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日放映

文/羊君小二


  1

  這是週五晚上的一節必修課,同時也是這學期的最後一節課,來的人自然很多。呂文清在門口滅掉了香菸,轉頭戴上黑框眼鏡邁上講臺,上一位教授請了大半學期的病假,學院央他臨時替課。他四十出頭,還是講師,按照課程要求,這節課他繼續來講電影史。

  呂文清的語調逐漸低沉、緩慢,直至聽不見,然後喧鬧的課堂才安靜了下來。

  “電影,是唯一確定發明時間的一門藝術。”呂文清擡頭看了一眼階梯教室,最後一排倒下一片睡覺的學生,“你們現在大二了,作爲編導系的學生,有必要了解過去電影的發展。”

  永井夏坐在最後一排,微微皺起眉,看了一眼手錶,然後朝呂文清望去,他短頭髮,長方形臉,顴骨突出,身穿淡灰色外套,左手肘撐着講臺,右手食指和中指用夾煙的姿勢夾着一根白粉筆,隨着說話聲調的起伏,粉筆被舉起又放下。一股子說教的意味將她團團包裹,她低下頭,掏出一本《雕刻時光》,趴在桌子上翻了翻。

  “是老塔的書?”坐在旁邊的班支書小坎湊了過來。

  永井夏沒有回答,只是淡淡一笑,那是被人發現的尷尬微笑。

  “電影,是關乎時間的藝術,它可以使我們的時間延長一倍甚至幾倍。”呂文清頓了頓繼續說道,“現在,假設你手上有兩塊高精度的瑞士石英錶,將其中一塊高舉過頭頂,一塊放低些,數三個數,1-2-3,然後你再看兩塊手錶,如果它們能達到極致精確的話,現在這兩塊表的時間已經不同步了。”

  小坎忽然說:“我不信,表借我看看。”永井夏摘下左手腕的表,遞給了小坎,小坎也取下自己的表,她對着兩塊表斟酌了半天,想不出所以然。

  呂文清繼續解釋道:“這是意大利物理學家卡洛·羅威利做的一個實驗:高處的時間走得更快,低處的時間走得更慢。試想一下,如果你有一個雙胞胎兄弟,他住在高海拔的山上,而你住在海邊,五十年後你們再相見,就會發現時間的流逝在你們身上所體現的不一樣,理論上,住在高處的那個人會老得更快。”

  永井夏擡起頭,臉上浮現出一個懵懂的表情。

  最後呂文清字斟句酌地說:“時間從未流逝,流逝的是人。一切皆爲序章,一切皆爲落幕。”

  這一段漫不經心的閒聊幾乎消解了在場學生對於老師的刻板印象,他們意識道,呂文清在伸張時間觀念的同時,他們的思想也在朝着某個固定的方向在不停地旋轉攪動。

  還沒等永井夏回味過來,課程結束了,呂文清站在講臺上宣佈,明天上午要放一場獨立電影,自願觀影。永井夏聽了一耳朵,在便籤紙上記下這事,還設置了一個鬧鐘提醒自己,可不要因爲週六睡懶覺而錯過了這事。


  2

  第二天早上永井夏還是起晚了,當她推開教室的後門時,她有些驚訝,階梯教室裏坐着滿滿當當的人。永井夏很高興跟這麼多同學一起看一部影片,平時這樣的集體活動並不多。電影纔開始,四周很黑,窗簾都被放下了,大家很安靜地盯着屏幕,坐在斜角的小坎興奮地朝她揮了揮手,她抱着揹包彎着腰走過去,汪的一聲響起,她嚇了一跳,驚慌地擡起腳,發現地上竟然臥着一條圓圓滾滾的柯基。

  那天許應松恰好坐在最後一排,他聽見聲音回過頭,看見永井夏立在原地,絲毫不敢動,他小聲地對她說:“別害怕,這是學校的狗,不咬人,來蹭課。”然後他專注地盯着永井夏,笑了笑。

  “是嗎?”永井夏挪動了一隻腳,狗又叫了一聲,還站了起來,江湖依然險惡啊。

  在電影大概放到一半的時候,學校管理的人來了,說是非教學期間,未經允許,不能擅自使用學校的教室。呂文清那天穿得有點休閒,看着較年輕,管理人員以爲他是博士之類的人,讓他出示工作證,但呂文清又沒有帶,畢竟是沒經過申請就佔用教室,有些理虧,他只好帶着同學們離開。

  “同學們,我們換個地方看電影吧,如果你們願意就跟我一起走,把剩下的看完。”呂文清大聲地說,“地方有點遠,願意來的就來。”猶猶豫豫過後,在場的人分成了兩撥,一撥跟着老師離開,另一撥則奔回宿舍補覺。

  天出乎意料地晴朗,走出校門時,呂文清才告訴他們要上對面的山。山看着不遠,五十多人先經過一個小鎮,再浩浩蕩蕩地唱着歌兒爬山去了。山腳有一個三岔路口,插了一塊木牌,箭頭上寫着左邊上山,呂文清看了一眼沒在意,反正哪條路都能抵達山頂,當時學校裏的柯基狗也跟上來了,莫名其妙地衝上來咬了他一口,他啥子都沒想,就想趕緊抓住狗揍它一頓,因此身後的一幫子人也不由地跟着他從右邊上山了。

