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九章 睡在我上鋪的姐妹

01

下班回到家,推開門,看到的景象讓我大吃一驚。

地上一片狼藉,一地碎片,被摔碎的茶杯,摔爛的椅子,連餐桌都被掀翻在地。

我的心劇烈跳動,出什麼事了?小卡又和中秋打架了?

大衛坐在客廳沙發上一聲不吭。

我小心繞過地上的碎片走進房間,沒有看見小卡,他不在家。

原來是大衛和中秋發生了戰鬥。

看來大衛怒火還沒熄滅,他對著睡房大聲嚷道:“以後不要回來了,後生、靚仔、有錢,你去跟他吧,去吧!”

中秋從睡房裡沖出來,披頭散髮,滿臉淚痕:“你愛怎麼說就怎麼說吧!我是幫人家做事、賺錢!我不出去賺錢,你有錢給我嗎?你養得起我嗎?”

大衛說:“你沒有身份証,你幫人做事,你在犯法!”

中秋說:“你去報警吧,讓警察來抓我,是啊,我犯了法!你去報警啦!”

嚷完,中秋又回到房裡,“呯”地關上門。

趁著小卡還沒回到家,我趕緊掃了地上的碎片,將摔爛的椅子搬出去,將掀翻的餐桌擺好。

所有的茶杯都打碎了,連電熱壺都摔爛了。

肯定是大衛摔的。

看著摔爛的東西,我心痛極了,從前我和大衛吵架,我捨不得打爛任何東西,連一隻茶杯也沒摔過,而他和中秋吵架,一生氣就砸爛了這麼多東西!

吵架就吵架,砸東西幹什麼呢?重新買回來又要花好多錢,大衛不是剛失業嗎?

那天晚上,大衛睡在了客廳沙發;

接下來一個星期,大衛也睡沙發;

接下來的一個月,大衛還在睡沙發;

接下來的兩個月、三個月,大衛仍然睡沙發……

確認了大衛以後都睡沙發這件事,我不禁在心裡暗暗歡喜,幸災樂禍起來:陳大衛,你也有今天!

02

中秋仍是每天早上出去,現在連晚飯也不在家吃了,她只是回來睡個覺。

也許是看見中秋一個人睡了家裡最大的臥室,一天吃晚飯時,小卡對大衛說:“我現在是大人了,我不想同媽咪睡同一間房,我應該有自己的私人空間。”

小卡說這話的第二天,大衛就拆掉了中秋房間裡的雙人牀,就是那張大衛和我睡過、也和中秋睡過的牀。

大衛將房間掃乾淨,用消毒水抹過地板,將中秋貼在牆上的小鮮肉明星畫片撕掉,刷上一層新的白色油漆,將一張新的單人牀擺進去,小卡就成了那間房的主人。

晚上中秋回來,看見她睡的那張牀被拆掉了,換上了一張單人牀,房間裡掛著小卡的校服和書包,她的被子和枕頭已搬到了我的房間,放在小卡原先睡的那張牀上,她所有的衣物都被搬到了我的房間,看到這個情景,她也沒說什麼。

洗完澡,她就進了我的房間,睡在小卡原先睡的那張牀上,就是我房間裡雙層牀的上格,成了睡在我上鋪的姐妹。

03

晚上我和中秋睡在同一間房,一張雙層牀,她睡上鋪,我睡下鋪。晚上關上房門,熄了燈,在漆黑的房間裡,她找我說話,說了一些關於她自己的事情,還有一些祕密,是她沒有告訴過大衛的。

她現在和我同病相憐,哦,不不不,是同仇敵慨,她已經不再和大衛說話了,她和小卡也沒什麼話說,回到這個家,只有我和她說話。

這些年我們雖然同居一屋,但我早出晚歸忙上班,我們相處的時間並不多,互相說話也不多,所以我並不太瞭解她,當然,這樣也避免了彼此之間的摩擦和矛盾。

她告訴我,她有姐妹三人,她是老大,她下面原本有兩個妹妹,後來因為家裡女孩子太多,就把最小的妹妹送人了,因她父母生的都是女兒,所以家族裡的人和村裡的人都看不起他們家,照她說的,她父親似乎是個很老實懦弱的人。

而她媽媽,原來只比我大三歲。

她十四歲就跟表姐到東莞打工,她借了同鄉的身份証進了玩具厰做工人,做了三年,後來又有同鄉介紹她到髮廊做事,她說在髮廊她遇到很多壞人,她只呆了半年,又有一個同鄉介紹她到深圳的酒樓做服務員,那個同鄉就是大衛的同事卡通輝的老婆。

