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草原十年》:難以道明的鄉愁

一冊安寧的《草原十年》在手,不知道有多少讀者如我一樣,會想到李娟的系列作品。

同爲漢人的兩位女作家,李娟的筆下盡顯阿勒泰的風情;而安寧呢,則用10年的記錄,寫出了驚鴻一瞥之下呼倫貝爾大草原上那個名叫錫尼河西蘇木的小鎮故事。

可見,未及展讀《草原十年》,安寧與李娟的不同,已經明瞭。阿勒泰,是李娟出生、長大、直至今天都生活在那裏的一方水土;而錫尼河西蘇木,則是因爲愛情才成爲安寧“家鄉”的他鄉。這種不同,當然會或明或暗地顯現在她們各自的文本里。

喜歡李娟的讀者,都知道李娟的文章中常有狗的蹤影,“我在夏牧場上碰上過一隻狗,它把我從山谷這頭一直追到那頭,讓人又害怕又生氣。後來一想,我這麼大一個人,雖然是個女的,不至於連條狗都打不過吧?於是又轉過身向它反追過去,邊追邊朝它扔石頭,把它從河谷那頭又追了回來。從那以後,這狗一見到我就嗚嗚嗚地咕嚕,恨恨的樣子,卻只敢在離我十步遠的地方來回橫走,若我稍有舉動,就忙不迭後躍,很虛弱地吠叫一陣”,這《深山牧場的狗》的起始段,將因有狗常相伴從而與之至親至疏的關係,寫得格外真切。

在泰山腳下的泰安長大、後又在大城市裏讀到博士的安寧,與狗的緣分恐怕就要比李娟清淺得多。10年前,還是草原之子的女朋友,安寧第一次到男友的家鄉錫尼河西蘇木過暑假。大概是第一次與一隻狗這麼近距離地“對峙”這麼長時間,“小狗花花湊過頭來,深情地蹭着阿爸的褲腿,又站起身試圖親吻他的手心。阿爸逗引它一陣,而後對我說,小狗是最重情義的,你就是這次走了,再過十幾年回來,它也還是會記得你。我輕輕‘嗯’了一聲,而後看着小狗發呆……”安寧有些淡然的反應,與李娟在夏牧場路遇一隻狗時的態度,迥然有異。這種差別,會不會給讀者帶來完全不一樣的關於草原的記錄?答案是,當然。

那篇爲《草原十年》出版而專門撰寫的後記《一切都在繼續》中,安寧寫道:“或許,我還會繼續記錄下去,一直到生命終止。每年的暑假,我都會帶女兒阿爾姍娜前往呼倫貝爾草原,讓她和我一起,對這片蒼茫大地繼續觀察和發現”,“觀察和發現”,就是安寧不同於李娟之處——已經與阿勒泰草原水乳交融的李娟,所寫並非觀察後的發現,而是對正在親歷着的生活的感悟。那麼,通過觀察而後發現,再將這種觀察和發現記錄下來,安寧的《草原十年》又有什麼特別之處?很多。其中,最衝擊我的,是她通過瑣碎的日常所呈現的草原以及草原小鎮帶給一個外來者的新鮮感和突兀感。

布里亞特蒙古人有很好的烤制面包的技術,他們的冷淡疏離跟他們烤制的麪包一起,給安寧留下了深刻印象:明明事先聯繫好了的,布里亞特女人也沒有以我們習以爲常的方式等候前去買麪包的安寧他們;哪怕安寧他們藉着月光翻過柵欄站到布里亞特女人的家門口,那女人也沒有熱情地打開電燈歡迎他們,只是藉着客廳裏打開的電視機的微弱光線將酥香的麪包遞過去……讀到這一情節時,我曾問過自己:10年中一次次去往錫尼河西蘇木,可供安寧記錄的場景一定很多,她爲什麼要將偶爾爲之的去布里亞特蒙古人那裏買麪包的過程,翔實地記錄下來?她是想讓我們讀得一個愣怔後像她一樣強烈地意識到,這個世界就是這麼多元。