  當時隊伍已經被分成了好幾撥,出校門的新鮮勁一過,大家都有氣無力地跟在後面,一個女生站在岔路口,向後面的人吼着往這邊走上去哦,然後她跑向右邊跟上了大隊伍。

  爬山很累,永井夏和小坎落在了最後面,與她們同行的還有其他十一個人,越來越多的人開始抱怨,好累哦,回去嘛。再往上走,一塊大石頭赫然出現,他們欣喜若狂地衝上去,三三倆倆地坐在石頭上喘氣,零食和礦泉水在衆人間傳送。

  “井夏,你看,那是我們的學校耶!”小坎指了指山下,由衷地感嘆道,“沒想到我這麼厲害,都爬到這裏了。”

  石頭外面是一片比較陡峭的山坡,從上往下可以看到下面的小鎮,一條鐵路由北向南貫穿其中,在鐵路的盡頭便是他們的學校了,只是灰撲撲的幾棟建築,唯一有新意的就是花裏胡哨的大門,那裏立着幾根羅馬柱,還有三個大理石雕塑,這以前是個私立的舞蹈學校,後來因爲資金問題辦不走了,逐漸荒廢。永井夏的大學在夏初開始進行全面裝修,所以學校暫時租用了這個破舊舞蹈學校一年用來上課。

  永井夏吃了一塊餅乾,轉頭把剩下的餅乾遞給小坎,那時候許應松正和一個波浪長髮的女生坐在一角,女生穿着修身的牛仔短褲,握着一塊巧克力,小心翼翼地啃着,許應松把他的右手擱在了女生白花花的大腿上,那動作再自然不過了,女生甚至沒有低下頭,繼續啃着巧克力。這一幕恰好被永井夏看到,她震驚地嚥下餅乾。

  小坎注意到她的觀察對象,雲淡風輕地講:“他們呀,聽說是上個星期在一起的,是女生告的白。”

  永井夏驚訝地說:“什麼?”

  小坎繼續說:“要說咱們系裏長得好看的男生大概只有許應鬆了,這年頭女生主動點,沒什麼的,還有人排着隊等着表白呀。”

  遠處的許應松此時摸摸鼻子,接着打了個噴嚏,永井夏完全明白了。周圍的人大概都注意到這對小情侶了,開始起鬨,永井夏站起來,對躺在石頭上休息的小坎說,她先找大部隊。

  她默默地離開這羣喋喋不休的人,自己先往前面走,走了大概十多分鐘後,路過一棟石頭建成的房子,房子很高大,類似於教堂的模樣,一扇木門透出一點縫,傳出嘰嘰喳喳的聲音。永井夏本來已經走過這棟石頭房子了,後面還是抑制不住好奇心又倒了回去,推開木門的瞬間,她的耳朵嗡嗡作響,然後四周喧囂的聲音消失了,只剩下無盡的寂靜,頭開始莫名其妙地疼,她扶着門框,冷汗滲出。柯基狗從房子裏竄了出來,圍着她褲腳搖尾巴。她再擡頭看,裏面黑黢黢的,最前面的幕布上放着電影,畫面一點一點地閃過,下面有逐漸升高的階梯,是真的石頭砌成的半圓形階梯,圍着幕布,一圈一圈地逐級上升,大概圍了有十幾圈,三十幾個同學坐在最前面,擡頭望着電影,原來這就是最原始的電影院啊,她輕聲感嘆。

  “咦,只有你一個人嗎,後面的人呢?”呂文清從門後走出來,永井夏嚇了一跳,她盯着呂文清的嘴巴,聽了幾遍,聲音才逐漸回到她的耳朵裏。

  “老師,他們還在後面的。”永井夏感覺頭疼好多了,於是站直了身體。

  “電影還沒開始呢,這放的還是前面的片段,你去找找他們,讓他們趕緊來,大家都等着的,行嗎?”呂文清站在門口小聲地問她。

  “好的,老師。”永井夏再看了一眼幕布,接着不顧一切地跑向那塊大石頭。下山很快,狗也跟上來了,不時嚷上兩聲,等她返回到石頭那裏時,發現所有人都不見了,周圍安安靜靜的,天很藍,沒有云,也沒有風,草地上也沒有零食口袋,好像從沒有人來過這裏,她大聲地喊着所有人的名字:小坎,許應松……

  沒有人迴應,她慌慌張張地跑回石頭房子,趕緊跟呂文清講了這事,呂文清也覺得不可思議,猜測可能是爬山太累了,大家都先返回學校了,但是隱隱約約間他又覺得有些地方不對,他召集了石頭房子裏的同學,大家一起從山上往山腳找,到了山腳也抓着鎮上的人問有沒有看見十二個大學生下山,後來學校輔導員來電話了,說那十二個學生並沒有回到學校。最後他們報警了,短短几十分鐘,十二個人在青天白日之下莫名其妙失蹤了,警察和家長翻遍了這座山,沒找到任何痕跡。這給小鎮和學校造成了巨大的轟動,

  因爲這件事,呂文清受盡指責和謾罵,他失去了工作後,不知所蹤。很多年過去了,警方始終沒找到失蹤的那十二個人,也就不了了之,那座山最後也被封了,沒有人再能上去了。

  3

  “這天太熱了,什麼時候才能下雨啊。很抱歉,在這種場合,講起這件事。”永井夏放下咖啡杯,看了一眼遠處關閉的立式空調,回頭順手把雜亂的劉海挽在耳邊,她才剪了短髮,大眼睛,眼皮底下隱約可見黑眼圈,她沒化妝,十年的光陰還是在臉上留下了痕跡,眼角出現了幾絲細紋。

