邊緣人


一、小男孩

關於我的抑鬱症,要追溯到七歲那年。那年,父親生意失敗,欠了很多錢之後,丟下媽媽和我,徹底從這個世界失蹤了。媽媽無奈之下將家裏唯一值錢的房子賣了還債,但賣房子的錢依然只是杯水車薪,沒有了房子,我第一次體會到了無家可歸是怎樣一種感覺。

沒有地方住,媽媽只好把我帶去鄉下外婆家。說是外婆家,其實外婆早已經去世,只是留下的一棟老房子,能夠成爲媽媽和我暫時的落腳點。一來解決沒有地方住的煩惱,二來也是躲債主的無奈之舉。

鄉下的老房子大都如此,破舊不堪。經過媽媽裏裏外外的打掃,總算是能住人了。

然而,第一個晚上,我就開始失眠。我將自己睡不着的事情告訴了媽媽,可是她並沒有太放在心上。我告訴她我的牀底下住着一個鬼魂,她只是蹲下來輕輕摸着我的頭說:“孩子,這世界上是沒有鬼的。”

或許對於她來說,家庭經歷的變故已經壓的她喘不過氣來了吧。有時候夜裏睡不着,我總會隱隱約約聽到隔壁的哭泣聲。每當這個時候,我總想過去安慰媽媽。但是從小性格內向的我,始終沒有踏出那一步,而每次到了第二天,媽媽又跟沒事人一樣幹着各種家務。

直到有一天,我又聽見隔壁傳來哭聲,我捂住自己的耳朵,想讓自己早點睡着。

就在這時,我聽到房門被推開,一個很輕很輕的腳步聲慢慢走近了我,我閉着雙眼,假裝睡着。

手心早已捏出了汗。

因爲分明,我聽見隔壁房間媽媽哭的聲音並沒有斷……


二、狂歡派對

我們租下這座郊區的別墅,即將在這辦一場狂歡派對。

準備工作正緊鑼密鼓地進行着。泳池已經灌滿了清澈的水,酒水也已經就位。天色暗下來之後,便是徹夜狂歡的開始。

暮色四合的時候,熱鬧氣氛也越來越濃烈。

我看見一個年輕人,自顧自地在一個角落嘀咕着些什麼,很不起眼,聽朋友們說,那是個有抑鬱症的孩子。

我知道,派對嘛,自然什麼奇怪的人都有,並沒有太過在意。

然而,那年輕人突然一聲怪叫,所有人便突然安靜下來,靜的連音樂聲都聽不見了。同時,我發現自己的身體也不受控制地無法動彈。彷彿時間突然間靜止了一般,唯一能動的眼球慌亂地向四周張望,試圖看看究竟發生了什麼!

不知過了多久,我聽見噗通一聲,似乎有東西落進了水裏。又過了一會兒,又是噗通一聲。由於我背對着泳池,所以無法看見身後發生了什麼事。一聲又一聲有東西落入水中的聲音,可是我無論如何努力,卻始終移動不了僵硬的身體……

突然,我聽見一個腳步聲慢慢朝我靠近過來,他將嘴湊近我的耳朵,對我說了一句話之後,身後便傳來噗通一聲,我明顯感覺到一絲水花濺到了我的腳後跟。

隨着落水聲,我的身體開始不聽指揮地移動,我緩緩走到離我最近的一個人身邊。我慢慢將頭湊近他的耳朵,不受控制地從我嘴裏吐出了我剛剛聽到的那句話:“你們好髒!”