因爲這份尊重,安寧在草原或草原小鎮遇到新鮮的人與事時,總是滿懷熱情地記錄着。

看到錫尼河西蘇木的人們閒散地消磨掉一個又一個冬季,安寧在第二章《在冬日蒼茫的雪原上》裏感嘆:“像我這樣從山東來,又習慣了冬日父母忙碌或者村人外出打工掙錢的‘南方’人,起初會覺得他們冬天的‘不務正業’,是荒廢人生”,始於起初的敘事,必然有一個後來。後來,安寧自己也會坐在熱炕頭上喝着一杯熱燙的奶茶,望着窗外無邊無際的白色天地發呆,並覺得日子一天天這樣無所事事地過下去,真是人生的幸福——假如說安寧在敘述布里亞特蒙古人賣麪包的故事時,還帶着置身事外的客觀視野,那麼,到了打量錫尼河西蘇木小鎮的牧民如何越冬時,安寧的記錄對象不再是他們,而是包括了她自己的“我們”,她的視角發生了變化。

然而,將愛人的故鄉認作家鄉的安寧,終究是錫尼河西蘇木的外來客,所以,她的觀察和發現總會不由自主地帶上局外人下意識的批評。錫尼河西蘇木沒有一戶人家有室內衛生間,哪怕是寒風凌冽的冬天,人們也只能到露天廁所解決“人生大事”,“每次我下定了決心,排除萬難,一定要在露天廁所裏多堅持幾分鐘的時候,從四面八方呼嘯而來的大風,便將我的屁股凍成了堅硬的石頭……”這就是《草原十年》最獨特之處:十年間一次次去錫尼河西蘇木、已把他鄉當故鄉的安寧,記錄草原十年變遷時文字裏溢滿了濃濃的鄉愁;但這些記錄又不同於那些鄉愁氾濫的作品,在《草原十年》的字裏行間,時不時會流露出對鄉愁的反思。

這種反思,在鳳霞這個人物身上,有着最觸目驚心的體現。

初見鳳霞,她剛剛嫁給丈夫的弟弟。在安寧的眼裏,“賀什格圖(鳳霞的丈夫)喂牛回來了,她纔回到一個二十二歲女孩應有的天真和稚氣,在廚房裏跟他撒嬌似的吵吵小架。這時的她,變得靈動起來,黝黑的面容上,滿是少女的調皮和任性。”而在這本書的最後一章《十年》裏,剛過而立的鳳霞已經完全變了模樣,“這幾年,她胖了至少30斤;又因草原上風吹日曬,她的皮膚變得更黑了,而且粗糙得像一層砂紙。所以雖然她比我年輕六七年,但看上去卻比我老很多……”10年前後一個鳳霞兩種面貌,草原對女性的毫不留情,叫人潸然。問題是,對女性不友好的,並非只有草原上的罡風和毒日頭,更有那裏經年不變的女人就應該比男人更勞碌的生活習慣,以及極爲艱苦的生活環境。如若說記錄鄉愁就應該摒棄記錄者的所好任意增刪的話,那麼,篇幅不大的《草原十年》是合格的文本。只是,用文字回望十年草原時,安寧也很彷徨。這不,剛寫過草原帶給鳳霞的風霜雨雪,安寧就又勸說鳳霞不要像別人一樣賣掉錫尼河西蘇木的家搬到海拉爾去。安寧覺得,只要鳳霞能夠堅守在草原,錫尼河西蘇木就能像10年前她第一次看到的那樣總是“藍藍的天上白雲飄,白雲下面馬兒跑”。只是,我們又該如何去慰藉守候在草原的鳳霞她們呢?一本《草原十年》,寫滿了安寧那難以一語道明的鄉愁。

發表評論
所有評論
還沒有人評論,想成為第一個評論的人麼? 請在上方評論欄輸入並且點擊發布.
相關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