  “沒事啊,我不介意在相親的時候聽到故事,那種上來就擺條件的,纔是最讓人難受的。”周訣跟永井夏差不多的年紀,也是三十出頭,兩人經周訣警局裏同事的介紹,選擇了一家咖啡館相親。周訣爲了打破沉默,隨口問了問對面穿着灰色衛衣的永井夏,有沒有最喜歡看的一部電影,永井夏便放下懷裏的電腦包,點了一杯咖啡,緩緩告訴了他這件事。

  “介紹人說你是警察的時候,我還是有點高興的,也許,你能看出這件事的蹊蹺。”永井夏補充道。

  “所以,這就是你願意來相親的理由之一嗎?”周訣笑了笑,他看了看臉色嚴肅的永井夏,忽然察覺到這件事對於她的重要性,不能隨意開玩笑,於是收起了笑意。周訣突然想到什麼,盯着永井夏說,“我目前唯一想到的問題就是,那部獨立電影究竟講了什麼,能夠這麼吸引你們,又是週六放棄補覺去看,又是爬山也要去看呢?”

  "我們只是看了前面一半,其實電影情節很混亂,但就是莫名其妙地吸引我們。"永井夏開始努力回想電影的畫面,腦殼感到陣陣發麻,過了一會兒,她緩緩說道,“電影講的大概是一個女生帶着一對老年夫婦去做手術的事,那個老爺爺左手背上長了一個腫瘤,醫生要幫他割掉,然後這個女生是一個實習醫生,她帶着夫婦一起進了手術室外的休息室,這時有一個青年男醫生走出來迎接他們,讓他們換上手術服,然後他們四個人就坐在休息室一直等,等男醫生說的十二點的手術時間。”

  永井夏看了一眼坐在對面的周訣,注意到他沒有表現出不耐煩的神情後,便繼續說道:“時間到後,男醫生領他們進了手術室,女實習生在老爺爺手上用藍筆畫了一個圈後,手術一下子就開始了,然後一個閉眼就結束了。第二天他們突然又出現在手術室外,女實習生覺得不可思議,不是已經做完手術了嗎,在女生驚愕之時,那個老爺爺正拿着一把鑷子拔手背上的汗毛,還問女生拔不拔,接着老爺爺解釋,因爲他上次手上的腫瘤沒有切乾淨,醫生說要進行第二次手術。女生說,那行吧。她就又去洗手,她在長水池那裏不停地洗手,先是用清水洗,然後再是用肥皂洗,她洗到一半發現了手腕上的手錶,然後把它取下來了,她注意到手錶上的指針似乎停了下來,不再走動。此時昨天那個男醫生出現了,帶着病歷本問女生在幹嘛,女生說在洗手,男醫生說不用緊張,今天你還是畫個線然後由主刀做手術。女生如釋重負地把手擦乾,跟着男醫生走到老夫婦那裏,他們又並排坐在不鏽鋼凳子上繼續等着,時間一分一秒地過去了……這就是電影的前半部分了,看起來像一個夢。”

  “也許這真的就是一個夢,反映了一個女實習生的焦慮緊張。在手術前夕,唯一能緩解她焦慮的就是那個主刀醫生了。還有一個問題,這部電影究竟是誰拍的了?聽你講起來,很像是一個學生作品。”周訣儘量壓低聲調地說。

  “你猜得很對,這就是一個大四學長的畢業作品。呂老師說過,這學長去跟拍了一個醫學生六個月,剪完電影后,也失蹤了。”永井夏說。

  “是不是有點太巧合了?”周訣一口問道。

  “是的,而且除了呂老師和那個學長,大概就沒有人知道影片的下半部分講的是什麼了。在那十二個人失蹤的兩年裏,我們餘下的同學很多人都去山上找他們了,找了很多年都找不到有用的線索。最後畢業那年大家匆匆而過,那些同學彷彿就像我們丟失的大學時光一樣,一去不復返了。”

  “還有其它疑點嗎?”

  “我現在回憶起來,整個事件的突破口就是當年通過那個三岔路口的時候,那些消失的人是跟着路口指示從左邊上山的,其餘人是跟着呂老師從右邊上去的。”

  “要不我們現在去一下那座山上,看一下那個三岔路口。”

  永井夏一口氣喝掉剩下的咖啡,猶豫片刻說:“那行。”

  4

  他們走出咖啡廳的時候,才下午三點多,從市裏開車到鎮上,大概只需一個半小時,應該能趕在天黑之前上山。周訣去車庫提車了,永井夏坐在咖啡店門口的瓷磚花壇上,客人從她面前走過,各色鞋子映入眼簾,她閉上眼睛,衝着眼底虛無的黑,嘆了一口氣。我們一直都在這裏,或者那裏,除此之外,我們什麼都做不了。她再次告誡自己,把腦裏可有可無的思想一一削除,只剩下一句話:永遠遵守遊戲規則。十分鐘後,一輛銀灰色的越野車從地下車庫開出來,停在了她的面前,永井夏抱着電腦包坐在了副駕駛上。

