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三章 中年殘局


2013年。

春天,大自然完全不理會這個城市因“雙非孕婦”、“雙非學童”或“奶粉荒”引發的怨氣和憤怒,也不關心為反對金融地產霸權而正在策劃的“佔中”行動,花朵兀自超然地綻放自己的色相,每一個公園,每一個花圃,每一叢灌木,每一株樹,都呈現出一種翠綠,那麼新鮮,那麼欣欣向榮,毫不遮掩,毫無顧忌。

有時下班後,我會走到漆鹹道南和麼地道交界處的尖沙咀海傍平臺花園坐一坐,看看這個蓬勃的春天和春天裡的維多利亞港。

香港在變,尖東那些建於八十年代的酒店在變老,尖東廣場最後一家夜總會“大富豪”在上一個夏天正式結業了。香港回歸十六年後,馬還在跑,但舞不再跳了,尖東的燈光漸次黯淡,燈紅酒綠、紙醉金迷的生活帷幕終於落下。天不老,地也不老,人在老,城市也在老。

01

今年我四十四歲,婚姻狀況難以描述,大致離異。

我還在尖東的酒店大堂上班,十年如一日都是那套深藍色的短裙套裝,我一直在努力地保持穿中碼,但我開始厭倦這套制服,也厭倦看到自己穿這套制服時鏡子裡的樣子,畢竟,同一款制服已經穿十年了。

媽媽上年秋天在香港住過一陣子,度過了她的七十歲生日。每次和她通電話,她都要問一句:“你和大圍現在怎麼樣了?”

她這樣重復的話也讓我有些厭煩,我知道這件事一直掛在她心上,我又有點過意不去。

我答:“就那樣。”

媽媽還想知道得詳細深入點:“他還睡在客廳嗎?”

我明白她的意思。真是,這樣的話她也問得出口,我真有點生氣了,回答她:“他不睡客廳還能睡哪裡?”

我和大衛仍是住在一起,一起過日子,經濟上一直保持離婚時的協議,今年春節後他主動提出負責小卡的一切生活開支,看樣子他和朋友合夥開的電訊公司生意不錯。

我還在繼續供樓,現在還欠銀行按揭貸款五十多萬。

相比起我此刻的收入,以及房子現在四百多萬元的市值,所欠的房貸不再令我感到壓力了,我手裡還藏著一張弟弟老二給的銀聯卡。

我和大衛平時很少交談,我們冷而不戰,大約攝氏15度的關係,有點冷,但不至於冷得刺骨。

我倆的關係就像客廳裡的電視櫃和電視機,在一起,但又各自屬於自己,又有一些必然的關連-此刻電視機不正擺在電視櫃上嗎?如果沒有電視櫃,電視機放哪兒呢?

它們這樣擺在一起都這麼多年了,我們也習慣了看見他們擺在一起,誰也沒有要移動它們或重新擺放它們的意欲,也沒有那個必要。

這樣子也好,其實也沒什麼的,不知道媽媽為什麼非得問大衛是否還睡客廳,其實客廳那張沙發牀挺柔軟舒服的。

算一算,我嫁給大衛已是二十一年前的事了,那一年夏天我二十三歲,剛剛大學畢業。

有時回想起那年夏天的情景,我會不由自主地浮上笑意,那一年的感覺還是美好的,大衛看我的時候,眼裡有深情,臉上滿是笑意;我看他,也是帶著笑,我雖然沒有對他一見鍾情,但對他那張白淨的臉和他一身大都市味道的衣著打扮還是頗有好感的。

眨眼二十一年過去了,就這樣人到中年,一個女人有多少個二十一年呢?

總結起來,這二十一年的婚姻並不好。最初的七年,是我們之間最濃情蜜意的七年,但深港兩地分居,聚少離多;

到了香港後又過了十四年,頭幾年,大家為生活奔波,我為供樓而忙著工作,婚姻生活漸漸褪色,露出了離婚倪端;

2006年正式離婚,中秋進駐我家,五年後離去,到今天我們已是正式離婚後的第七年。

二十一年的婚姻至此,已成殘局,眨眼我人到中年,人生似乎已成定局。

婚姻不至於代表了一個女人人生的一切,但,婚姻家庭生活始終是一個女人的人生主題曲。我覺得,沒有婚姻生活的女人,或婚姻不美滿的女人,她的人生總是有一種寂寞蒼涼的色彩,人們會說她是一個孤獨寂寞的女人。

人生行到此處,我也不知該何處進退,退不知該往哪裡退,進又沒有進的力氣,所以只能在舊地徘徊,而此地又並非流奶與蜜之地,也非花繁葉茂之地,正所謂食之無味,棄之可惜。

我想,人心對應,大衛也是如此的感覺吧?

