婆婆的通訊錄

翻抽屜時,偶然翻出一個破舊的通訊錄。小小的,薄薄的。黃黃的封面早已脆化,翻開,泛黃的紙頁上有歪歪扭扭的黑色字體,寫着諸多姓名及聯繫方式。本子用了已有大半。這是婆婆生前的通訊錄。

婆婆這輩子沒上過一天學,沒跟過一個先生,但婆婆能說一口蘇白(即夾帶着方言的夾生普通話),也會寫字。都說時勢造英雄,時代也在造就一個個拼力活着的平凡人。婆婆是長女,上面有兩個哥哥,下面還有一個弟弟及兩個妹妹。不論按性別還是按長幼秩序,窮困年代的長女都是該幫補家庭的。婆婆對不曾上過學沒有抱怨過一句,有的只是遺憾。

掙扎着成長,成家。婚後,夫家的土地被國家徵用,每家每戶有一個“土地工”名額。土地工,這是時代的產物,即沒有了口糧的農民被安排進工廠,因是被徵收土地後得到的工作,所以這一羣體謂之“土地工”。這對常年面朝黃土背朝天的農民來說,是天大的好事,是值得掙破腦袋的大事。從此成“街浪人”(即城鎮戶口)。在城鎮戶口與農村戶口貧富差距懸殊的年代,在所有農村父母都期望孩子們“書包翻身”的當口,脫離“六棵田”(即插秧)成街浪人,是天上掉餡餅的事。於是婆婆成了“土地工”,無需任何考量。其實婆婆至死都只是集體戶口,而不是城鎮戶口。

婆婆被安排在一家煤炭中轉站工作,俗稱“煤庫”,那年她三十五歲。工作輕鬆,時間固定,單休,工資不算少,各種福利讓人眼羨。婆婆勤勞、肯幹,唯一的硬傷是不識字。但這份工作是無論如何不能丟的,所有的困難都可以解決。遇河搭橋,逢山開路,不識字可以識字,不會寫可以學寫。沒有任何猶疑,沒有任何不確信。我相信如果當時需要像如今一樣考試入門,婆婆一定也能過關。很多事情成功與否的關鍵並不在於能力,而在於你對這件事渴望的程度。從泥濘的農田中拔出腳來走進不太敞亮的辦公室,在農民眼中無疑是一步登天了,且是不識字的農民。婆婆沒有任何退路,也不曾有退的念頭。

至我嫁過去時婆婆已近天命之年,時常見她翻出那個小本本,或查找到一個電話號碼,握着座機話筒,對着本子一個數字一個數字撥打;或在上面添加一個聯繫人,低着頭一筆一畫像個小學生一樣認真地寫着,寫完還要檢查一遍,輕聲讀一遍電話號碼。婆婆此時在煤庫的工作早已從一個剷煤的勞力轉爲辦公室文員了。因爲如今都是機械化了,且集體經濟不景氣,裁員嚴重,婆婆是煤庫僅剩的幾個員工。婆婆負責上稱,記賬。字跡雖然不太工整,但賬目清晰。此時婆婆已能寫大多數常用的漢字,與外地過來拉煤的工作人員也能無障礙交流。其間婆婆的付出已隨風消逝,沒有留下一絲痕跡,婆婆也不曾爲此稱耀過。在她認知裏,這也無甚誇耀,“到什麼山砍什麼柴”,工作所需,學寫字,學普通話,自然而然的事情。婆婆的通訊錄也就是在從那個時候開始的。

從婆婆的通訊錄上看得出婆婆後半輩子的歷程。婆婆四十歲前後公公做過一段時間生意,跟上海一些單位有業務往來。婆婆的通訊錄上最早記着的便是這些地址。我大老粗的公公不在意細節,有事時找不到對方的聯繫方式,婆婆便及時幫襯上,以及跟着勞碌奔波,擔驚受怕。看得出最初開用這本通訊錄就是爲着這個。後面是單位的同事、領導,及親戚朋友的電話號碼。這是一段穩定的時期。再往後是一些老夥計、老姐妹的電話了。婆婆五十歲從單位退休後,自恃身強力壯,退而不休,但也沒有合適的工作,便做些上下力的苦力活,給人從車上搬鋼筋、水泥、化肥……婆婆說話、做事都風風火火,組織能力強,久了在這一行也成了小頭頭。有活了,老闆給她打電話讓她叫幾個人來,她便一個一個給人打電話。通訊錄後面記得就是這些苦哈哈的電話。但沒幾年,查出患了絕症,動了大手術後便一直在家歇着,直到七年後復發離世,通訊錄上就很少再增加筆畫了,安靜得就像我婆婆在家養病的日子。婆婆是閒不住的人,且也是以掙錢爲榮的世俗人。一個閒不住的人不能幹活掙錢,如同一個人失了靈魂。雖然生活安逸,喫穿不愁,但婆婆進出屋子的腳步不再擲地有聲,每日的嘆息能撿拾一簸箕。

婆婆去世後,這個本子就被遺忘在抽屜底層了,如今翻出,上面的字跡依然清晰可辨。

斯人已逝,往日如昨。

2023.02.0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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