  車很快出了市區上了高速,這是週末的尾巴,出市的車並不多,反而對面的高速路不時有車開過,因爲很多在鄉下度假的車輛開始返回市裏。

  “你爲什麼來相親呢?”周訣打破了車廂裏的沉默。

  “哦,我覺得生活太平了。有一天從夢中驚醒,趕緊拉開窗簾,夕陽掛在天邊,前方的樓房發出紅色的光芒。什麼都沒做,一天又要這樣過去了,我煩就煩在天天過這樣的日子,永遠帶着看客一樣的心情,像水滑過魚,沒有痕跡。”永井夏看着車窗外的風景說。

  “不過,這種日子也正常吧。”周訣的身體微微後傾。

  “哦,是嗎?我的農村侄女對她母親說,她就是個煮飯的,這是女性對女性進行的無意識的價值否定啊,這正常嗎?我有點悲傷,這種平凡會把人溶解掉,我需要改變,難道你沒有這種想法嗎?”永井夏的目光不由自主地掃過周訣。

  “我感覺你還是過於理想化了,日子不就是這樣在柴米油鹽之間,一天一天地捱過去的嗎?”周訣長吁一口氣。

  “也許是吧。這個世界對女人最大的不公平就是千方百計地想讓女人和知識隔離開。”永井夏說。

  “待在家裏也挺好,不用面對社會的壓力。”周訣剛說完這句話,便意識到自己潛在的大男子主義,臉突然就紅了,於是尷尬地咳嗽兩聲。

  “沒有壓力,也沒有權利。”永井夏低下頭,雙手規規矩矩地疊在一起放在膝蓋上。

  開車來到鎮上已經接近五點了,兩人隨便挑了一家飯館,各自點了一碗豆花飯解決了晚飯,畢竟空着肚子上山可不太好。正是夏季,太陽大概在八點過點下山,周訣計算了一下,花三個小時上山下山,大概綽綽有餘。喫完飯,他們到飯館隔壁由農家自建房改成的小超市購物,周訣買了一些零食和一袋水果,永井夏拿了飲用水,挑了一卷繩子和一把鐵鍬,她再問了兩句,老闆娘說沒有碘伏,永井夏嘀咕一句,算了,應該不會有什麼事吧。

  他們提着兩包東西走出小超市的時候,起風了,地上的黃沙形成一個小龍捲風,永井夏擡起胳膊肘用衣袖掩住口鼻。此時,樹上的一隻紅色塑料袋飄落在地,從後院突然竄出來一隻母雞,它毫不猶豫地邁步走向袋子,執拗地想要啄住它,咯咯咯,這是周圍發出的唯一聲音。永井夏提着袋子坐上副駕駛,從車窗探出臉來,她的目光追逐着那隻母雞,當它幾乎快要啄住時,風卻帶着袋子又跑遠了幾步。

  周訣拉上前座的車門,打開導航,車啓動了,永井夏收回視線,挺直後背,她感覺腋下的衣服漸漸變溼,她指了指車外的母雞,對周訣說:“你知道雞的困惑嗎?”

  車繼續平緩地行駛在建在樹木之間的柏油路上,周訣點點頭,關掉了導航,用指尖輕輕叩擊着方向盤,他說:“我在一本雜誌上看到過,上面是這樣說的,一個人風雨無阻爲你準備一日三餐,你知道他是愛你的。但如果你變成一隻雞,還這麼認爲,就會出大問題。因爲這個愛你的人,到頭來會扭斷你的脖子,然後燉湯。”

  “往日經驗造成的粗淺預期,最後引發了誤導。”永井夏說,聊了一會兒雞的困惑後,話題不知怎麼又轉到了過去。

  “爲什麼對十二人失蹤這件事情如此在意?”周訣問。

  “實不相瞞,這麼多年沒有男朋友,是因爲當年我喜歡的男生,他也在失蹤的那羣人裏面的,聽起來這理由很俗吧?”永井夏笑了笑,停頓了一會兒,繼續說道,“我覺得,本來我也會消失不見的。”

  “那現在呢?”周訣問。

  “現在我都不知道他的樣子了,我大概都已經忘記了。”永井夏回答。

  5

  他們把車停在了山腳下,遠遠地就看見山腳被一圈鐵柵欄圍住,地很乾,黃泥在鞋底滾動,不時傳來沙沙的聲音。他們跨過幾根破敗的黃色警戒線,走到由幾塊鐵皮圍着的柵欄面前,永井夏伸手觸碰鐵皮,下一秒,頭朝鐵皮靠着,周訣站在旁邊,能清楚地看到她身體的顫動,整整過去了一分鐘左右,永井夏站直了身體,從超市老闆娘送的蛇皮口袋裏取出鐵鍬,揮動着它砸向鐵皮,經過幾下子的暴力衝擊,柵欄出現了一個能容一人通過的豁口。

  永井夏先把小號的蛇皮袋扔進豁口,大大地吸一口氣,永遠遵守遊戲規則,她在心裏重複一遍,然後毫不猶豫彎下身,打算從豁口鑽進去,還沒等她邁出下一隻腳,她的肩膀被抓住了,力道之大,連帶着她整個身體都被拽出去了,她直接後仰,差點摔倒。

  “還是由我打頭陣吧!”周訣笑了笑。

  “等一等,還有一件事沒有做。”永井夏也把剛準備鑽進豁口的周訣拉了回來,她說,“給在乎的人打個電話吧。”

  永井夏先撥通了電話,對面的人似乎說了很多,等了一會兒,她說:“要去山上了,媽媽對不起。”然後她摁下了關機鍵。

  周訣也給單位的人打了電話,警察局裏,小劉笑嘻嘻地剛放下手機,老胡端着茶正好路過他的位置,問他:“小劉啊,是誰打的電話呢?你這麼高興。”

  “周隊長週末去相親,我介紹的,對方也是老師,我姐單位的。他剛打電話說,我介紹的這人挺好的,他們談得很好,兩個人這會兒正打算上山去調查一個十年前大學生失蹤的案子,讓我們不必擔心,我還調侃他相親也不忘工作,哈哈。”小劉說。

  老胡大驚失色,大聲說:“是去有十二個大學生失蹤的那座山嗎?”