說完這句話,我的腳步又開始不受控制地往泳池的方向移動……

噗通……


三、情侶

我和小楠終於買下了屬於自己的房子。兩室一廳,一個溫馨的家。

一切都開始向好的方向發展,可是正當我和小楠準備好好享受生活的時候。她卻突然變了,從前開朗活潑的她,突然變得抑鬱狂躁。性格也越來越古怪,甚至經常做一些奇怪的事情,而且事後跟她提起,她又完全不記得那些事了。

比如本來相擁而眠的兩個人,第二天醒來,卻發現牀上只有我一個人。我以爲她提前出門了,便獨自做早飯。正當我在餐廳坐定準備吃早飯的時候。卻看見她晃晃悠悠從牀底爬出來……

問她怎麼了,她也總是說不知道。我們結婚五年了,一次兩次,可以理解爲不小心掉下牀。可是搬來這套公寓以後,她幾乎每天都從牀下爬出來。不得不讓我感到擔心。

帶她去看心理醫生,小楠沒有夢遊症,也沒有任何遺傳性心理疾病。這次卻診斷出重度抑鬱。

我追問她到底怎麼了。她只是閉口不言。和從前的她,判若兩人。

面對不肯吃藥的她,我只好摻進她的水裏,偷偷餵給她吃。

一次,她連我餵給她帶有藥的水也不肯吃。我再也受不了了,我大聲吼了她。要知道,我從來沒有對她那麼兇過。而恰好這個時候,屋裏的燈突然滅了。不僅是小楠,連我自己也被這突如其來的黑暗嚇到了。

我打開手機,憑藉屏幕的亮光,慢慢摸出去,打算去看看是否燒斷了保險絲。

當我修好保險絲回來的時候,只看到小楠爬上陽臺,一躍而下,只留給我一個悽美的背影……

幾個月以後,我無法再在這裏住下去。搬家的那天,我搬起和小楠曾經睡過的牀。牀板上密密麻麻刻着字:屋子裏有別人!


四、白領

天已經完全黑了,我不知道手上的工作要做到什麼時候才能完成。加班對於我來說早已經是家常便飯。

作爲這家公司的精英白領。我感覺已經將自己賣給了公司。二十八歲了,卻從未談過戀愛。當然,我不能把這一切都怪罪給工作。我總是在想,在成家之前,給未來的她更好的物質生活而已。

思緒飄的有點遠了。

擡起手腕看了看時間,都已經十二點了。我收拾好辦公桌,準備回家。

路過領導辦公室的時候,隱隱約約感覺裏面有聲音。好奇心驅使下,我偷偷走近將耳朵貼在了她辦公室的門。

領導是個女強人,結了婚,有兩個孩子。算起來也是愛情事業雙豐收。偏偏對下屬尖酸刻薄。所以大家表面對她恭恭敬敬,私底下卻對她百般怨恨。

裏面應該有兩個人,大概是她也加班,老公來接她的吧。我悄悄扭開門把手,露出一條細縫。

還沒來得及看清楚,一個粗獷的男聲從裏面傳了出來:“誰?”

我嚇得一哆嗦,趕忙匆匆離開。手忙腳亂,踢倒了一個垃圾桶。一路跑到電梯口,按下電梯,卻發現電梯還在一樓,而這裏是五十八樓。看來等電梯肯定是來不及了,要是被領導發現我偷窺她,後果不堪設想。

而此時,我聽到腳步聲越來越近。我一慌,竄進了一旁的安全通道……

五十八樓,我感覺我氣都沒敢喘,就下來了……

第二天,我懷着忐忑的心情走進辦公室。卻發現我的辦公桌上空無一物。難道昨天還是被領導看見是我了?

我擡起頭看到同事們陸陸續續來上班。他們像往常一樣打卡上班慢慢忙活起來,甚至沒有一個人發現我頹坐在空空如也的辦公桌前。我想,哪怕被辭退,也還是應該去找領導把事情說清楚吧。

我推開領導的門,發現她正坐在老闆椅上,打電話。聽語氣,似乎情緒不太穩定。應該是在和一個男人打電話。我站在一旁等她講完電話。原本就目中無人的她,自顧自地繼續通話。

她不安地說:“昨晚我都沒睡着!你真的覺得沒事麼?今天警察都來了,屍體剛剛纔拉走。”

