依然天真,纔是英雄


鋼琴家張昊辰要聯袂指揮家餘隆、攜手上海交響樂團演出2首勃拉姆斯鋼琴協奏曲,這一消息一經公佈,我就將音樂會開票時間牢記在了心上。萬萬沒有想到的是,一場古典音樂會的票子,竟然秒光,這可真讓我後悔,一次次地責備自己爲什麼要掉以輕心。

那以後的2個多星期裏,我想盡辦法也未能謀到1張入場券,萬分沮喪中聽說上海交響樂團要線上直播這場音樂會,這真給了我莫大的安慰。

若問我古典音樂作曲家中最喜歡哪一位,我會說,巴赫、貝多芬。等你與我的交情足夠深了,再問我這個問題,我會低語道:勃拉姆斯。

那年,德國小提琴演奏家安妮·索菲-穆特攜手她的鋼琴伴奏蘭伯特到上海東方藝術中心演奏勃拉姆斯三首小提琴奏鳴曲。明知道在東方藝術中心偌大的音樂廳裏演出一場室內樂音樂會,效果一定差強人意,但我還是去了,因爲拉小提琴的是安妮·索菲-穆特,因爲她選擇的曲目是勃拉姆斯創作的。但令我沒有想到的是,在御用鋼琴伴奏蘭伯特的襯托下,那晚的安妮·索菲-穆特將勃拉姆斯三首小提琴奏鳴曲的每一個音符都送到了在場每一位樂迷的耳畔、心裏。是小提琴家氣場強大嗎?當然,但我更願意把那麼上佳的演出效果歸功於勃拉姆斯,尤其是第三首第二樂章柔板,那深情的纏綿,就算安妮·索菲-穆特站在天邊演奏,我們也聽得見。

有一種講法甚囂塵上過,說是將勃拉姆斯與巴赫、貝多芬並稱爲3B,有些勉強。這種說法真讓人氣憤,好在,音樂家們也不都贊成這一說法。張昊辰也不會贊同這種說法吧?所以,在他的新書《演奏之外》中會多次提到勃拉姆斯,“於勃拉姆斯,我還能再說些什麼呢?他曾經伴隨了我少年時代最美好的回憶……”因而,他曾多次告訴媒體,勃拉姆斯是他最想表達的一位音樂家。

一位對勃拉姆斯飽含深情的鋼琴家在家門口演奏2首勃拉姆斯鋼琴協奏曲,我卻因爲一時疏忽沒能搶到票!無奈之下,2022年12月9日晚音樂會開始後,我把自己鎖進書房裏觀看直播。雖然聲音效果遠不如現場,也感受不到前後左右樂迷們被激動人心的現場演奏攪動起來的氣息,但也有一個意料之外的收穫,就是通過鏡頭我能那麼近距離地觀察張昊辰演奏時的表情。

在網絡流佈頗廣的張昊辰的兩場訪談節目,無論對手給出的問題多麼古奧刁鑽,張昊辰總是氣定神閒地應對着,顯示出了超越年齡的成熟。不過,躲在黑框眼鏡後面的那雙眼睛,到底還原了這個大男孩的本色,他笑眯眯的樣子與他關於古典音樂的論述形成的反差萌,讓聽他論述古典音樂的樂迷覺得,古典音樂並非遙不可及。

或許,不在鋼琴旁的張昊辰還能記得管理好自己的表情?我看到的是,一進入到勃拉姆斯的音樂世界裏,年輕的鋼琴家就忘乎所以了。

演出開始後的三分多鐘,鋼琴開始加入樂隊。“莊嚴的”,是作曲家標註在曲譜上的演奏提示,融入樂隊之初張昊辰的表情還能像接受訪談時那般平靜,但等到彈過第一樂章著名的非常安詳的旋律後,鋼琴家已經被勃拉姆斯完全俘獲,儘管一擡頭就能看見指揮餘隆,儘管上海交響樂團的演奏家們就排排坐在他的不遠處,但張昊辰已經進入了無人之境,他將從勃拉姆斯的音符中捕捉到的悲與喜就這麼明白無誤地寫在臉上,對需要稍加引導才能走到勃拉姆斯作品深處的樂迷而言,這意味着什麼?意味着我們跟着張昊辰的表情就能更多懂一點勃拉姆斯!

