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七章 大衛的決定

01

“叔叔、阿姨,早上好!”

在白普理中學校園,有個少年人迎面走過來,向我和大衛打招呼。

是小卡的好朋友孫振濤。他好久沒有來我們家了,男孩子一進中學就像春筍一樣啪啪啪的長,他穿著白普理中學的秋季校服,白襯衣白色西褲,很好看。

他比我們家小卡更高更壯實,聽小卡說他是學校籃球隊隊長,又長得帥,成績也好,他在A班,考上大學是毫無懸唸的,而且,你看,多懂禮貌!還主動和我們打招呼,滿臉都是笑容,好逗人喜歡的孩子!他媽媽真是有福了,有個這麼好的兒子。

“你們家小卡現在是我們學校的名人啦!”孫振濤說。

“我們家小卡怎麼啦?”我問。

小卡平時不大和我們說話,他一吃完晚飯就回自己的房間,閂上房門,在裡面做功課或幹什麼。比起孫振濤一臉陽光開朗的笑容,我們家小卡顯得沉默和安靜,甚至有點文弱,這點像大衛。

“他現在是哈姆雷特王子,全校個個都認得他,他是白普理的校草。”說完,他又有些靦腆地笑了。

哦,他是說小卡在學校英語話劇社的節目中扮演哈姆雷特王子。

今天是白普理中學五十週年校慶日,小卡一再要求我和大衛來參加,他想我們來看他用英語表演的話劇《哈姆雷特》。但這樣一個話劇表演還不至於讓他成為學校名人吧。要說校草,若在小卡和孫振濤之間選一個,我就肯定投票給孫振濤了,他不但陽光帥氣成績好,會打籃球,而且個子也比小卡高,我們家小卡最可惜就是個子不夠高,這都要怪大衛。

02

“下面的節目是話劇《哈姆雷特》節選片斷,由英語話劇社成員陳小卡同學表演。”

終於等到小卡的節目了。

聽到宣佈,我和大衛相視會心一笑,然後屏住呼吸,眼睛一眨不眨地盯著臺上。

披著斗篷的哈姆雷特王子終於出現了,他低著頭心事沉沉地在舞臺上慢慢踱了三個圈,然後在舞臺中間站定了。

臺下的人都盯著臺上的斗篷王子,鴉雀無聲,但王子一言不發。我想:“糟了,小卡把臺辭給忘了。”

“To be, or not to be: that is the question;(生存還是毀滅,這是一個值得考慮的問題)”,突然,站在舞臺中央的哈姆雷特王子聲音宏亮地吐出一句英語臺辭。

原來他在臺上不斷繞圈,又站著一動不動,不是忘了臺辭,是表示他正在思考關於死亡的人生大問題。

接下來就是連珠炮似的英語句子,時而語速快而激烈,時而緩慢低沉,有時又有一個數十秒的停頓。每次停頓,都把我嚇個半死,以為他又忘了臺辭,好在每次都是虛驚一場。

“默然忍受命運暴虐的毒箭,或是挺身反抗人世無涯的苦難,通過鬥爭把它們掃清,這兩種行為,哪一種更高貴?

死了;睡着了;什麼都完了;要是在這一種睡眠之中,我們心頭的創痛,以及其他無數血肉之軀所不能避免的打擊,都可以從此消失,那正是我們求之不得的結局。……

且慢!美麗的奧菲利婭!——女神,在你的祈禱之中,不要忘記替我懺悔我的罪孽。”

大概用了七八分鐘時間,他終於表演完了。我想大部人都像我一樣,沒有聽懂那些亢長深奧的英語臺辭,但大家都報以熱烈的掌聲。

難為他說得那麼流利,一聽就知道花了不少功夫背誦,而且表情生動,感情也很投入,尤其是那件披在哈姆雷特王子身上的斗篷,那纔是整個表演中最大的亮點,讓王子看上去飄逸瀟灑、高貴神祕。

