机器人正在占领我们的星球

我的生活正在逃逸。

从我貌似不经意的疲惫中,走向另外一种疲惫。这个逃逸的举动,是行星与行星之间的。只是一颗行星象征新生,伴随另一颗行星的毁灭。

生命的起起落落,就是时而有人被生下来,时而有人走进棺材。起落是生死之交的宣判,不存在任何误会与暧昧。只有人对于死亡的想象存在误会,并且只有人才会通过暧昧的心理防卫,化解扑面而来的死亡焦虑。

所谓死亡,就是一个人“再也无法活得像是自己”。

某个角度来说,我很清楚这种感受,在我的工作中,我面对着许多人的面目,他们是活死人。肉体活着,但心灵正步入死亡。

他们还没死透,所以还会求救。这使我相信,人性中有着自救的本能,没有人真心想死,自杀的意图是无可奈何堆叠出的结果。这个结果永远不会是最佳解,尽管可能有时是次佳的,因为人活着不是“为了”死去,而是“不得不”死去。

当我们活得渐渐不像自己,就会引起我们的死亡焦虑。

设想一下,你有天起床要刷牙,通过厕所的镜子,发现镜中映照出的这个人,他手上拿着牙刷、头发凌乱、脸上泛着油光,但这个人长得不像你认识的自己。你会有什么感觉?

你可能会被吓到,以为自己在做恶梦,或是以为自己进入一个整人节目。

可是当你发现这不是梦境,也不存在任何阴谋,你的大脑会冒出许多问号,以及许多答案。其中一个答案可能是:“你疯了!”

这个答案可笑,却又合理。

你早已怀疑自己疯了,因为疯了,所以才能承受那些你过去认为自己不会承受,甚至认为世界上没有人应该承受的生活方式。

比如我每周有三天要去学校教书,我去学校的路途通过共享单车与地铁,单程耗时约在一小时二十分到一小时三十分之间。

搁在十年前,我会认为这种生活方式是不人道的。

现在,我每天想的不是这种生活方式人不人道,而是赞叹降噪耳机的伟大。

这是一种成长?还是一种麻木?

是一种无可奈何,还是一场后现代的参禅之旅?

有时候,我们会用“这不重要”来回应我们内在没有答案的问题。但有些问题只是暂且没有答案,不是永远没有答案。

并且获得答案的时长,由我们的态度来决定。

就像有些人明明感受到另外一半有出轨的迹象,但他们欺骗自己,以避免自己想太多,进而延长眼前的关系。但他们心底早有预感,这些预感不是无中生有,而是有迹可寻。

又像有些人明明做着自己不喜欢的工作,他心知肚明,但他不敢追求自己真心想要的工作,过上自己真心想要的生活。于是他时常愤怒,因为他在生自己的气。在他周围的人可能受到他的迁怒,但没有人能够真正使他平静下来,因为他真正生气的,是那个妥协的自己,是那个他厌恶的自己,但他偏偏又离不开自己。

我教过小学生、中学生、大学生和社会人士。也曾在一些特殊课程教过幼儿园的孩子。

我发现年纪越小的孩子,越不愿意当机器人。这意味着他们不愿意轻易将自我的主控权交出去。在他们的世界观中,这个世界充满令人好奇与兴奋的可能性,如果交出自己的自主权,就丧失获得这些美好感受的可能性。

但年纪越大的学生,越能接受当个机器人,就像他们并不那么执着于当自己的主人。他们尝过生活的苦涩,他们知道有时如果什么都感觉不到,那么他们就不会痛苦了。当然,那个代价是丧失某些快乐,但与痛苦相比,丧失快乐根本不算什么。

在我看来,这就是少子化的某种症状。

如果社会上有越来越多机器人,并且机器人出现的年龄层不断下降,那么生不出孩子也很正常,因为机器人跟机器人不需要交配。机器人没有感受,没有性欲,没有需要解决欲望的问题。

机器人的存在是“去”感受的,这里的“去”指的是“去除”,就像“去个性化”,英文以“de”开头的词大多有这个意思。

机器人工作完,他们静静地坐在充电座上,就像扫地机器人一般。充电之外就是工作,工作之外就是充电。当他们在充电,他们成了环境中的摆设,而不是一个人,一种生物,这种状态就像把自己给隐藏起来,淹没在环境当中。

也许这就是某些人的心境,他们希望把自己隐藏起来,淹没在这个红尘之中。他们不想感受快乐,也不想感受痛苦;不想感受生活的重担,也不想感受那些需要付出代价的舒适。

无疑地,这个社会正在“机器人化”。

我想起有次上课的时候,学生们比较吵闹,我告诉他们要好好珍惜现在学习的机会。

我说的“机会”指的不仅是读书,我告诉他们:“你们处在一生中最神奇的时刻。因为很有可能在你享受义务教育的阶段,你们才有机会认识彼此,认识你身边的同学。中考会筛选一批人,高考又会筛选一批人,你会发现你身边的人同质性越来越高。但只有义务教育阶段,你有机会认识背景各异的朋友。”

同质性的优点是共同语言,同质性的缺点是稳定的焦虑。

比如当你身边的人都在攒钱买房,原本不怎么在意买不买房的你,很有可能就会逐渐受到影响。

所以社会阶层是稳定的,因为同质性通过稳定的焦虑绑住每个阶层的人,焦虑传递着,通过群体内部的语言得到流通与强化。

然而,从现今的社会现况来看,这种焦虑最终催生出一种更大的同质性,就是机器人越来越多了。这些机器人之间不需要彼此沟通,而是在工作之后回到各自的充电座充电。

这是多么平和与宁静的景象!让人感到毛骨悚然,进而引起更多人为逃避这种毛骨悚然的感觉而不得不成为机器人。

感受,这项人类的天赋,逐渐随着生活引起的焦虑、恐惧、不安、苦闷等内在的重压,逐渐被人们抛弃。

我不想成为机器人,即使这种状态有时十分诱人。

我在逃逸着,逃逸着被摘除心灵,安上机器人CPU的诱惑。

目前我还没有“被捕”,但未来呢?

我想,包括我自己在内,没有人有答案。




作者:高浩容。哲学博士,前台湾哲学咨商学会监事。著有《小脑袋装的大哲学》、《写给孩子的哲学思维启蒙书》等著作。公众号:"容我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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