她就是後來在深圳的酒樓做事時認識大衛的,她說那時覺得大衛人很好,對她也很好。

她現在是在北角幫一位朋友照顧他的母親,那位朋友叫小綠寶,他母親中了風,要人扶住才能走。

小綠寶也是她以前在深圳就認識的朋友,比認識大衛還早些。小綠寶曾追她的同事莉莉,但莉莉在東北老家有對像,她父母不許她嫁給香港人,就到深圳接她回東北結婚了,莉莉回去後馬上就結了婚,再沒有回深圳了。

莉莉回東北去了後,小綠寶就經常到深圳找中秋,向她打聽莉莉的消息,想去東北找莉莉,中秋不肯告訴他莉莉的地址和電話,她勸小綠寶不要找莉莉了。

後來,小綠寶就成了中秋的好朋友。

她現在的工作就是照顧小綠寶的母親,每天煮三餐飯給她吃,幫她洗澡一次,陪她到樓下公園散步兩次,還陪她到醫院覆診,小綠寶給她發工資。

“小綠寶每個月給我五千元工資。”她帶著一點驕傲說。這確實是一件值得驕傲的事,雖然小綠寶給的工資比市場上低很多,但她可以自己賺到錢了。

中秋說,小綠寶自己有房子的,他兩個姐姐都出嫁了,家裡只有他和母親住;

她說,小綠寶是修理汽車的,每個月工資有兩萬多;

她說,小綠寶說話好有趣,好搞笑,只是個子不高;

她說,小綠寶脾氣很好,他不抽煙不喝酒;

她說,小綠寶今年三十二歲,比她大七歲,除了追過莉莉,他沒有拍過拖,他也沒女朋友;

她說,小綠寶……

嗯,小綠寶,聽起來挺不錯,比大衛強,我心裡想。

中秋說,等到春節後,她就應該可以拿到單程證了,一拿到香港身份証她就會搬走,然後和大衛辦離婚手續,她已和大衛說清楚了。

04

“大姐,今天雜貨鋪送了一袋米過來,三百元,我已經給了。”中秋說。

我說,好的,謝謝你。我就拿了三百元給她。

這些柴米油鹽的雜項開支,原本是由大衛負責的,現在大衛失業了,可能又見我手頭比較寛鬆,這些開支就漸漸轉移到我身上了。

我現在手頭確實比較寛鬆。2009年上半年經濟還很差,但一到下半年,經濟就明顯好轉了,到了現在,進入2010年,簡直是經濟蓬勃起來了,恢復之快,讓人措手不及,那些在一年前對經濟前景感到絕望,賣掉房子的人,現在都後悔得捶胸頓足,若不是老天保佑,我也差一點在一年前賣掉了房子。

從2009年底開始,酒店的生意就明顯轉好了,金融海嘯之前的繁榮景象又出現了,因為中國政府在2008年11月份向市場投入了四萬個億,現在過去了一年半,效果很明顯。四萬個億啊,那如洪水般的資金多少也會流入香港,從2009年下半年起,香港的房價又開始漲了。

我現在收入不錯,加上杜園的四千元租金收入,我一個月有兩萬多元收入,現在就算由我一個人應付一家人的經濟開支,都不會有多大問題。

所以,中秋叫我支付三百元買米的錢,我想,沒問題。

到了第二天早晨,我剛起牀,中秋又遞給我一百元,說:

“大姐,一袋米三百元,每個人一百元,我的那一百元我自己出。”

我曉得她心裡的想法,她的意思是,我現在也是經濟自立的女人了,我不要大衛養我了,我吃我自己的飯。

我就收下了她的一百元,滿足她自立的想法。

到了月底,她又交給我八百元,說這是她交的生活費。

我也收下了,滿足她的心願,這樣她就會住得心安理得,不會覺得羞愧和自卑。她是在表明:我現在住在這裡,不是大衛養我,我是自己養活自己了,我在經濟上獨立了。

我知道,大衛現在手頭上是有一筆錢的,按勞工法例,公司裁員,就會有遣散費,最後一個月工資的三分之二,再乘以工作年資,就是公司要派發的遣散費。

但看目前的情形,他遲些日子肯定會有一大筆錢要支付,他自己心裡也很清楚。

中秋還算單純,但她不蠢,就算她蠢,她身邊總會有些精明的姐妹或朋友幫她出主意。

所以,估計大衛也不敢把手上的錢花掉。

05

夏天的時候,在家無聊地呆了幾個月的大衛終於又忙起來了,他和舊同事卡通輝、還有另外兩個一同被裁員的同事組建了一個電訊工程公司,聽說他們買了一輛小貨車和一些工具,到以前工作的電訊公司那裡接外判工程做。