第二樂章,柔板。但勃拉姆斯只把柔板交給了樂隊來演繹,等到鋼琴出場時,作曲家只讓鋼琴溫柔了三兩分鐘,張昊辰的琴聲就開始激越起來,再看他的表情,已經是“不知有漢何論魏晉”,他完全被勃拉姆斯淹沒了,且這種狀態一直保持到第三樂章的末尾。那時,再有個三五分鐘,勃拉姆斯第一鋼琴協奏曲就要曲終,只見一直凝視着自己在琴鍵上飛跑的雙手的張昊辰猛一擡頭,他看見了個頭不小的餘隆,那錯愕的表情彷彿突然想起自己在哪裏,在幹什麼。如此忘我的張昊辰,他帶給我們的勃拉姆斯,能不動人嗎?這就更讓人期待12月11日原班人馬在同一個場地獻演的勃拉姆斯第二鋼琴協奏曲,相對而言,那將是更能顯示張昊辰音樂天賦和演奏實力的一首曲子。

1858年,勃拉姆斯完成了他的第一鋼琴協奏曲。收到好評後,彼時的古典音樂圈子,大概都在等待他的第二鋼琴協奏曲。恐怕連勃拉姆斯都不曾料到,自己的第二鋼琴協奏曲竟然要等到1881年才問世,那一年,勃拉姆斯48歲。

1990年出生的張昊辰,剛過而立之年,演奏勃拉姆斯25歲時完成的第一鋼琴協奏曲,更能獲取作曲家埋伏在曲譜中的“密碼”,其中的道理不言而喻。而要讓32歲的鋼琴家演繹作曲家48歲時完成的作品,張昊辰要跨越的難度,顯而易見,那麼,演奏這部鋼琴協奏曲的時候,張昊辰將會以怎樣的微表情引導樂迷與他共赴勃拉姆斯作品的高峯呢?遺憾的是,上海交響樂團不直播這場音樂會。

就在我以爲要錯過這場音樂會時,好消息從天而降,上海交響樂團決定加賣票子,我得以坐進音樂廳聽現場。

現場的音響效果遠遠好過網絡直播,自不待言。無法看清張昊辰彈琴時的微表情後,我發現他的肢體語言也非常動人。勃拉姆斯第二鋼琴協奏曲是圓號和鋼琴同時拉開序幕的,等到要將舞臺暫時讓給樂隊時,只見張昊辰身體往後一靠,非常認真地傾聽起樂隊的演奏,那種姿態,是敞開胸懷迎接所有美好的樣子,與勃拉姆斯最後一首鋼琴協奏曲所要表述的意境,嚴絲合縫。雖然,樂隊唱着主角的第三樂章起始樂句依舊有着勃拉姆斯作品中常有的憂鬱與徘徊,但第四樂章由鋼琴與樂隊輪流吟唱的猶如珠玉落銀盤的旋律,讓我們聽到了48歲的勃拉姆斯經歷過生命的苦澀後依然天真的傾訴。

從琴童到柯蒂斯音樂學院的學生再到範·克萊本國際鋼琴比賽金獎獲得者,張昊辰一路走來頗爲順利,所以,勃拉姆斯的糾結他也許未必明瞭。因此,才聽罷這一場,我又在等待下一場了。隨着歲月的流逝,張昊辰終會領悟到,明知道生活艱難還依然天真,像勃拉姆斯,纔是真英雄。等到那一天,再聽鋼琴家演奏2首勃拉姆斯鋼琴協奏曲,一定更加精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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