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道德經》11：有利，無用
三十輻共一轂，當其無，有車之用。埏埴以爲器，當其無，有器之用。鑿戶牖以爲室，當其無，有室之用。故有之以爲利，無之以爲用。
三十根輻條裝在一根軸頭上組成車輪，正是因爲軸頭上有空間供輻條穿過，才形成了車輪，有了車的遠行功用。踩打泥土做陶器，器皿中間必須留出空處，器皿才能發揮盛放物品的功用。開鑿門窗營建房屋，正是因爲在四壁間留出中空來，纔有了房屋的居住功用。所以，“有”給人帶來便利之處，恰是因爲“無”發揮了它的功用。
《道德經》開篇即講“故常無，欲以觀其妙；常有，欲以觀其徼”，“有”和“無”，包括後面提到的“難”和“易”，“高”和“下”，“長”和“短”，“音”和“聲”，“前”和“後”，甚至“美”和“惡”，“善”和“不善”，都是相對而生，一體相依的。“有”所展現出的利處，常常是“無”的妙處促成的。所以，智者常常運用“無”的妙處去促成和推動“有”的利處，也常常在常人眼中的有利處，琢磨其背後“無”的機理與妙處。
據說，車的歷史，可以上推至兩三千年前。而且，無論是有文字記載的歷史，或者口耳相傳的傳說之中，都沒有關於“車”的有據可查的發明“史料”。似乎，“三十輻共一轂”是一下子跳進人類的社會生活的。
在中國，人們普遍認爲“車”是軒轅皇帝的“發明”，然而，這麼偉大的發明，居然沒有任何記載和生動的傳說。“三十輻共一轂”的複雜工藝，在今天恐怕也不能小覷。從考古講，洛陽的“天子六駕”，從文字講，《論語》中的“道千乘之國”。兩千多年來，“車”對於邦國天下而言，一直是一個不可忽視的關鍵物。關於這一點，的確發人深思，越是大用之物，越是名不見經傳——無所由來。
在這裏，作者一口氣列舉了三種事物的有無相生——車轂、埏埴與鑿室，形象地說明了“有”之利背後的“無”之妙用。古代大木車的車轂，中間是空的，三十根輻條連在這裏，正是因爲它的空，纔有了它作爲中心支點的作用，使車子能夠行穩致遠，承載重物，旋轉不怠。車輪的形象極具啓發性，中間空無的原點，向四方延伸，等距離地聯結着真正接觸道路的輪框。它虛實結合，空盈相輔。軸頭之於三十根輻條，不偏不倚，無過無不及，沒有任何自專、自用的傾向，正因爲如此，纔有了車輪的運轉不休，永無止境。倘若三十根條幅有了長短、輕重之分，這個車輪大概率是經不起長途跋涉考驗的。“埏埴以爲器”之妙，與“鑿戶牖以爲室”之妙，都是如此。
一、有利
“有”之利常常是顯而易見的，比如“車”的運載之利，比如器皿的盛裝之利，居室的居住之利，人類社會的一切存在物，無不是因爲它本身對人有相應的利處。正因爲如此，人們才說“無利不起早”。馬克思深刻地講“資本來到世間，從頭到腳，每個毛孔都滴着血和骯髒的東西。資本家有了百分之五十的利潤就會鋌而走險，有了百分之百的利潤就敢踐踏人間一切法律，有了百分之三百的利潤就敢冒上絞刑架的危險。”人不僅僅見利忘義，當所見之利的誘惑大到一定程度時，甚至可以見利忘害——趨利到“捨生忘死”的程度。
究其根本，是因爲這個“利”常常與“有”並存，也就是說這個“利”常常是顯而易見的，是真實可感、觸手可及的。以至於人們常常忘記追問顯而易見、真實可感、觸手可及的背後，到底是什麼？忘記了有無相生、利害相關的常情、常理、常道。
只見其有，不見其無，只見其利，不見其害。都是不成熟的表現。
二、無用
今天，我們講“無中生有”時，內心裏總是或多或少帶有一些對不切實際者的輕蔑的。殊不知，“無”中的功用之妙。
輻條的空無處，器皿的中空部分，居室、牆壁的中空空間，都很難直接見“利”，但它們卻是構成車子、器皿、居室的重要“組成部分”。換言之，沒有這些“空無”，也就沒有了車子、器皿、居室的相應功用。
“無之以爲用”的無用之用纔是“無”的妙處所在。
宋真宗趙恆的《勸學詩》中有兩句膾炙人口的話——“書中自有黃金屋”和“書中自有顏如玉”。貴爲大宋皇帝，趙恆也沒有喊出“爲大宋崛起而努力讀書”的口號，而是用常人所可見的黃金、美女之利來誘導天下學子讀書，進而打“天下英雄皆入吾彀中”的如意算盤。
幾百年後，眼見國家積貧積弱，中國人在自己的土地上看列強“華人與狗不得入內”的臉色，外國人的汽車在中國的馬路上撞倒中國婦女還要受到中國巡捕的袒護。憤懣的少年周恩來低吼出了“爲中華之崛起而讀書”而讀書的鐵血誓言。
趙恆也好，少年周恩來也好，都見到了讀書之利，只不過所見之“利”大小相異、輕重不同罷了。殊不知，讀書恰恰是最無用的。言“天下第一好事，還是讀書者”，常常是未見讀書的直接功用者。有利、無利，有用，無用，哪裏能說得那麼分明呢？見其利者，不妨利而用之。見其無者，取其無用之用，何嘗不是一種人生趣味？
反過來講，少年周恩來所見，是生於帝王家的趙恆所未見的。所以“爲中華之崛起而讀書”的見識，是連趙恆那種身居至高位者也無以企及的。
有利，無用；無用，有利，其間的是非邏輯，玄妙幽深，或許這纔是道妙所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