聽到這裏,我不由得豎起了耳朵。

只聽見她繼續講着電話:“我知道我們的關係不能被發現,我們都有各自的家庭。但是……”

電話那頭似乎打斷了她,對她說着些什麼。過了一會,她情緒似乎緩和了一些,又開始說:“哦,你說他啊。去年入的職,平常表現一般,話不多,工作還算認真。警察初步斷定是意外。不過警察要是問起來,我就說他有抑鬱症……”

從辦公室出來,我臉色慘白,回頭看一眼朝夕相處的同事。平常跟他們有說有笑的,現在都各自忙着自己的事情。想跟他們道個別,伸起來的手卻又被我慢慢放下。

我沒有坐電梯,而是沿着昨天的安全通道從五十八樓一層一層走下去。樓道光線很暗,我感應燈一層一層被點亮。終於到了一樓,彷彿過了一個世紀那麼久。

我看到一樓的地面上,一灘暗紅的血跡,格外刺眼……


五、一個鬼

我也不知道我在這片土地飄蕩了多久,我甚至都忘記了我自己生前是誰,叫什麼名字,做過什麼事情,怎麼死的。我只知道,我沒有辦法離開這片土地。

這片土地,從最初的荒野,到現在開發成高樓大廈,都是在我的目光見證下。

我站在樓頂,這座城市燈紅酒綠。城市裏的人們紙醉金迷。他們看不到世界的變遷,他們只看得到眼前的歡愉。

我見過太多太多的人,他們有些爲達目的不擇手段,有些沉默寡言,有些受盡欺凌,有些囂張跋扈……

在我看來,他們都是這個城市的邊緣人。是這個時間的可憐蟲。

上個星期,我看到一個年輕的鬼魂,他從五十八樓悶聲走向一樓。他坐在一樓的樓梯口,盯着地上的一灘暗紅色血跡大哭了一場。

我輕輕飄了過去,輕輕拍了拍他的肩膀。他擡頭看了看我,問了一句:“爲什麼?”

我沒辦法回答他。

他是個認真工作的好青年,我總是看他加班到很晚很晚。我告訴他:“世界上有的人就是會死的不明不白。”

他接着說:“我隱約記得那天晚上,有人從背後推了我一把!”

我苦笑:“我知道,是那個聲音粗獷的男人。”

年輕人沉默。

我接着說:“我也知道,你根本什麼都沒看見。我還知道,那個男人不是她丈夫。他們這樣的關係已經維持了很久了。我還知道……”

年輕人沒有再說話,他也沒能再說些什麼,他的身體一點一點在消失……

看着年輕人漸漸消失的方向,我突然想起了另一個墜樓的姑娘。

那姑娘原本憧憬着一個完美的家庭,有愛她的老公,如果沒有那些事情,她還會有一對可愛的兒女。

那時候,這裏還只是一棟民居,年輕的情侶在這裏買下了一套公寓。小夥子對姑娘也很好,工作努力,爲這個家打拼。一切都那麼美好。我每次看到他們膩在牀上打鬧的時候,總是會想我生前是否也有這樣一個愛人,甜到牙疼。

我心裏默默祝福着他們。

可是愛情這種東西,新鮮感一旦過去,就會變得平淡如水。

有的人喜歡這種平淡並且欣喜接受。

而有的人卻開始變得醜陋,這是一種人性的醜陋。

有一天,姑娘像往常一樣下班回到家。男朋友開門的時候,神色似乎有些慌張。她在衛生間卸妝的時候,透過鏡子,看到一個全身只穿了內衣褲披頭散髮的女人。她突然明白了男朋友開門瞬間眼神裏閃過的那一絲慌亂是爲什麼。姑娘想回頭卻沒辦法控制住自己的身體。透過鏡子,她看到女人被男孩慌慌張張地塞進衣櫃……

或許是因爲太愛了,姑娘選擇了沉默。他依然很關心自己,他依然對她很好。然而,她卻再也不能像以前一樣面對他。

她開始變得鬱鬱寡歡。

姑娘從樓上躍下的時候,我笑話她:“你在牀底刻的那些字,衣櫃裏的人會知道麼?”