  小劉略顯不安地說:“電話裏是這麼說的。”

  老胡着急地指着桌上的手機,說:“你趕緊打電話給他,讓他不要進那座山!”

  小劉趕緊撥電話過去,提示音響起:“你撥打的電話不在服務區。”

  在進入豁口之前,永井夏掏出黑筆,在自己的左手腕上畫了一個三角形,也讓周訣伸手,在他的手臂上畫了一個三角,永井夏蓋上筆帽,對他說:“進去以後的每時每刻,也許我都不會是我。”

  周訣笑了笑說:“有時候睡糊塗了,我也不知道我到底是不是我,哈哈。”

  周訣理好衣服下襬,彎下腰鑽進豁口,永井夏緊跟其後,進去以後,發現與外面別無二樣,只是土地似乎比外面的更潮溼。走了幾步,周訣才發現剛纔進來的時候,小腿被鐵絲劃傷了,劃出一道十公分長的傷口,現在開始隱隱作痛,都是淺表傷,周訣也沒管。再走幾步,果然有個三岔路口,立着一塊牌子,上面油漆斑駁,已經看不清寫了什麼。再遠處停着一輛挖機,上面長滿了野草,周訣有些好奇,幾下爬到生鏽的挖機上,拉了拉艙門,鎖住了,他用袖子擦了擦駕駛艙的玻璃,透過模糊的玻璃看見破了幾個洞的座椅,上面放着一把小提琴,野草從海綿裏生長出來,往上穿過小提琴生鏽的弦。

  周訣從挖機跳下,拍了拍手上的鐵鏽。永井夏揹着蛇皮袋走在前面,她從木牌的左邊走上山,過了大概一個小時,他們便來到山頂,從山頂可以看見山下的小鎮,一切顯得稀疏平常,順利得不可思議。

  6

  翻過山頭,一片溼漉漉的廣闊草原橫貫在他們面前,有幾塊足球場地那麼大,周訣很詫異,回頭看了看剛翻過的山頭,再看了看腳下逐漸下陷的鞋底,他感嘆道:“這裏有點像《呼嘯山莊》裏的場景,只不過沒有那麼荒涼。對了,你最喜歡看的電影是哪一部呢?”

  “第二次問了,沒有最喜歡的,只能說看了就忘得差不多了。走吧,時間不早了。”永井夏毫無興趣地說。

  “你是說,咱們要穿過這片草原?”周訣低頭看了一眼,水已經完全淹沒了鞋子。

  永井夏脫掉鞋子,塞進袋子裏,再從袋子裏找出繩子,一頭丟給周訣,另一頭拴在自己的腰上,她挽起褲腳丟下一句,注意點,別陷進去了。周訣立在原地有些追悔莫及,永井夏已經往前面走了,繩子在地上滑行,越來越長。“喂,我能不去嗎?你聽我說,真的,我不是慫,我還想活着,等着有個老婆孩子熱炕頭的日子呢……”他彎下腰撿起繩子的另一頭,把它拴在腰上,拄着棍子,戰戰兢兢地跟在永井夏後面,他一邊提防着腳邊的深坑,一邊碎碎念談着未來,夕陽黃色的光慢慢低垂,籠罩在四周。

  “我是誰?我要去哪兒?”周訣剛把右腳從泥沼裏拔出來,左腳又陷了進去,他忍不住感嘆,“管他呢,跟着大姐走,絕對沒事。”

  他擡起頭,看見永井夏轉過身,對他狠狠皺起眉,過了一會兒,她無言地轉身繼續往前面走。周訣知道永井夏生氣了,那氣還不小,他趕緊解釋道:“我知道,是我主動要求來這兒的,我不該抱怨,我不是爺們。”

  “走吧,我沒生氣,是我把你牽扯進來的。”過了好一會兒,永井夏纔回答。

  不知過了多久,他們終於走出那片溼漉漉的草原,簡直毫不誇張地說,那稱得上是一片沼澤。兩人解下腰上的繩子,筋疲力竭地奔到岸邊,找了一片乾燥的平地,在上面升起了篝火,用木頭架起架子來烤乾衣服。

  太陽依舊掛在遠處的山頂,遲遲不落下,周訣覺得睏意襲來,眼睛睜不開了,跳躍的篝火逐漸模糊,他依靠着身後的岩石打起了瞌睡。醒來時,夜色已濃,眼前除了閃爍的火星外,對面永井夏坐的石頭上空無一人,上面隨意放着一件黑色的外套。周訣爬到岩石頂上張望四周,太暗了,除了影影綽綽的灌木叢外,就是遠方暗藍的夜空。

  “喂!永井夏!你在哪裏?”周訣大聲吼了幾次,聲音在平原擴散,像墨水滴進了大水池,無聲無息。周訣轉身從岩石上爬下來,找來一小把乾草,蹲在火堆旁,鼓起腮幫子對着火星吹氣,“轟”的一聲,火苗從乾草中竄出來,周訣又加上幾根乾柴,心想這樣該能成爲耀眼的路標了吧!火勢稍大以後,他拿起永井夏的外套,準備進入草原找她,此時,一個瘦削的人影撥開一處灌木叢,接過了周訣手裏的外套,疲憊地跨到火堆旁邊,漫不經心地坐到了那塊石頭上。

  “你剛纔去哪裏了?我四處都沒找到你。”周訣一下子跳了起來。

  “有個人影出現了,我去追,沒追上。可能是動物吧!”