為了背誦這表演幾分鐘的英語臺辭,小卡整整一個暑假都關在房間裡練習,連我都聽得快要會背了。

表演結束後,哈姆雷特王子躬身向觀眾謝幕,然後在熱烈的掌聲中披著斗篷翩然離去。

我看見大衛激動得眼睛都濕潤了。

03

校慶完畢,我和大衛在學校禮堂等小卡一起回家,小卡過來說,他約了孫振濤一起去旺角買運動鞋,不和我們一起回家。

我和大衛就一起從學校往家裡走,走回去也就二十多分鐘。十月份的陽光還有些熾烈,但天氣不算熱,路邊栽種的勒杜鵑正開著紫色的花,我們兩個人沿著馬路慢慢走,大衛在前,我在後,相隔兩步的距離。

大衛穿了一件藍白細格子的襯衣和深藍色西褲,為了參加兒子學校的校慶,他刻意收拾了一番;腳上的皮鞋一塵不染,他向來是一個衣著整潔、愛乾淨的人,這是他屈指可數的優點中的一個優點。我最近看他好像順眼多了,我覺得他現在曬黑的臉比從前寫字樓焐出來的白臉更好看,更有男人味。

在秋天的太陽底下我們慢慢地走著,大家都沒有說話,對這樣的沉默我已習以為常。

過了一會,大衛放慢了腳步,等我和他並排一起走,他左我右。

“瑪格。”他叫我,很明顯他有話要和說,而且是重要的內容。一起生活了二十一年,我很瞭解他。

“小卡終於長大了,也懂事了,我就放心了。唉,我真是不配有這麼好的兒子……”他邊說邊嘆了口氣。

他側過頭來,望著我的眼睛,一邊走,一邊說:“我們也應該重新開始生活。”

“嗯。”我回應了他。

他此刻的神情讓我想起二十一年前我們第一次在肇慶過夜後第二天早晨的情景,當時他臉上就是這種表情。那天早晨他對我說,“等你畢業了我們就去把證辦了吧。”

我馬上預感到他接著要說什麼。大衛最大的缺點就是語言表達技巧欠佳,缺少生動有趣的辭彙,我常常覺得他說話很無趣,但好在很直接。

我在等他繼續說下去,在他停頓的片刻當中,我感覺到他有些猶疑,似乎需要很大的勇氣才能說出口。

他似乎終於鼓起了勇氣,他說:

“我想等過了聖誕節就搬出去住。”

這樣的臺辭讓我大感愕然,他為什麼擅改臺辭?難道他不是打算說“我們去把證辦了”嗎?

先是意外,然後驚訝,接著我心裡升起莫名的憤怒。

“我知道這些年你都是為了兒子在忍著,如果以後的日子都要忍著,這對你太不公平。你還年輕,現在小卡也大了,你可以找一個自己真正喜歡的人重新開始,把日子過開心一點。生活應該往前走,不要老在原地繞圈子。”

