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朵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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於琅本以爲這一覺能睡得久一些.醒來時只聽到底座與地板摩擦的沙沙聲,還有女人微微的喘氣聲,雖然很小,但他的聽覺一向靈敏。他慢慢睜開了眼睛,眼前蒙塵,正如無數次甦醒後一樣。女人的酒紅色百褶裙在他面前搖搖擺擺,似乎是絲絨材質,奇了怪,他竟看得如此清楚;又或許並不奇怪,流過他眼裏的事物太多,大概是多年前的記憶跳出來閃了閃。

人叫他鏡仙,其實鏡妖這個名字更合適,他總是這麼想。可曾經有人問他叫什麼,他直勾勾盯着對方,說:我叫於琅。小玉說他傻里傻氣,他一閉眼,又睡了。

於琅感到這幅軀殼上上下下顛着,他知道自己被抱下樓了。似乎是宿命,是輪迴,是旋轉的陀螺,不知道何時停止。女人拿了溼毛巾來,半蹲在他面前,他沒反應過來,看着眼前放大的鎖骨,忽地低下頭去,忍了好久才讓老臉沒有一紅,意識轉到眼前,呀,小小的腳趾,像是白玉做成,柔柔地動。他的臉驀地紅了,直紅到耳朵根,心裏卻慢慢地平靜了。擡眼,於琅不得不說,他遇到的好皮囊不少,這一副,他見了仍是驚豔。女人天生紅脣白膚,素顏遮不住的嬌媚。
於琅活得久些,於這一點上也看的清些,人各有別,有些人天生就有一副好樣貌;有的人極盡裝飾也掩蓋不住平庸的底胚。不過,能讓美貌錦上添花的人少;而靈魂豐盛潔淨的人總是更有魅力。作爲鏡仙的悲哀卻是,面對極大多數愛美的女子和少數愛美的男子,看他們在自己面前搔首弄姿,流露欲態;尤其是最近,人們拿起手機對鏡子一拍再拍,期間擺弄的姿態,故作的表情令他無法忍受,他只能閉上眼,假裝自己什麼都沒看到。
女人來到鏡子前,撩了撩頭髮,幾縷髮絲垂到眼皮上,於琅因此並不看得分明,她的瞳仁,是琥珀色?還是深深的黑?她的眼神,是貓一般的狡黠?還是孩童般的天真?她穿了紅裙,細肩帶;高跟鞋,如銀般的高跟,閃閃發亮,像暗夜裏的星;纖細的腳踝,似乎標明屬性:易折,昂貴。
沒有女人的房間,冷冷的靜。於琅打算在天黑前瞭解這個房間,右側是鞋櫃,舊舊的地板延伸到臥室門前,視線裏有半張牀,白色牀單有蕾絲垂下,,左前方的牆上有一張油畫,於琅心裏並不喜歡油畫,那濃厚的色彩像是要將你吞下去,三百六十度轉圈圈地向下,於琅心煩亂瞟,畫的右下角引起了他的注意,一小塊破損,像是被菸蒂燙出來的,上面黑黑的一團,這也沒什麼好看的。左邊的沙發上,隨意放着幾件裙子,茶几上是餐碟與刀叉,紅色的醬汁格外醒目;還有一個被壓扁的煙盒,未被開封。
光線一點點地暗下去,於琅的困勁來了,這一晚,他必做夢,因爲他之前沉睡了那麼久,今日醒過來了。夢裏那個女人轉過身去,她背上刺了一枝紅梅,緊接着地上有厚厚的雪,遠方也是。女人轉過身來,她的脣慘白,不再豐潤;於琅看清了她的眼,什麼都沒有,既不像貓的狡黠,也不似孩童的天真,卻是欲流出淚來的純淨。直到忽然而至的燈光,讓於琅迷迷糊糊掙扎開了眼,女人踢開的高跟鞋就擺在前面,嘩嘩水聲傳來,於琅眯了眼再睡,片刻女人便關了燈鑽進臥室。行動倒是像貓一樣,於琅暗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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於琅既已醒來,日子便過得飛快。女人每日換不同的裙子晚出早歸,茶几上的餐盤每天都有。女人在家中幾乎沒有說過話,大多數時間都在睡覺。於琅覺得自己很幸運,不用擔心太多。他都快要忘了自己是鏡仙,他天生便是啞的,他的棲息之所可以萬年不變,直到軀殼碎裂的那一天。

女人照常出去了,她的臉似乎有所不同,不過對於自己來說也只是一副軀殼而已,於琅慶幸自己不是她化妝時用的那面鏡子,他對這一點很是滿意。他沒有想到,這一次外出也有所不同,她直到第二天早上纔回來,她照例踢開鞋,停在鏡子前良久,臉上有兩個明顯的手印,清晨初陽照在她身上,於琅第一次覺得她老,她的頭髮亂亂的,眼角有細小的皺紋,黑眼圈明顯能看出來,小腿被凍成了微微青紫色。她忽然握住鏡子的邊緣,說了一句:“我老了,是不是?”於琅大驚,不應該的,她難道可以發現他?女人指梢撫上臉頰,眼角。“一定是因爲我老了”她低聲說了一句,然後,照常去洗澡了。於琅一顆懸着的心放下來。

女人做飯的功夫,沙發上的手機響了。於琅今天經歷了太多的第一次。
“喂?”
“我不是有意的,是真的。我真的不是有意的。”
“那,後天吧,你別生氣,我們好好談談。”
“好,再見。”