  “那也得叫醒我呀,讓我去追。”周訣坐下來,抱怨了幾句,“我不就是幹這個的嗎?”

  “我看你睡這麼香,不好意思叫醒你。喫嗎?”永井夏從兜裏掏出兩個青色的野果子,遞給周訣一個。

  “現在幾點鐘了?”永井夏咬了一口果子。

  “十一點過十分。”周訣挽起袖子看了一眼手錶。

  “哦,時間過得可真慢。咦!”永井夏驚呼一聲,丟掉果核,接着衝到一根植物面前,趴在地上用勺子挖出它的根莖,她一邊挖一邊說,“你知道三七這種草藥嗎?”

  “知道,可以消腫止痛嘛。”周訣往火堆裏丟了兩根木柴。

  “沒有碘伏,你腿上的傷已經開始發炎了,你看,這就是三七。”永井夏抓着一根草藥,提到周訣面前,乍看三七的根莖像老薑一樣,她用小刀把它削成薄片,敷在周訣腿上。當她的手與他的腿不小心碰在一起後,永井夏開始流鼻血。

  “不是吧。”周訣說,“孤男寡女,小朋友,你是不是想到不該想的了?”

  永井夏捂住鼻子暴跳如雷地站起來,給了周訣一個白眼,轉而衝向蛇皮袋,在袋子裏找出紙巾堵住鼻子,坐在對面,再次哼了一聲。

  “都是大人了,其實想這些也沒關係……”周訣的話還沒說完,一塊木頭就朝他飛過來了……

  7

  第二天一早,周訣開始收拾裝備,無意間發現草叢裏有一個空藥盒,他撿起來看,上面寫着“甲磺酸伊馬替尼片”,周訣看了一眼永井夏的背影,摸出一根新的香菸,點燃。

  接下來的路很好走,都是乾爽的草原,周訣無法預見接下來會發生什麼,有些焦慮,他快步走到永井夏身旁,問道:“話說,我們到底怎麼才能到達你想去的那個地方呢?”周訣語氣裏有些責備的意味。

  “沒有人對這個地方徹底瞭解過,我猜想,那座電影院,就停留在夢的邊境。”永井夏蹲下來,伸手抓起了一把黃泥,緊緊地捏住一會兒,手掌朝下,鬆開手指,泥土悉數掉落在地上。周訣也照樣摸了摸泥土,地上的泥巴溫熱,湊近看,還顏色各異。

  “因爲裏面含有各種金屬。”永井夏說,“我們只要跟着紅色的這條泥土帶走,應該就能找到電影院。”

  “你的觀察真細緻。”周訣感嘆道。

  “是挖草根的時候發現的。”永井夏說。

  起風了,風裹挾着草原的清新,像海浪一般,撲面而來。風過後,四周響起一陣鏗鏘有力的彈棉花的聲音:嘭嘭嘭……永井夏感到一陣頭疼,又開始流鼻血了,她蹲下來默默用拇指和食指按住鼻翼,按了好一會兒,血才止住。周訣手忙腳亂地遞給她紙巾和礦泉水,她喝了幾口水吐出來,滿嘴的血腥味,她用紙巾擦了擦嘴和鼻子。

  “你看!那邊!”周訣從石頭上站起來,指着遠處的一片草原大聲地說。

  永井夏站起來,看見上百輛共享單車憑空出現在一片草原上,車身灰底白字,凌亂地堆放在一起,周圍還有十幾個年輕人,都穿着乾淨的白襯衣,永遠青年的模樣,永遠年輕的頭腦,永井夏感嘆道。

  白衣服人羣中似乎蹲着一個衣衫襤褸的老人,在瘋瘋癲癲地自言自語,他偶爾伸出髒兮兮地手,仰望着眼前面無表情的人臉,絮叨着“回去吧,回去吧”。

  永井夏丟下口袋,跌跌撞撞地朝老人跑去,她撥開圍着的青年,跪下去,握住老人的手說了句:“老師,我來了。”她的聲音微微有些發顫。

  老頭兒嚇了一跳,推開她:“你爲什麼要來,你走,你走。”老頭的身體在劇烈晃動,永井夏有些慌,進退兩難之時,周訣上去攙扶起了老人,把老人從人羣中帶出來,周訣大聲對永井夏說:“你別急,先讓他緩一緩。”周訣抱着老頭慢慢坐在旁邊的草地上。

  永井夏抓起剛丟下的袋子,在裏面挑挑揀揀,然後掏出一包餅乾遞給周訣:“沒別的喫的了,你先讓他喫喫這個吧。”周訣拆開餅乾的包裝袋,取出一塊,掰碎了送進老頭的嘴裏,老頭砸吧砸吧嘴,然後自己搶過餅乾開始往嘴裏塞。這時,一條柯基小狗竄出來,在老頭面前搖尾巴,老頭也扔下一塊餅乾給小狗。

  車馬上要上高速了,老胡合上地圖,說:“那個地方進去不得。”

  小劉望着老胡,問道:“爲什麼?”

