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山做夢也沒有想到，他青春期時的女神，漂亮優秀的美，竟然會淪落到這個地步。
滿臉憔悴疲憊，一身褪色破舊的衣服，拿起盤子裏別人沒喫完的饅頭，就站在那裏喫。小半個剩饅頭，小半碗剩下的稀飯，盤子裏七零八落的幾條炒河粉，她都給吃了下去。
那個秋天的早晨，山照常搬着一大摞盤子走向廚房。他眼角的餘光看見了美，幾年沒見，可他一眼就認出了她。
聽到他叫她的名字，她轉過臉來，黑亮的大眼睛凹陷暗淡，紅潤的臉蛋沒了光澤也不再圓潤，變得一點都不漂亮了。
山關心的詢問，美一句都不回答，也不看他，只盯着打飯的窗口，摸着肚子，好像還沒有喫飽，山跑向打飯的窗口，拿自己的飯卡買了幾個熱饅頭，又在旁邊的小賣部買了一瓶礦泉水。
美一點不客氣，伸出手就拿了過去，山看着那雙手，枯黃瘦削，不像記憶中那樣白皙修長。
“你在這上班?”美喫東西的模樣像餓了一個星期。
“我在這間學校上學，平時在食堂勤工儉學，端盤子，擦桌子，打掃衛生。”
技校三年，山課餘時間都在食堂收盤子，很多學生喫完飯直接就走，山的任務是把他們留在桌上的盤子收起來送進廚房。
“那就沒有什麼錢了。”美不掩飾自己的失望，把掉落在衣襟上饅頭碎屑也撿起來放進嘴裏。
食堂的幾個師傅端着賣剩的包子稀飯麪條在旁邊坐下來喫，“你請那女的喫饅頭，她連謝謝都不說一句就走啦？”
一個沙啞的粗嗓門在山的耳邊響起，“什麼女的?他請哪個女的喫饅頭了？”
粗壯黑醜的妞站在他面前，雙手叉腰，兇巴巴的樣子。
“你問他咯。”食堂的師傅們看妞一副抓姦的姿態，又看看不爲所動的山，越看越好笑，這倆人來到食堂幫忙，讓他們多了很多開心的笑料。
山不理會妞連珠炮似的追問，默默地喫早餐，食不知味，滿腦子都在想，美這些年經歷了什麼？爲什麼她會變成這樣? 是不是漂亮的女孩子都容易被壞人誘惑走上邪路?
他想着想着，被嘴裏的炒飯嗆得咳嗽個不停。
妞把一碗白粥放在他面前，他還在出神，頭也不擡。
妞拿起喜歡的白糖花生餡包子，帶着點氣咬了一大口，不知怎麼的，平時很甜的包子，今天喫起來有點苦。她也在想，自己從初一開始，喜歡山也有好幾年了，爲了能離他更近，還跟着一起到食堂打工，可是山從來不理她，爲什麼男孩子只喜歡漂亮女孩……
包子在妞的喉嚨口噎了一下，噎得她心裏發堵。
美拿着山給她的幾個饅頭，小跑到學校門口，那裏站着一個瘦弱的小男孩。
美含笑看着小男孩大口喫饅頭，摸摸他頭髮。
“還餓嗎？”美問，幾個饅頭已經被小男孩喫得渣都不剩。
小男孩咬着手指，眼神充滿渴望:“想喫肉肉。”
美咬一咬乾燥脫皮的嘴脣:“好!”脫下破舊的外衣，披在小男孩身上，自己打着寒顫，拉着小男孩走了。
二、
初中的時候，山和美、妞在同一個班，美的座位，在山右側的前方，妞的座位，在山左側的前方。
每次在山伸長脖子去看美時，妞也伸長脖子回頭看他。
山從不看妞一眼，妞就用帶有敵意的眼神瞪着美，美總是拿着個小鏡子自照，脣邊帶着神祕的淺笑。
山清楚地記得剛上初一第一次見到美時的情景，她的座位是課室最敞亮的位置，陽光照在她臉上，看起來就像一朵盛開的鮮花，漂亮極了，讓他一眼就喜歡上她了。
但是美不僅長得很漂亮，學習成績也很好，是全班男生心目中的女神。而他，家境不好，長相一般，成績平平，明顯跟她不般配，他只敢偷偷在心裏暗戀她，怕別人笑他癩蛤蟆想喫天鵝肉。
懵懂少年是那樣容易滿足，山只要能跟美說幾句話，她偶然對他笑一笑，他就很開心。山在心裏暗暗想，自己一定要努力學習，把成績提上去，以後和美考一所大學，說不定就有機會追求她了。
山知道，在他喜歡美的同時，妞也喜歡着他。
妞對他的喜歡，比他對美的喜歡直接坦白很多，那幾年放學時，山每天都要趕着回家，給病牀上的爺爺餵飯、擦身，只要輪到他值日，妞就會大聲告訴他:“你快走！我來幫你做值日!”