她自顧自說着:“誰知道呢?我都根本不知道自己刻了什麼!”

她在臨走之前問我:“你知道他在我的水裏給我下藥讓我致幻麼?”

我愣了一會,點了點頭。

她長長地嘆了一口氣,然後對着我笑了,笑的很甜,很美:“其實我知道,保險絲是你弄斷的,你想提醒我別喝那水,可是當時已經來不及……”

說完這句話,她就離開了……

我不知道還能再說些什麼,離開人世太久太久了,我已經無法理解人心到底是什麼,畢竟我不是人!

我是一隻很悶的鬼,經常獨自飄飄蕩蕩。偶爾遇到熱鬧倒也願意參與進去。

記得這裏還是郊區的時候,這裏還是一片別墅區。三層玻璃房,後院游泳池,有錢人的天堂。這天,來了一羣十五六歲的孩子,他們對外宣稱租來的別墅用來開派對。實際上只是熊孩子們偷偷溜進來,把屋主人綁在了臥室。

當然,我也只是嚇唬了他們一下,將他們一個個丟進了泳池,洗一洗他們還未經世事就已蒙塵的心。

頑劣的孩子沒人管教,那就別怪別人替他們父母管教。

當然,熊孩子只是少數。我就記得一個小男孩。乖巧懂事,只是家庭變故使他變得脆弱。

故作堅強的母親把他帶到當時還只是鄉下的這棟小木屋裏。白天若無其事,夜裏卻獨自躲在被窩偷偷哭泣。

我猜大概天底下的母親都是這樣吧。

不禁讓我想象我母親是什麼樣子的,可是無論這麼努力,依然想不起。是呀,我連自己做鬼做了多久都不知道啊!親人,愛人,朋友,這些對於我來說,已經變得那麼陌生。

然而,我對這個小男孩卻很感興趣,我不知道那是一種什麼樣的感覺,或許是他的童真吸引着我吧。

我總是觀察他,這是一件很有趣的事情。一個小男孩的動作,表情,眼色……他眼裏有一部分憂鬱,這本不該屬於一個孩子。但大部分時間他是快樂的,但這也只是因爲他讀不懂大人的煩惱。有時候想想,做個孩子真好。

有一天,我躲在他的牀下,他的媽媽給她講完睡前故事,讓他好好睡覺。他偷偷把嘴巴湊到媽媽的耳邊,輕聲說:“我牀底下有一個鬼!”

他媽媽笑着拍了拍他的頭:“世界上是沒有鬼的。”

我在牀下,驚出了一身冷汗……

我不知道小男孩是真的感覺得到我的存在,還是每一個人的童年牀底下都躲着一隻鬼怪?

也正是那天晚上,一羣陌生人闖進了房子裏。應該是孩子父親的債主。

隔壁房間一陣響動之後,小男孩媽媽的哭聲便突然傳開,並且從最開始的虛幻的聲音慢慢變得真實。

她在臨死之前看到了我的影子,她的眼神彷彿在哀求我。

但是我什麼都沒有做……

孩子被那羣人帶走了,結局怎麼樣,我不得而知,或許被賣了個好價錢吧!


我知道這個世界是殘酷的。大部分人連自己的命運都無法掌控,只能做一個遊走在世界之外的邊緣人。

他們孤獨,嬌縱,脆弱,敏感,活的毫無存在感,像一些卑微的小蟲,一直在尋找一棵可以安家的樹。被生活折磨得體無完膚,最後客死他鄉,連死都那麼毫無尊嚴。

我想起一個很久以前我遇到的鬼,他披着一條牀單,他說他在等人,我問他在等誰。他笑笑,說他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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