我暗暗留意他是否有新的感情生活,似乎是沒有;但自中秋搬走後,他又有了生活的新圈子,找到了新樂趣,他每個星期天都去教會,在教會認識了一幫朋友,平時忙於參加教會各種活動和聚會,生活好像過得有滋有味的;

而且他最近還加入了小卡學校的“家教會”,好像是擔任了負責人,常常要籌劃家長活動,小卡和他有說有笑;

還有,他公司的生意似乎很不錯……

他的生活好像過得比我有生氣、比我好,曬黑的臉上掛著笑容,甚至有些容光煥發的味道。

他也會對我噓寒問暖,我隨便答應他兩聲,不和他多說話。

看著他過得似乎比我開心,我心裡很不是滋味。

但想到價值四百萬的房子是我的,我有房子,他沒有,他是寄住在我名下的房子裡,我在他面前又暗暗地有了些底氣。

02

四十四歲的人生殘局,其實已成敗局,我想收拾一番、或拆解一番,看能否扭成勝局,卻無從著手,也不知往哪個方向走纔好。

叫大衛搬出去?好像不對勁。

和大衛復婚,感覺更不對。

傾盡所有的本錢買了一隻股票,卻虧到入肉,扔又不甘,繼續持有又沒有希望,這就是我四十四歲的中年處境。

說穿了,就兩個字:失敗。

回看人生,我感覺我在讀別人的小說,我不敢相信這就是我的人生。

少年不更事,向老天求人生傳奇,老天卻給了我一個破碎、痛苦和失敗的人生。

或許,這原本就是傳奇的樣子,只是我自己不知道自己求的是什麼。痛苦、羞恥、破碎、悲傷,這就是傳奇,你還要什麼傳奇嗎?“傳奇是痛苦的”,言猶在耳,成語就是比我聰明。

一個四十四歲的中年離異女人。“我的青春都給了你!你給了我什麼?!”常常聽見一個女人憤怒地對那個辜負傷害了她的男人嘶吼,她怨恨地追問讓她嘗盡生活苦楚和辛酸的男人:“你給了我什麼?”

他給了她痛苦和傷害,還有破碎的婚姻。

“我的青春都給了你!”多麼老土、平庸、俗氣、愚蠢的臺辭啊,雖然我也是一個女人。

女人的青春,不給一個男人,不也是荒廢了嗎?如果說女人將青春給了他,那麼他也將青春給了她,大家不過是將青春綁在一起,在人世間一起熬著過著日子,不存在誰將青春給了誰。

女人的青春並沒有給任何人,是被生活磨損掉了,是被歲月沖走了。

不要說自己的青春多寶貴,想將青春囤積居奇的女人,最後都青春荒廢了。青春是有期限性的,過期作廢。

常常有女人以青春損耗作為向男人索賠或要膽養費的理由,其實,青春損失費這項名目是很牽強的,純粹是巧立名目,大家的青春本就是一種互相磨損。

但女人就是這樣,人到中年,總是不甘,總是懷怨。

我想起我的一位中學同學,她是一名老師,人到中年向教育局索要某項福利,她哭著說:“我把所有的青春都獻給了教育事業,你們就這樣對我?!”

事實上是,那年她沒考上大學,她父親送禮託人才幫她謀到教書的職位,後來教育改制,要裁減她,她又送禮求人才保住了工作。是教育事業收留了她的青春和人生,而不是她把青春獻給了教育事業,哪裡有那麼高尚的事情。

我不想自己懷怨,即使有恨,也要把恨深深埋藏在一個任何人看不到的地方。

我總是想起從前客房部打掃房間的那些女同事們,那一張張滲出苦毒和怨恨的臉,不但醜陋,還很醜惡。

即使我不能保持笑容,但最低限定要保持平靜,我想。

03

我仍在酒店大堂旅遊部上班,我站在酒店大堂已十年了。

常常有酒店的熟客走過來和我打招呼,他們見到我,覺得很親切:“瑪格麗特,好久不見,你都好嗎?”