女人兩手握着手機,彷彿拿着珍寶,久久才放下。她的臉此刻才生動起來,一個脣角向上,滿意十足的笑。於琅也不知看過多少次類似的笑,他心底裏暗說,又是一個蠢女人。
他一點都不關心事情的發展,日子也眨眼間到了後天。於琅在女人出門前連眼睛都沒有睜,他早就知道陷入愛戀的男子或女子總要有這一天,無論發生什麼,都要打扮到完美才肯去面對對方。只是他們不知道,你對那個人來說永遠不可能完美,他是帶着過去對你的記憶來見你的,每次相見如同蓋下一個章子,時間越久,印記越模糊斑雜,哪裏會有你腦中清晰準確的模樣。於琅自然不願睜眼。

“今天怎麼……有些怪呢?”她在鏡前似乎說了這麼一句。於琅心一跳。

女人回來時是黃昏,她開始坐在地板上喝酒,剛開始是半杯半杯地喝,後來對準瓶口,讓酒液倒進胃裏。於琅看得心絲絲疼,小玉在時,又總要說:“你真傻。”不過她自己總能爲這種事徹夜不眠。女人喝醉了,伏在沙發上,半晌,搖搖晃晃起身尋見手機,撥了個電話。

“你不是東西。”
“我沒有撒謊,我也不是拿你尋開心。”
“你明知道的,你知道的,你知道……”
“你真噁心,我一腳把你踢出大氣層,你不如來找我啊,哈哈哈哈。”
不知對方聽了多少,她喋喋不休,聲音越來越小,睡死過去。

於琅聽見門鈴聲,急得要命一樣,屋內卻是死死的靜。不過還好不多久那人拿出了鑰匙,打開了門。是個男子,23歲,於琅閱人無數,憑他的本領,看一眼就猜到人的年齡並不難。男子穿着白襯衫、牛仔褲,有淺而短的劉海,年輕的臉龐與這裏格格不入。他的眸子漆黑沉靜,快步向女人走去。他撥開她的發,定定地瞧了她一會兒,少頃將她扶到沙發上,蓋上一張薄毯,又看着她。於琅隔片刻才睜次眼,若不是屋裏有這個男子在,他已不知做了多少個好夢。最後一次睜眼,男子停在了油畫前。於琅記不起那時自己在想什麼,總之迷迷糊糊閉眼了,這一覺直睡到第二天中午。

此後,女人有時徹夜不歸,幾乎沒有在鏡子前停留過,於琅知道,她不再在家裏吃東西,做的唯一事就是將大堆衣服抱進衛生間,洗衣機兀自低聲響着,她關了臥室門,不知在做什麼。

一個清晨,於琅睡到自然醒,陽光只照到鏡子一邊,於琅湊了過去,舒舒服服享受着爲數不多的溫暖。女人卻停在了她面前,臉頰紅腫,她脫下風衣,四肢有幾處青紫的,爲數不多的傷。她掩面,低低抽泣,於琅心中有些悲哀,他忽然想到那枝梅,在大雪飄飛的時候,是不是也在低低的哭泣呢?不過它的哭聲更不爲人所知了,於琅是可憐梅花的,在隆冬孕育花苞,凜春顫巍巍開出花來,像是呼出最後一口氣,緊接着笑起來……或許是自豪的?自抑的?滿足的?無奈的?悲哀的……於琅不敢往下想了。

女人停止了哭泣,握住鏡沿去瞧她的傷,她的睫毛很長,倏忽間又落下淚來,像是弱小的孩童般孤獨無助。於琅有些心疼。人在每個階段都會想些無望的事情,這外界的物質在於琅看來就如風沙般易逝,他活了這麼長時間,也不明白自己要抓住什麼,有人說鏡中存在着一個平行世界,其實並不一定,於琅知道,平行世界是鏡仙創造出來的幻覺,只有寄居着鏡仙的鏡子才存在所謂的平行世界。

其實有什麼區別,曇花一現間,衆生便消逝,河水中的流沙,既是物質的總和,也是萬物的分割。於琅知道自己是仙,許多年來也有人求過他,只是仙又怎樣?人尚且有肉體的庇護,他只是一個靈魂,從有意識起便寄居在黑暗空蕩的鏡中,心如明鏡,卻動不得分毫。若鏡被毀,他只能在前一刻逃出來,否則便與鏡一同消散成碎片,散落的碎片會被被其他想都想不到的神識吞噬。在鏡外便如一縷孤魂,惶惶不安,稍有不慎會被靈捉去,是一個永遠在路上的旅人,他不必思念家鄉,因爲他根本就不知道自己從哪裏來。

傍晚的時候,女人拉着灰色的行李箱,對他說:“他不愛我。”於琅想說:不,他愛你。他想了想,又說:不,他喜歡你。女人說:“其實我知道的,可是我很喜歡他。”“他喜歡你的。”於琅想大聲喊出來。他急得在鏡子裏轉來轉去。“他喜歡你的。”可他只聽見心裏的聲音在喊。

女人在淚流下之前轉身,於琅多麼想挽留她,他卻再次感覺到了自己的無力,似是要癱軟下去。他的視線慢慢旋轉,鏡中的一切,與現實生活中無異的,只是那人,他留不住。那副油畫上,右下角像是被菸蒂燙過的地方,鉛筆輕輕寫着:梅花再遇。
他知道是徒勞了,女人的衣角消失在門外。

於琅想起那日在迷糊中,男子對着油畫低低叫了聲:林疏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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