山感激妞，但不會喜歡她，只能幫她做值日來回報她。即使妞對他好，他喜歡的人也只有美。
可惜誰也想不到，升初二那年，美的父母雙雙外遇，大鬧一場離了婚，鬧得沸沸揚揚，學校也有人對美指指點點，美整個人都變了，不知在哪裏交了些不三不四的壞朋友，染髮，化妝，打耳洞穿鼻環，學習成績直線下降，不到半年就從優等生變成了差生。父母打罵，老師批評處分，一點也不起作用。
在初二的寒假前一個下午，山剛來到學校，就看到美走下樓梯，他感到迷惑，叫住她:“很快就要上課了，你要去哪裏？”
美回答的語氣十分生硬，“不要你管!”
山攔住她，不讓她走，“明天就要期末考試了，你還是回去好好上課吧。”
美很生氣地推開他，“我就說了!不要你管!你那麼多事幹嘛!”
“你不要再這樣了!”山抓住美的胳膊，“整天出去混是不對的!你不好好學習，會對不起自己!”
看到一個漂亮優秀的女孩墮落，還是自己喜歡的女孩，山真的很難受。
他沒想到美的力氣那麼大，一下就把他推倒在樓梯上，他站不穩，骨碌碌地滾了下去，頭撞得很痛。
“我就是愛玩!你是哪根蔥憑什麼管我!”
美的話明明近在耳邊，山再看時，她的身影已經消失。他掙扎着爬起來，一拐一瘸地跑到樓下，看見她坐在一個染紅頭髮男孩的摩托車後座上，一溜煙跑了，在那以後，他好幾年都沒有再看見美……
三、
那年美離家出走，在學校裏掀起過一陣小小的風波，老師們把美當成反面教材，反覆告誡學生們不要步美的後塵。
對美的墮落，妞毫不掩飾幸災樂禍，美漂亮成績好又如何？還不是把自己弄得如此不堪?
就像山知道她對他的喜歡，妞也一直知道山喜歡的是美，但她從不放棄，她有個堅定不移的信念，山和美是沒有可能的，半點都沒有。
山也有個堅定不移的信念，自己是不會喜歡妞的，半點可能都沒有。
山再看見美的時候，是在麥當勞門口，手裏牽着個小男孩。
美在服務員收拾桌面之前，迅速地拿了一些喫剩的雞翅、派、漢堡裝在袋子裏走出來。
“你有什麼困難？”
美不自在地避開山的追問，“你不會又在這裏打工吧？”
“是，我同時打好幾份工。”山不避諱自己的貧窮。
美把漢堡、雞翅放在孩子手裏，“你不是想喫肉肉嗎？快喫吧。”
山目不轉睛地打量美身邊的小男孩， “你……你有兒子？多大了？”
“四歲。”美這次打扮得比上次整潔了些。
山在心裏推算，美今年才十八歲，孩子出生的年份，就是她出走那年。
美神情惘然地回想，生下孩子沒多久，他爸爸就消失了，她一個人打零工照顧他，很辛苦……
“我不想把我的事告訴你，你幫不了我的，只會看不起我，只會覺得我自找，我自己也後悔得要死，但是一切都沒有辦法重新開始了……”
美的表情充滿絕望，山深深地爲她感到悲哀，“別這麼悲觀了，你找份工作，存點錢，未來還是有希望的。”
“沒有，什麼希望都沒有!”美猛烈地搖頭。
“發生什麼事了？你能告訴我嗎？”山說着望了美的兒子一眼，小男孩的臉色蒼白得過分，“是不是你的孩子生病了？”
美身子一晃，眼睛睜大，“他……他……”
這時妞出現了，指着美的鼻子罵:“你這個不要臉的破爛貨!快點滾蛋!不然我揍死你！”
“妞!你不要這樣罵人!”山對妞刻薄的語氣非常不滿。
看山對美如此維護，妞整個人要炸了。
“你個傻子!怎麼還護着她啊？她那麼不要臉跟別的男人跑了，沒結婚就生娃，你還喜歡她？腦子是不是壞了?”
