的樹木,白塔之素淨與綠葉的蒼翠彼此映襯,相得益彰。

   步入白塔公園,便會有一種悠揚的清響不絕於耳,靈動的聲響,帶着不徐不疾的節奏,輕輕敲打你的耳蝸和心靈。那是塔身每一層八角外翹的檐頭下,都繫着風鐸,共一百零十個,遇風而動,搖曳不止。風鐸發出水波盪漾般的聲音,彷彿一個女真族窈窕女子謎語般飄然而過,留下一路首飾撞擊的微響;彷彿梵音禪語在歷史的天空低吟,娓娓講述生靈的故事,生命的寓意。只聞此聲音,你便會陶醉,如同置身於宇宙靜謐寥廓的深處,頓生禪心。所有的浮躁、煩惱、憂鬱、哀傷,都在這清響絕音的鳴奏中煙消雲散,歸於無物。

   及近仰視,塔身渾厚堅實,沉默佇立在高高的臺基之上,塔頂剎杆高聳入雲,塔體挺拔、秀麗,巍然天際,層層寶鏡輝光閃耀,加之風鐸清音鳴響,令人彷彿置身於玲瓏世界,佛陀意境。古人感於此,曾留下“天半驚風響塔鈴……一痕塔影指天南”的絕妙詩句。

   歷史上,這裏曾是遼東佛教的活動中心,有牌樓、山門、鐘鼓樓、前殿、大殿、後殿及藏經閣、僧房、都綱司衙門等各種建築一百多間,香火鼎盛一時。一九〇〇年,遼東義和團集會於此,火燒沙俄火車站等建築,沙俄派哥薩克騎兵北上遼陽鎮壓義和團,焚燬了白塔寺這一古建築羣。僅存白塔不懼烈火,依舊聳立於古城城西,用倔強的身影,表述民族的不屈和文化的堅韌。

   我想,或許,這也是白塔聳立千年歷史的另一種隱喻。


   三

   坐在白塔下的椅子上,厚實的塔影罩着我,把我安置在文化與歷史的暗影中。陽光中,這片暗影有些憂鬱。

   歷史與文學,向來結伴而行。但與歷史相比,我更喜歡傳說,這可能與我更推崇文學有關。如同我熱愛古希臘羅馬神話傳說,甚於古希臘羅馬歷史。我不願以今人的視角去碰觸歷史的冷酷與寒涼,經歷幾千年前的嗖嗖冷風。倒是願意從傳說中尋覓溫暖的故事,閱讀男歡女愛,悲歡離合的情節,乃至,窺見一個女人的一生,窺見她柔軟並堅硬的心靈。所以,我關注歷史傳說中形形色色的女人,諸如妲己、褒姒、孟母、西施、王昭君、胡皇后、李清照、潘金蓮、劉姥姥,以及維納斯、美狄亞、克利奧帕特拉、茜茜公主、香奈兒。她們有着不同的膚色、不同的性情,不同的地域,不同的時代,不管人生是燦爛耀眼,還是灰頭土臉,似乎都有着一種共同的東西,那就是女人乖蹇的命運。包括李洪願。

   在我與古塔的對視之中,一個身着女真服飾的女子款款走出暗淡的塔身,走出遼金時代,站在我的思想裏,像昨夜開過的花朵,幽幽地。

   公元一一二五年和一一二七年,華夏大地戰火熊熊。金先後滅遼與北宋,並開始進逼南宋。遼陽爲當時五京之一東京遼陽府。以古遼陽爲中心的東京地區,早在遼朝時期就是渤海人的聚居之地。