我一律回答“我很好”,但其實我對過來打招呼的客人一點印象也沒有。

也有一些愰惚的時候,我想,會不會在某個午後,有個高個子的卷髮男人突然出現在我面前,帶著微笑對我說:

“我回來看你了,還記得我嗎?”

噢,不會有這樣一刻,也不要有這樣一刻。我只是走神這樣想一下而已,不要發生這樣的事,因為,我想,比起六年前,我一定老了許多,見到我的那個人一定大失所望,我情願他心裡一直保留我還沒有老去的樣子,不要在我老了的時候來看我,真的,他會感到失落,我也會感到悲傷。

04

十年來我的職位沒有什麼變化,只是在“客務服務代表”前面加上了“senior”這個詞,這個詞你可理解為“高級、資深”的意思,也可理解為“年長、年老”的意思,我到底是一位“資深客務服務代表”,還是一位“年老的客服服務代表”,可以隨自己的喜好理解。

另一個變化就是大堂的同事都叫我“瑪格姐”,不再叫我“瑪格麗特”,這使我想起舊同事大家姐維珍,那時所有的人都叫她“珍姐”。職場就是這樣,這個“姐”走了,另外的一個“姐”又成長起來了。

當熬成“姐”的時候,也表示自己到了職業的最高峯,接下來,應該就是下山回家的路了。

酒店大堂的年輕女孩子走了一批又一批,這十年裡,我不知見過多少年輕漂亮女孩子,來了又走了,單是旅遊部,自從0九年底朱莉婭辭職之後,這四年裡至少換了七八個女孩子,多得名字我也記不清了。長的做一年,短的做一兩個月,都是又年輕又漂亮的女孩子,生於八十年代甚至九十年代。

看到她們,我就知道我確實在老去。原本應該由她們取代我站在這裡,但問題是,她們根本看不上這份工作,她們覺得沒有職業晉升階梯,也沒有事業上升空間,在這個職位做十年二十年後,還是這個職位;

即使她們要進駐酒店行業,也不會來尖東這些八十年代興建的酒店,它們顯得太舊了,近年在西九龍一帶,就是香港最高建築那一帶,興起了許多時尚的新酒店,世界上最高的酒店就在那裡。

而且她們也不願意在一份工作上停留太久,她們習慣了經常換工作,總是在找更好的下一份工作;

她們喜歡短期性的工作,工作一年半載,手頭上有了一筆錢,然後就辭職去旅行,等錢差不多花光了,再找工作。現在在香港找一份工作實在不難。

因為,她們計算過,怎麼努力工作儲錢,她們自己或她們未來的男朋友也買不起香港的房子。有專家為他們計算過,一個剛剛大學畢業、月薪一萬五千元的香港青年,假設薪酬每年增長百分之八,要十四年時間才能儲蓄到買房子的首期,而且是在偏僻的地區,買個面積只有三十平方米的房子。

這樣看,比他們早二十年出生的我們,幸運多了。買房子供樓對我們這一代也曾是很大的壓力和負擔,但對他們,買房子成了一件幾乎沒有可能的事。

十四年前我們以一百五十萬買到的房子,現在已市值四百萬了,將來房子是繼續漲還是跌,我們不知道,但即便不再漲,生於八、九十年代的年輕人已經覺得沒希望買房子了。

房子買不起,而租房同樣很貴,成家立業成了一件遙不可及的事,既然如此,他們還努力工作幹什麼呢?

