诡激执拗的张籍

认识韩愈,张籍的人生才发生了重大转机。30岁之前,张籍的生存状态乏善可陈。新旧唐书对他的家族过往甚至都未曾涉猎,说明他的出身微寒,家境普通。他是和州乌江人,但他年轻时曾与另外一位诗人王建在河北魏州学过诗,说明他至少是耕读之家的孩子,要是到了穷得没饭吃的地步,他也不可能去读书写诗。在全国人们都好游历的唐代,即便是家底不怎么厚实的士子,也会千方百计外出交友学习的。张籍是个热衷读书写诗胸怀远大政治抱负的有志青年,但他性格有些偏激,又沉心于学习,所以年轻时没交到什么很好的朋友,也没机会干谒王公贵族和蜚声诗坛的名家,在长安、洛阳等中心城市没有传出任何的声名和影响。但他还是干干惕惕孜孜以求,潜心于诗文研究。

30岁时,诗人孟郊来到和州,前来拜访张籍。孟郊跟张籍一样穷困潦倒,两人际遇相差无几,都是出身一般家境一般生活一般,容易成为朋友。孟郊并不比张籍多什么财富和资源,但他遇到了韩愈,韩愈将他引为知己,鼎力推荐他参加科考,并一举考中,实际上是助力他步入了仕途。孟郊因为这层关系,从此改变了命运。出于对朋友的热情,孟郊也向韩愈推荐了张籍。贞元十四年,张籍离开和州北游,经孟郊引荐,在汴州拜谒了韩愈,韩愈对张籍很是赏识,张籍也很是敬重韩愈,并拜他为师,张籍自此成了韩门弟子。其时韩愈恰任进士考官,于是大力推举了张籍。所以在贞元十五年,张籍顺利进士及第,拿到了进入官场的通行证。

张籍虽然33岁考中了进士,却在地方幕府辗转任职,生活也就勉强度日而已。直到元和元年(806年),他40岁时,才调补为太常寺太祝,这是个负责迎送神灵祭祀天地的工作,倒是专业神圣,却无权无势。而且在这个位置上张籍一呆就是10年,不仅生活贫困,而且身体还越来越差,患上了眼疾,几乎失明,人称为“穷瞎张太祝”。在太祝这样一个寡淡如水的位置上十年不挪窝,张籍在仕途上变通能力之差是可想而知的,但他的韧性也真好,依然我行我素固执如旧。

50岁后,张籍终于时来运转,被提任为国子监助教,单位调整了,职位提升了,眼疾也慢慢痊愈了。不久,张籍得迁秘书郎。他的老师兼好友韩愈推荐他为国子博士。之后仕途便一路顺畅,迁水部员外郎,又升主客郎中。62岁高龄时迎来了人生的巅峰时刻,被任命为国子司业,成为国家最高教育部门的副职,算是道德文章的一大表率了。张籍早年穷困,进入仕途晚,发迹得也慢,后期走得却稳。最终官职虽然不算高,但一直在学术教育部门工作,很有体面也很有声誉,广泛受到士子们的称赞和尊重。他一生勤于学问,致力于诗歌创作,有450多首作品传世。进入仕途初期他蛰伏于清水衙门,经年不迁,但他却在最为偃蹇的时候坚守清净,不为世俗所动。在此期间,他创作了大量新乐府诗歌,反映了民间疾苦和底层百姓的真实生活,深情客观,言之有物。他还与元稹、白居易、王建等人一起积极参与推动新乐府运动,共同创造了著名的“元和体”。并与王建合称为“张王乐府”。

张籍在新乐府诗歌创作方面成就突出,写出了许多反映时代生活的力作。如《征夫怨》《塞下曲》《没蕃故人》《采莲曲》等。其中《征夫怨》最具感染力:

九月匈奴杀边将,汉军全没辽水上。

万里无人收白骨,家家城下招魂葬。

妇人依倚子与夫,同居贫贱心亦舒。

夫死战场子在腹,妾身虽存如昼烛。

征人戍边守疆,以生命捍卫家国,虽然英勇壮烈,却给远方的亲人留下无限的悲凉凄怆。对于普通家庭而言,只要家人团聚,哪怕生活贫困些,心中也有一种安然幸福,但现实却是战士们不得不奔赴战场,誓死保卫国家。诗中表达的情感真挚,场面悲壮,而语言晓畅,通俗易懂。很能代表新乐府诗歌的观念和特征。

他的《凉州词》和《没蕃故人》也描写了边境风光和蕃汉战争,对于牺牲于蕃汉战争中的故人表示了沉重的哀悼,“欲祭疑君在,天涯哭此时。”同时对那些承主厚恩却无能收复凉州的边将极为愤慨。“边将皆承主恩泽,无人解道取凉州。”笔触或深情怀念,或犀利讽刺,现实感时代感极强。张籍的创作走的是现实主义的路子,与杜甫、元结等人一脉相承。张籍对于杜甫之诗,揣摩玩味,模仿学习几近于痴迷的地步。据冯贽《云仙散录》记载,张籍曾将杜甫的名诗逐一烧掉,然后以蜂蜜和纸灰,每天吃三匙。一日,他的一位朋友过访,见到他在吃纸灰拌蜂蜜,很是奇怪,问他原委,张籍认真地说:“我希望吃了这些纸灰,可以写出和杜甫一样的好诗!”好友听了哈哈大笑,同时也敬佩于他学杜的执着。