   一個美麗的李氏女子生在繁華的遼陽。女子的聰慧在當時女真族裏出類拔萃,她的俊俏在金代東京遼陽府同樣也是人人稱道。一個偶然的機會,金太祖完顏阿骨打的三兒子許王完顏宗輔相中了她,便選進宮中。由此,她娉娉婷婷地走進了金朝歷史。金太祖征伐四方,諸子皆總戎旅,丈夫宗輔貴爲王子,也是一員馬上將軍,驍勇善戰,魁偉尊嚴,屢次帶兵攻打北宋,建功立業。而且,完顏宗輔爲人性格寬恕,誠實好惠。婚後第七年,她生了個兒子,名完顏雍。宗輔參與連年的戰爭,與宋朝廝殺,四十歲那年戰死沙場,馬革裹屍。

   公元一一三五年七月,是一個炎熱的夏季,對於她來說,更是一個哀傷與焦灼的季節。她卓立在太子宮中庭院裏,久久凝視着花草樹木,眼淚簌簌而落。瞬間成爲寡婦,悲哀自不必說,作爲女人,似乎只有認命了。但讓她糾結和羞辱的是,關於自己的歸宿。

   根據女真族的風俗,婦女寡居,宗族接續。父死則妻其母,兄死則妻其嫂,叔伯死則侄亦如之。換而言之,她必須再嫁給死者兒子、哥哥弟弟,或者別的皇族。她無疑是當時的美女,皇族中的覬覦者註定爲數不少。而且,據記載,這種妻其嫂的現象,在女真族的歷代歷史中並不鮮見,尤其是改朝換代之際,更是頻繁。然而,她出生於貴族之家,從小深受漢族文化的影響,知書達禮,自然難以忍受這種族內再嫁的所謂舊俗。

   悵然久之,她用一聲嘆息,做出了人生的抉擇。只是,這個抉擇在兒子長到十六歲參加了軍隊,才得以如願。金皇統五年(1145年),金世宗完顏雍的母親貞懿皇后在故鄉遼陽清安寺落髮爲尼,法號洪願。皇后出家,是金朝貴族中的重要事項,金熙宗不僅爲她修了寺院,還賜給她通慧圓明大師的尊號。皇后死後,完顏雍遵照母親的遺願,修建了大塔,也就是這座著名的白塔,作爲母親的葬身之地,寄靈之所。

   這個傳說,讓我不禁想起《聖經·申命記》裏的一段記載:住在一起的兄弟,如果其中之一死了,沒有留下兒子,死者的妻子不可出嫁,她丈夫的兄弟可以向她盡兄弟的本分,娶她爲妻,同房,所生的兒子歸亡兄的名下,保留亡兄在以色列族中的名字。歷史總是這樣,無獨有偶。在強大的男系社會的語境中,女人命運被緊緊拴在宗法制、繼承製的墓碑上,只能成爲一種祭品。

   女人的長髮飄然而下,一縷縷掉落在時間古老的縫隙裏,像纖細的花瓣,碾爲遼金的一抔泥土。她的身影披上了青灰色的僧服,從塔影和我的眼眸中悄然消逝了,像一縷淺淡的煙霧。


   四

   悅耳的風鐸聲,敲醒了我的思考。塔影移動,我裸露在黃昏的夕陽裏,溫煦無比。

   據考證,事實上,遼陽白塔可能與金世宗完顏雍的母親貞懿皇后沒有任何關聯。傳說就是這樣,濃郁的文學氛圍中的故事總是帶有虛擬性和借代性,雖然張冠李戴,卻充滿人性,飽含溫度。更多的遼陽人,至今依然確信這個關於白塔的傳說故事的真實性。

   我也如此。我關注的是古代女人的命運。李洪願,這個美麗的遼金女子,即使貴爲皇后,也無法決定自己的命運,這就是歷史對於女性做出的冷漠定義。

   我的祖母也是寡婦,也有一部漫長的傳說。祖父三十多歲因病離世,那時祖母不到三十歲。作爲一個普通的東北女人,祖母沒有改嫁,也沒有出家,而是踮着小腳,拉扯兩兒一女三個孩子頑強生活,從泥濘的民國開始,走了近百年的人生路途,留下一長串蹣跚而逶迤的腳印。她活到了九十三歲。

   在我心中,她也是一座白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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