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燃燒女子的肖像》:音樂響起,往事撲面而來

封套上橫着一把小提琴,這一版維瓦爾第的小提琴協奏組曲《四季》,是我最早收藏的CD之一。

20年前,我家搬遷到現在的住址。搬過來的第二天,我就發現小區大門的右手邊是一家電子市場,心想:裏頭有賣CD的鋪子嗎?等到將新家收拾得差不多了,便想去電子商場打探一番。剛出小區的大門,就看見一位看上去年近不惑的女子席地而坐,她的面前擺滿了CD。一個賣CD的地攤,賣的都是流行音樂的CD吧?邊這麼想着,我邊漫不經心地瞟了一眼女子的地攤,一下子就看到了封套上橫着一把小提琴的維瓦爾第的《四季》,於是就再也沒有力氣去電子市場了,而是蹲下來一張張地翻弄她那些待售的CD。那天,我總共買了20張。封套上橫着一把小提琴的維瓦爾第的《四季》,就是其中一張。

被古典音樂樂迷珍愛地稱作發燒碟名盤的這一版維瓦爾第的《四季》,是著名小提琴大師阿卡多用四把斯特拉迪瓦里名琴分別演奏《四季》中的春夏秋冬錄製而成。大師加名琴成就的這張唱片,當然被我放在了手邊經常聆聽的一張CD,直到聽得耳熟能詳。

所以,當電影《燃燒女子的肖像》將女畫家瑪麗安與富家女艾洛伊茲的友誼發酵成惺惺相惜時,得知艾洛伊茲只聽過管風琴從沒有聽過交響樂,一心想讓艾洛伊茲能與自己在同一平臺互訴心聲的瑪麗安,就坐在了艾洛伊茲家的風琴旁,斷斷續續地彈奏起來。畫家彈琴,彈得磕磕絆絆情理之中,但我還是從風琴流瀉出來的旋律中,第一時間辨聽出那是維瓦爾第《四季》中“冬”之“極快的快板”,就屏息靜氣地等待這一樂章之後的“廣板”。然而,《燃燒女子的肖像》的導演瑟琳·席安瑪在較完整地呈現維瓦爾第《四季》中的《冬》和保證故事的流暢性之間,選擇了後者。

那麼,《燃燒女子的肖像》的情節真的密不透風得插不進一長段《冬》嗎?

其實,這部電影的故事情節並不複雜:布列塔尼半島,位於法國西部。1760年的某一天,瑪麗安搭乘輪船去布列塔尼,她接受了島上一位僱主的邀約,替她的女兒畫一幅肖像。海上風急浪高,裝着瑪麗安繪畫工具的箱子被顛簸進了大海,瑪麗安縱身跳入大海將那箱子打撈上來,所以,她敲開僱主家大門時,渾身上下哆嗦得停不下來。安頓下來後,瑪麗安才意識到,自己接了一單棘手的活兒,。一方面,瑪麗安的僱主、艾洛伊茲的母親反覆強調,無論如何瑪麗安必須完成一張讓她滿意的艾洛伊茲的肖像,遠在意大利佛羅倫薩的富家子弟要憑藉這張肖像來決定是否娶艾洛伊茲爲妻;另一方面,艾洛伊茲絲毫不給母親面子,說什麼也不肯坐到瑪麗安的對面當模特兒。或者是家裏的女傭,或者是瑪麗安自己,只好穿上艾洛伊茲唯一一條翠綠色的撐裙,假裝自己就是艾洛伊茲……電影的結局還需要猜嗎?這說明,《燃燒女子的肖像》不是一部情節跌宕起伏的電影。

那麼,導演瑟琳·席安瑪憑藉什麼,讓自己的作品贏得了業內外觀影者的一致好評?她將兩個女子從陌生、彼此猜疑到互相試探、心生好感,直至互爲知音的過程,鋪陳得稠密又馥郁。

等到艾洛伊茲確認母親請來的第二位替她畫肖像的女畫家瑪麗安不像前一任那樣無聊後,雖然依舊不肯做模特兒,但她已經不拒絕與瑪麗安閒聊幾句。聊着聊着,兩人之間的話題漸漸豐富起來,瑪麗安於是知道,艾洛伊茲是在修道院長大的,之所以被母親從修道院強拉回家,是因爲姐姐死了,母親希望艾洛伊茲替代姐姐嫁到佛羅倫薩。雖家境優渥卻不能選擇自己想要的生活,艾洛伊茲的境遇讓見多識廣的瑪麗安深表同情,並將這種同情化作一次次的陪伴和傾心交談。海邊、餐桌旁、瑪麗安的畫室裏,兩個少女只要在一起就胼手胝足地交談着,而在風琴上彈奏自己曾在音樂廳裏聽過的《四季》,瑪麗安其實是在告訴艾洛伊茲,她不應該將自己的生活場景侷限在修道院和布列塔尼的家裏,或許,她可以藉助婚姻走出布列塔尼去看看佛羅倫薩,再從佛羅倫薩出發看看更廣闊的世界?瑟琳·席安瑪爲什麼要那麼濃墨重彩地表現瑪麗安躍入大海追趕她裝着繪畫工具的箱子,這會兒有了答案,那是一個少女打開另一個少女心結的鑰匙,因而,影片的結尾就非常意味深長了。

那時,瑪麗安替她畫的肖像已幫助艾洛伊茲成爲佛羅倫薩的貴婦人。那天晚上,艾洛伊茲坐進了音樂廳的包廂。她一定事先知道當晚音樂會的曲目中有維瓦爾第的《四季》纔來聽這場音樂會的吧?聽到一支交響樂團演奏到《冬》之《極快的快板》時,艾洛伊茲潸然淚下。她的眼淚爲誰而飛?當然是爲此生不再相見卻終生難忘的瑪麗安,也爲自己。

在《冬》之《極快的快板》中,電影《燃燒女子的肖像》畫了句號,可我覺得,坐在包廂裏的艾洛伊茲定會陶醉在接踵而來的《冬》之第二樂章《廣板》,因爲,已成往事的她與瑪麗安之間的友情,唯有這段溫婉又溫和的著名段落最能與之相襯。由此猜想,是因爲我得到封套上橫着一把小提琴這張CD不久,上海就百年不遇地不停歇地下了三天大雪。酷冷中,空調已吐不出熱氣,我在冰窟般的屋子裏一遍遍地聽《四季》,再一遍遍地選聽《冬》之《廣板》,音樂家的能量就是這樣無法估量。1725年,意大利作曲家維瓦爾第在創作小提琴協奏組曲《四季》時,一定不會想到,自己的作品會在300多年以後溫暖不減,更不會想到會被一位導演移用到自己的電影中,去撫慰與作曲家幾乎同時代的兩位女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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