山知道妞說得難聽，但也是事實，美確實是個自甘墮落的不良少女，換做其他人根本不會同情她。
他還喜歡她嗎？嚴格說他喜歡的是以前漂亮優秀的美，對於自甘墮落的美，他只有惋惜和同情。
爲了以前喜歡過的美，他想幫助現在這個落魄的美，只希望她不要繼續墮落到更不堪的地步。
“妞，你不要這麼說，沒有人不會犯錯，也沒有人不會有困難……”
“山，你真的是天底下最傻的大傻瓜!……”
山和妞爲了美吵得厲害，吵完才發現周圍只有看熱鬧的人羣，美和她的孩子早走了。
四、
週五一放學，山就往學校外面走，妞追着他問，“你去哪？不去食堂了嗎？”
山腳步不停，“我請了假。”
“喂!”妞張開雙臂，站在他面前，“你是不是去找美?不許去!”
“你真是的，我自己要幫助她，與你有什麼關係？”山儘量讓自己語氣和緩。
妞很不樂意他這樣，“幫?你自己都是個打幾份工的學生，怎麼幫啊？再說她那都是自找!你湊上去幹嘛？你以爲你幫她，她就會感激你，就會喜歡你嗎？”
“好了，別說了，就算是站在同學的立場上，我也不能對美的事袖手旁觀。”
山越走越快、越走越遠，妞叫也叫不住，氣得跺腳，“算我倒黴！認識了個大傻瓜!”
美好幾年沒有和家人和同學聯繫了，山只能找初中和她要好的同學打聽消息，所得只有她家的地址。
她會回家嗎？山帶着疑問，來到美的家樓下，天色已晚，他想到美的處境，心情沉重。
兩個老太太在門口的大樹下閒聊，“三樓朱家女兒，早幾年離家出走，前天晚上回家了，跟家裏人吵得可厲害呢。”
“是喲，朱家兩口子，不是早離了嗎？”
“離了好幾年囉!兩個都是外面有人，搞得雞飛狗跳的，他們家女兒不就沒心讀書，學壞了唄。”
“唉，這兩口子也是作孽，坑了孩子。”
“前天晚上回來，說是在外面生的男孩有什麼……什麼……白血病來着，求家裏給錢治病，家裏不肯給，還大罵一頓。”
“弄到這個地步也真是可憐……”
這分明就是美的事，山聽得揪心極了，上前追問，“那後來美去哪裏了？”
兩個老太太的閒聊突然被陌生人打斷，愣了一下，“你認識美?我們也不知道，她前天走了到現在也沒有回來過了。”
山心怦怦跳得很厲害，腦袋漲得很難受，想去找美，又不知道往哪裏去找。
“喂!”妞喘着站在他面前，“人找到了沒有啊？”
山沮喪的表情給了答案，妞心一沉，她從來就討厭美，以前是妒忌美的漂亮優秀，現在是鄙視美不自愛，她不想見到山還惦記美，不想他爲了她的事奔波，可要是美真的出了事，妞也不會高興。
“很晚了，先回去吧。”
回到學校兩個人都是又累又餓，在校門口的小飯店停住，“進去簡單喫點吧”。山對妞說。
認識這麼久，山還是第一次請她喫飯，妞拿着菜單還在笑。
電視在播着一則本市新聞:今天下午，十七點四十分，一個十八九歲的女子帶着四歲男童，從二十層高的大廈頂樓跳下自殺……
山和妞瞬間呆住，像雕像一樣一動不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