現在大衛每天帶著滿身污泥回到家,一身汗臭味,夏天快過完的時候,他的臉曬得黝黑黝黑,又瘦了許多,背脊黑得像兩塊薰過的臘肉,他們組建的公司只有四個人,接了工程定單後,他們四個人都要親手做事,大衛還要兼任司機,他再不是什麼技術主任了。

我平時經常在馬路邊看到穿著電話公司制服的工人,貓在地下沙井裡工作,全身都是污泥,夏天的地下沙井又熱又髒又臭,頭上沒有遮擋,要頂著烈日工作,我估計大衛現在的工作場景就是我在馬路邊看到的那個樣子。

06

年底春節前中秋回老家去了,她每隔三個月就要回老家公安局加簽一次探親簽證,然後再來香港,這次她在老家呆的時間比平時長,過了一個多月纔回來。

春節後她從老家回來了,臉色紅潤,滿臉歡喜,她告訴我,她拿到單程證了!

也就是說,她現在有香港身份證了,終於成為香港居民了。

她拿到了香港身份證,她歡喜,我也和她一樣歡喜,這是她和大衛結婚的第五個年頭,屈指一算,在我們這裡,她住了四年多了。

和大衛翻臉後的這些日子,她還不是為了這張香港身份證在忍著嗎?

從老家回來,她帶來了大塊大塊的薰臘肉,五、六隻雞,還有許多放了花椒的香腸,她說這些都是她媽媽特意做給我的,聽說我喜歡吃。

她還帶了一些天麻來,她說,這些天麻不是市場買的,也不是種的,是她媽媽到山上挖回來的,是野生的;她說她媽媽聽說小卡腦子有毛病,就把自己挖的天麻都拿過來了,給小卡補腦。

我說,小卡腦子沒有毛病,他只是有讀寫障礙,他智力沒問題的,那以後就多燉天麻給小卡吃吧,說不定吃了這些天麻,小卡的讀寫障礙就好了。

07

中秋整理了自己所有的衣物,準備搬走了。

她的衣物鞋子各樣,收拾起來有四個大藍白膠袋,其實也沒有什麼值錢的東西,是些四季換洗衣物,一些毛公仔洋娃娃,最值錢的恐怕也就是頸上的金項鏈,手上的金戒指,還有我從前送給她的一枚鑽石戒指。

她有些忸怩地問我,可不可以將她現在蓋的被子送給她。她現在蓋的是一牀蘇州蠶絲被子,是大衛的媽媽以前送給我的,很薄很輕,但很暖很柔軟,我說可以,你拿去吧。

她要走了,想起來,我也沒什麼可以送給她,我就放了一些錢在一個紅包裡給她,我說請你轉交給你媽媽,謝謝她送的東西和那些天麻。

她拿過來的香腸臘肉,肯定是她媽媽自己捨不得吃,專留著送給別人的,因為我媽媽就是這樣,過年很辛苦做好多香腸,自己捨不得吃,總是說:“留著給你香港的大姑姑,她最喜歡吃。”中國鄉村的婦女都是這樣的,我很瞭解。

至於那些野生天麻,在香港很貴的,中秋的媽媽原本可能是要賣錢的,現在都送了給我們。

中秋搬走的那天是星期天,有一輛車停在樓下,一個年輕男人在車旁等候,幫中秋把東西搬上車。那個男人沒有上我們家來搬東西,我就幫中秋把東西搬下去,我看清楚了那個男人的樣子,我認得他,他就是住在北角、有樓的小綠寶,中秋給我看過他的照片,他看上去比大衛年輕得多,樣子很不錯,個子不高,但很壯實。

中秋走了,在和我們一起住了四年零五個月之後,她平平安安地離開了,大家也總算散得客客氣氣,老天保佑。

她跟了大衛這麼多年,得了一張香港身份証,過得並不幸福,以後希望她過得好,過得幸福,真心如此祝願。

08

中秋搬出去後,就和大衛在律師樓辦了離婚手續,她向大衛要了三十萬元膽養費。

大衛被裁員時,得了一筆遣散費,大概正是三十多萬元,他用這筆錢作了中秋的膽養費,了結了一筆情債,這是中秋和大衛之間的感情賬目,不關我的事,我在旁邊對事情只是有個知道,不予置評,凡事自有老天評判。

中秋搬走了,家裡突然空曠了許多,地板上再沒有她的髮絲了,家裡也再聽不到國語流行歌曲了,有一種大大舒了一口氣的輕鬆和寧靜。

那個星期天我放假,早上出去買菜後回來,不見了大衛,我問小卡:“你爸爸呢?”

小卡說:“爸爸去教會了,Vanessa姑姑開車過來接他走了。”

大衛去教會了,我想,這是好事,教會是一個讓人變好的地方,大衛變好了,對大家都有好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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