據說,他們中許多人已放棄了買樓成家 、結婚生子的基本人生夢想,也許他們將將成為不買樓、不婚不育的一代,因為房子實在太貴。

也因為如此,一個宣稱反對金融和地產霸權的“佔領中環”的行動已經在商討和醞釀中,據說明年,就是2014年,年輕人要將“佔領中環”付諸行動。

我們和他們是屬於不同時代的人,我們過得很辛苦,但他們似乎更沒指望。

我也替他們想過,在這樣的高房價城市生活,略過結婚生子的環節,視工作如短期旅行,以遊戲人間的態度去生活,這樣也未嘗不可,。

有人類社會以來,每一代人都在努力奮鬥,科技越來越發達,高科技把許多不可思議的神話變成了現實,醫學也越來越先進,世界上的建築越來越高,只是,人們從來就沒有變得更幸福。

這一代人沒有比上一代人更幸福,下一代人似乎也不會比我們更幸福。我想,這都是因為地心吸引的緣故,讓人們永遠無法跳起來摸到幸福。

05

四十四歲,我正在老去,但我還沒有老。香港女性平均壽命87歲,我只是一個旅途走了一半的人。前面的路還很長,只是要去的目的地還在不斷修正或尋索之中。

我並不怕老。不管我怎麼老,這個世界總有比我更老的男人,在他們面前,我就一直是年輕的。比如,住在我們家裡客廳的那個男人大衛,就算我老到底,我總要比他年輕九歲。這是一個女人找一個比自己年齡大的男人的終身福利。

有人總安慰女人說:每一個年齡的女人都有一個年齡階段的美,中年女人的風韻、老年女性的安祥。說的沒錯,問題是,這種抽象的高層次女性美,男人們懂嗎?自己能修養出那種美嗎?

大多數的女人,從中年開始就變得哆嗦、嘮叨、庸俗、蠻不講理,到年老就更哆嗦、更嘮叨、更庸俗、更蠻不講理,再加上變醜的臉,和沒有美感的身材,其實是一無是處了,既沒有實用價值,又沒有審美價值,其實,大部分女人老了是沒有人喜歡的。

但老了的女人可以和老了的女人一起,一起跳廣場舞,一起吵吵架,一起攀比炫耀或互相吹捧下,或暗中互相嫉妒,再背後互相中傷,見面又親暱地姐妹互稱,互相贈送禮物或食物來維繫女人間的姐妹情。

到老的時候,女人們會想些辦法互相取暖的。

我猜想,在男人的眼裡,女人只有一種美,就是青春的美、皮囊的美,其餘被挖掘出來的內在美、詩書美、氣質美,大多是女人自我安慰的說辭,寫這些文章的人,或這樣說的人,多數都是女性。

當然,男人也會這樣說說,禮貌地、虛情假意地。

盡管如此,我覺得女人也不要在外表的美或是否已經老了這些事上糾纏,因為女人到這個世界上的意義,不是單單為了讓這個世界在視覺上變美,而是身負其它天職。

就像一棵樹在春天開出了美麗的花,但這不是它的終極意義,它只是在開花的時候順便讓這個世界美一下。

一棵樹開花的終極的意義,是為了盛夏的果實和秋天的收成。

女人也一樣,只求美和青春,和一棵樹只開花不結果一樣,也有價值,但價值僅限於此。

作為女人,姿意地跳過舞,在青春裡做了青春應該做的事,變老時,就可以平靜坦然地生活了,不必再糾結於是否還年輕美麗。

老了,不漂亮了,不要擔心,這世界會有其它年輕的女孩代替你美麗;你也不要感到失落,孤獨地在這個世界上活著,然後悄無聲息地離去,是每個生命的最終結局。

若可以,盡量結下果子,將生命放到果實裡面。當有一天,它們被農夫選作種子,生命就延續下去了;當這棵種子長成樹,又開花的時候,你的生命就又一次開花了。

有一天,有一個人從樹下經過,看到這些美麗的話,他駐足停留,說:

“噢,這些花好美,也似曾相識,很像我年輕時見過的那些花。”

歲月並不殘忍,你覺得它殘忍是你自己不肯順從;也許它缺少溫情,但它很公平;我喜歡它能無聲無息地改變許多事情,它撕去偽裝,找出真相;它也常常製造懸念,但它一定會給出確實答案。

我喜歡歲月的感覺,我喜歡我現在四十四歲,但我渴望自己變得更老。我希望自己的人生能如快鏡頭閃過,當我閉上眼睛,再睜開眼時,我已經六十歲,正坐在老家的柚子樹下。

我更渴望變成八十歲,有滿頭白髮,秋天的時候,我拄著柺杖,從撈刀河邊的銀杏樹下走過,腳下鋪滿了金黃的銀杏葉子。

我想我的人生旅途快快走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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