  老胡回答:“因爲我也進去過。”

  老胡的脖頸豎直,繼續說道:“十幾年前,十二人失蹤案發生後,他們的老師迫於壓力,也進去那座山了,有個女生也跟着他進去了。過了好多天人都沒出來,當時的局長說,不能放過這個嫌疑人,讓我們進山找,我和另外兩個警察進去了,很倒黴,剛到山腳我就摔了一跤,臉上都是泥巴,那倆兄弟還笑我。當時我們走了與木牌箭頭相反的方向,一直找不到人,然後另一個警官說,我們倒回去,走箭頭指示的方向如何。我們帶上相機一直錄像,到了山頂,發現石頭房子沒了,山的另一面是一片看不到盡頭的沼澤。反正最後經歷了很多,另外兩個警察都犧牲了,我揹着他們出來,安葬了他們。”

  “找到老師和女孩沒呢?”小劉急忙問道。

  “老師沒找到,女孩找到了,被我帶出來了。全身都是泥巴,瘦得不得了。”老胡彷彿預料到了這個問題。

  “裏面有什麼?”

  “回去後,我們看錄像,錄像裏沒有畫面,只有嘈雜的聲音,過後聽到風聲,小孩兒玩耍的笑聲。”

  “那女孩叫什麼名字?”

  “永井夏。”老胡說。

  “周隊相親的對象,也叫這名字。”小劉忐忑地看着前方,腳下油門一踩,開得更快了。

  8

  永井夏掏出一個蘋果,削好後遞給老師喫,在老師啃蘋果的時候,永井夏又從袋子裏掏出一個瓶子,裏面裝滿了泥土,她倒出一點在手心,再倒了礦泉水在上面潤溼泥土,然後在老師臉上抹了兩下。

  周訣沉默地看着這一切,微微眯起眼睛說道:“有些事情你不必非說不可,但我還是應該問一下。你以前進來過這地方?”

  永井夏點點頭,說:“對的,我想帶回呂老師,我一個人帶不回他。”老師啃完蘋果後,永井夏打開礦泉水瓶倒水給老師喝,慢慢地,老師躺在她黑色的外套上睡着了。

  周訣點燃一根菸,問道:“睡得這麼快?”

  “對的,裏面有安眠藥。”

  “那等他醒?”

  “不了,我們帶着他走。”

  “還有什麼隱瞞我沒?”

  “我留下來。”

  “爲什麼?”

  “去找那個男生,還有那羣人。”

  “他們不是嗎?”周訣指了指遠處穿着白襯衣的一羣年輕人,他們此刻正漫無目的地四處亂走。

  “他們不是。老師錯了,錯了十幾年。”永井夏看了一眼那羣人,然後一字一句地回答。

  “去哪裏找?”周訣沉默片刻繼續問道。

  “手術室。我一直在想,也許那部電影就是一個隱喻,他們也許一直待在一個白色的房間裏,等着主刀醫生,也許我們沒意識到,我們就是主刀醫生。”

  “你當時,是怎麼逃出去的?”

  “由一個進來找我的警官揹出去的,那個他臉上有泥土,是進來的時候,摔了一跤。所以,我猜想,這裏的泥土會黏住人的步伐和記憶,只有外面的泥土會帶人回家,所以我準備了外面的泥土。”

  “你開玩笑吧!”

  “我沒開玩笑,這些事說不清,算了,你願意幫我把老師帶出去嗎?”

  “可以,那我陪你一起找剩下的人。”周訣扔掉菸頭,用鞋碾滅火星。

  周訣揹着老頭兒跟在永井夏身後,天氣依然很好,永井夏不時蹲下來,撥開草葉,查看紅色泥土帶的走向,她擡頭仰望着正午的天,天沒有任何有趣之處,和那天一樣,沒有云,也沒有風。這次找對了嗎,永井夏想着,如果不對話,下一個十年還有嗎?算了,不能停下來多想。她站起來,遵照着紅色泥土指示的方向,僵硬滯重地提起步子。

  走到下午兩點左右,可以清楚地看到一個巨大的白色立方體矗立在一個坡上,它四面沒有窗戶,只一面有一扇石門,石門面對他們敞開着,似乎在迎接他們,湊近一看,裏面漆黑一片。

  “我們要進去嗎?”周訣問道。

  “進去。”永井夏簡短地回答。

  周訣沒有反駁什麼,這次他揹着老師走在了前面,他贏得了前進的第一步。踏進立方體的瞬間,四周亮了起來,立方體裏面很大,但什麼也沒有,四面白色牆壁散發出柔光,白,全是白,光的來源找不到,在這不可能找到要找的答案。排除了可能的危險後,他們脫下髒兮兮的鞋子,一屁股坐在硬邦邦的地上,喫完了剩下的餅乾,老師還沒醒,趴在周訣的肩頭睡得很香。

  永井夏感到小腿和雙腳很痠痛,紅色泥土帶的確是指向這個地方呀,她一邊揉着小腿,一邊再次環顧四周。就在此時,旁邊的牆壁閃現出一道黑線,眨眼不見了,永井夏光腳站起來,死死盯着那面牆壁,黑線又出現了,她一把伸出手,沒想到右手直接穿過了牆壁,她嚇得趕緊收回右手,回頭看見周訣正驚愕地盯着她。她經過深思熟慮過後,穿好鞋子,背好袋子,對周訣說:“我去試試。”

  下一秒,她一把抓住黑線穿了過去,首先出現在眼簾的是一團刺眼的白光,她擡起手臂遮擋,等眼睛慢慢適應以後,她才發現身後正放着電影,她剛纔從電影幕布鑽了出來。十二個二十歲的人,他們全部坐在那裏驚愕地盯着她,她開始笑,笑着笑着就哭了。她身後的幕布又一次被掀開,周訣揹着老師着急地鑽出來,喊道:“你還好吧!”