张籍曾从学于韩愈,得其大力称扬。与韩愈之友孟郊、贾岛、王建、于鹄常相酬唱赠答,声名鹊起,朝野名士皆与之游。又参与新乐府运动,与元稹、白居易等相识相善,得到他们的肯定。白居易曾称誉他:“张君何为者,业文三十春。尤工古乐府,举代少其伦。”(《读张籍古乐府》),姚合亦尝诗赠张籍云:“妙绝江南曲,凄凉怨女诗。古风无手敌,新语是人知。”张洎甚至在《张司业诗集序》中高度赞美:“公为占风最善,自李杜之后,风雅道丧,继其美者,唯公一人。”《唐诗品汇》评价道:“大历以还,古声愈下,独张籍、王建二家,体制相似,稍复古意。或旧曲新声,或新题古义,词旨通畅,悲欢穷泰,慨然有古歌谣之遗风,皆名为乐府。虽未必尽被于弦歌,是亦诗人引古以讽之义欤?抑亦唐世流风之变而得其正也欤!”大抵张籍的诗歌婉丽平净,思巧意新,词旨通畅,不事藻饰,多用口语俗辞,简洁凝炼而又平易自然,所以王安石曾撰诗《题张司业诗》赞叹道:“看似寻常最奇崛,成如容易却艰辛。”

张籍是以新乐府诗闻名于当世的,但时至今日,最让人记忆深刻的却是那首《节妇吟寄东平李司空师道》:

君知妾有夫,赠妾双明珠。

感君缠绵意,系在红罗襦。

妾家高楼连苑起,良人执戟明光里。

知君用心如日月,事夫誓拟同生死。

还君明珠双泪垂,恨不相逢未嫁时。

安史之乱后,唐帝国开始走下坡路,藩镇割据,各自为政。到了中晚唐,更是尾大不掉。藩镇诸侯喜欢接纳拉拢朝廷有地位有名望的大臣。张籍虽然不是很有权力,但影响力还是不小的,因此也成为藩镇收买的对象。李师道是平卢淄青节度使,并挂着检校司空、同中书门下平章事的头衔,是个真正的地方实力派,其势炙手可热。他看重张籍,送给他不少财物以示好,张籍不为所动,始终忠心于朝廷。但毕竟李师道权势显赫,张籍不好生硬回绝。而是巧妙地用了一首情歌予以婉拒。诗中描写了一位忠贞不二的妻子,受到了一位多情男子的热烈追求,虽然有感于对方的款款深情良苦用心,但最后还是还其“明珠”断其“恋情”,决心与丈夫共同白头偕老。显然,张籍是借节妇之口,表达了自己忠于朝廷回绝营私的决心。既明确地拒绝了李师道的拉拢之意,又不至于让他难堪愤怒,确为聪明之举。该诗寓意深刻,人物传神,场景细腻,语言晓畅,既有极高的艺术性,又有极强的功用性,实是一首不可多得的佳作,难怪后人对之情有独钟。

张籍还有一首诗情意隽永耐人寻味,便是那首《秋思》:

洛阳城里见秋风,

欲作家书意万重。

复恐匆匆说不尽,

行人临发又开封。

虽然只是写寄家书这么简单平常的一件事,却被张籍将心中的家乡之思亲人之念抒写得淋漓尽致。秋风一起,身在洛阳的作者自然想念起家乡和亲人,于是起了写家书的念头,但万事浮上心头,又不知从何写起,写完之后又总觉写得不能尽情尽意,直到送信人临发之时,还匆匆打开信封,增添没有考虑周全的内容。诗中描写的细节真切,表达的情感深婉,那种故乡之恋亲人之念跃然纸上,令人动容。

说到个性,《旧唐书》曾说张籍“性诡激”,意思是性格怪异偏激,这点张籍在当时是出了名的,有时让韩愈都差点下不了台。张籍从学于韩愈,以韩愈为师,但发起倔来,对老师也要求全责备。他甚至写信给韩愈,指责他喜欢研究各种杂说,辩论时惯于强压他人,驳斥佛道学说不能像孟子和扬雄那样态度坚决,而且还有下棋赌博这种陋习俗气。搞得韩愈哭笑不得,只得严肃端正地给他回信,一一予以说明驳斥。张籍的偏激执拗竟一至于此,但他的这一性格短板用在学习写作方面却成了长处,助力他潜心贯注创作出了了许多精品佳作。看来性格有时也是难分优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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