  永井夏伸出手,指了指臺下,說:“他們在這裏。”永井夏找到開關,關了電影,開了燈,她抹了一把眼淚說,“我們該回去了。”

  臺下發出一陣驚呼,幾個嘰嘰喳喳的女生一起問道:“你是誰?咦,她怎麼看起來像井夏?你是井夏的媽媽嗎?”

  “我是永井夏,也許下面我講的話,你會覺得不可思議。你們失蹤了十幾年,你們的父母傷心極了,請跟我一起回去。”永井夏從口袋裏掏出一疊照片,給每個人發父母的照片。

  一些女生驚恐地哭起來,另一些人懷疑地說:“但我們只是看了半個小時的電影啊!”

  周訣跳出來,掏出警官證說:“是真的,我們找了你們十幾年。”

  女生抹掉眼淚,問道:“你背的是誰?”

  周訣說:“你們的呂老師,他也在找你們。”

  “井夏!”此時坐在臺下的小坎衝上來,握住她的手,兩人緊緊擁抱,放聲大哭。

  9

  永井夏給每個人的臉上塗上泥土,身後的幕布推不動了,他們只好從正大門離開,剛走出去,這座石頭電影院就在他們身後徹底燃燒起來,劈里啪啦,火焰吞噬了一切。永井夏和周訣走在前面,另外十二人一路嘰嘰喳喳地跟在身後,半個小時後,他們就下了山,到了三岔路口,周訣聽見鐵柵欄的另一面有人在呼喚他:“周隊長!是你們嗎?裏面怎麼這麼鬧?”

  “我們找到那失蹤的十二個人了,馬上出來!”周訣回答。

  一個女孩先從豁口跨出,一個接着一個,都出去了,外面突然發出驚呼:“你怎麼變老了?”“你也是呀,看起來老了十歲!”

  永井夏剛要從豁口跨出去的時候,看見一個身着白衣的人出現在了周訣身後,她驚呼一聲“老師”,周訣回過頭,也看見那人,嚇了一跳,退了兩步。永井夏再看了一眼周訣背上的老人,意識到那個和老師長得一模一樣,但是更顯年輕的人便是智者了。

  “你要不要留下來?”智者問。

  “爲什麼引誘他們?”永井夏反問道。

  “因爲他們誤入歧途。”

  “他們只是按着規則在走,按着箭頭指示的方向在走,一步一步。”

  “所以就虛度,轉眼就白頭。”

  “那是他們的自由。”

  “虛無的自由沒有用,我們不在現實中,也不在想象中,我們是在時間裏的。難道你不想看看剩下的電影嗎?”

  “需要多少時間看完?”

  “十年。”

  “我沒有那麼多時間了。”

  “爲什麼?”

  “我生病了。”

  “沒事,我帶你去手術室。”智者就說了這些,然後沉默地站在旁邊。

  永井夏想了片刻,放下揹包,轉而對周訣說道:“很遺憾,不能和你一起回去了,再見了。”

  周訣大聲吼着:“別呀!”永井夏對她笑了一下,然後跟着智者離開了。周訣把老師背出豁口,又倒回去,發現三叉路口沒了,他不放棄,從左邊跑到山頂,看山腳,遠處沒有那大片荒原,只有幾家農家樂的屋頂。我該去哪兒找你呢?

  其他十二人和老師暫時被安放在當地派出所,等着家屬來認領。周訣一個人開車回去,忽感疲憊,他把車停留在高速路服務站,臉上蓋着一件外套睡覺,迷迷糊糊之間被下雨聲吵醒,雨水劈里啪啦地砸在車頂上,天還沒黑,他抹掉眼角的一滴淚水,啓動汽車的時候,聽見後座傳來嗚嗚嗚的叫聲,他掀開毯子,發現下面臥着那條柯基小狗,他笑了笑。

  八點左右,他回到警局,桌子上是“十二人集體失蹤案”的案卷,他翻到最後,取出那張泛黃的照片,照片上是二十歲的永井夏,抱着一本書,站在一棵柿子樹下,露出靦腆的笑。照片底下是一行泛黃的字:我們一直都在這裏,或者那裏,除此之外,我們什麼都做不了。

  他彎腰把案卷塞進抽屜裏,就在此時桌子開始抖動,突然四面牆倒了下去,周訣的眼簾裏又映出那片草原,草原上有穿着白襯衣緩慢前進的人,還有二十歲的永井夏,正騎着自行車,唱着歌兒……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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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話說:

七八月份,看完了老塔的電影,每一部都像一首詩,像一條河,緩緩流淌。思慮着,看了這麼多電影,也許可以爲它寫篇小說:

譬如,一場電影的放映,跨越十年,歷經兩代人,光影終於相聚。

拖延症犯了,小說直接從夏天寫到冬天,時間摧毀一切。

題目借鑑了動漫《夏日重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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