大衛突然成了一個很會說話的人,也許這些話在他心裡很久了。

“為什麼要等過了聖誕節才搬出去呢?你隨時都可以搬出去啊,最好是明天就搬出去。”我對他說。

馬路邊有一條分叉小路,我離開大衛,轉進那條小路,獨自往前走,一邊走,我的眼淚一邊嘩嘩地流。他說的重新開始,原來不是一起重新開始,而是各自重新開始。

他說希望我找一個自己喜歡的男人重新開始,這不過是一個漂亮的藉口。他公司的生意現在越來越好,他現在五十三歲,看上去不顯老,他希望離開我們去尋找自己的幸福纔是真的。

至於他說要我再找一個自己喜歡的男人,這聽起來像一個嘲諷!這世界哪有那麼多我喜歡的男人呢?他不知道每個女人的愛情都是有配額的,而且配額極其有限。

原來他是真的再不喜歡我了,他不要我和小卡了,他又一次拋棄了我們。

原本我已經在心裡原諒了他,現在我又重新恨他了。

04

“小卡,吃飯啦。”我一邊敲小卡的房門,一邊喊道。

聽到大衛將青菜倒入鐵鍋的聲音,我就去叫小卡出來吃飯。

我們的晚餐通常在晚上七點半左右,大衛是自僱人士,工作時間彈性得多,他通常四五點已下班回到家了。

下班後他會去市場買菜,然後回家煮好飯。我七點多回到家時,他通常已做好了飯菜。

只可惜這種良好的合作模式就要結束了,大衛已說了兩個月後就要搬出去,大家以後就要各自開始新的生活。

要搬走就搬走吧,就由他吧,萬一又被他說中了呢,真的一個不小心遇到了幸福呢?到時我們可以看看,分開以後到底誰會過得更好。

“小卡,吃飯啦。”我又對小卡的房間叫了一聲,連叫了兩次都沒有動靜。

我又叫了第三次,將音量提高,又再重重地敲了他的門,但還是沒有動靜,我嘗試推開門,但門鎖上了。

可能是睡著了,我拔打他的手機,隔著門聽見他的手機在房間裡響,但他沒有聽電話。

我開始用力捶門:“小卡!小卡!開門啦!”

不管我叫得多大聲,都沒有動靜。

我突然恐懼驚惶起來。

“大衛,小卡在房裡,我叫了他好久都沒反應!”

大衛見到我語氣和表情裡不尋常的恐慌和緊張,他馬上熄了火,放下鍋鏟,急步走到小卡房門口。

在房門口,我看見他深吸了口,冷靜下來,然後他努力用平靜的語氣對房間裡面說:

“小卡,在裡面嗎?”還是沒有聲音,“發生什麼事了?出來告訴爸爸。”

一秒、兩秒、三秒……我感覺自己正懸掛在懸崖的邊緣,下面就是萬丈深淵,我最多能再支持三秒鐘,然後就會馬上崩潰。

又過了寂靜的兩秒鐘,房間裡終於傳來小卡的抽泣聲。

我終於鬆了一口氣,心臟也從喉嚨回到了正常位置。

“什麼事啊,小卡?出來跟爸爸講哈。”原來只有兒子才能讓一個男人如此柔情似水。

小卡哭得更大聲了。

“小卡,出來講給爸爸聽。”大衛溫柔的聲音。

小卡出來了,雙眼紅腫,他哭得很厲害:

“孫振濤……打籃球……暈倒了……送到醫院……救不回來了…………”

說完他嚎啕大哭起來。

無法描述我和大衛的震驚,多麼好的一個孩子啊,幾天前還活生生地在我們面前,多鮮活,多美好!

大衛也睜大了眼睛:“啊?!怎麼會?!”

小卡坐在沙發上哭泣,大衛在左邊扶住他的肩膀,我坐在他右邊,除了陪著小卡流眼淚,我也不知道說什麼話安慰小卡。

想到孫振濤的媽媽,此刻多麼傷痛啊,所有人的悲痛加起來都不夠她的悲痛和傷心。

一個人活著有什麼意義呢?就是這個世界上有人愛他,有許多人需要他活在這個世界上,他的父親母親,他的爺爺奶奶,他的叔叔姑姑,他最好的朋友,他的戀人……因為愛和被愛,就讓活著有了意義;若這世界上沒有愛自己的人,或沒有自己所愛的人,那麼活著或死去,關係確實就不大。

那一頓晚餐,我們大家都沒有吃。

05

第二天早上,看看客廳墻上的掛鐘,已6點45分,我該出門去上班了,但小卡的房間毫無動靜,平時這個時候,他已起來洗漱了。

我猶豫著不知該怎麼辦。是敲門叫小卡起牀呢?還是我請假留在家裡陪他呢?但旅遊部的同事,那個二十一歲的女孩子,正在休病假,她每個月至少都要請四天病假。

我根本無法請假。

大衛看出了我的猶疑和為難,他對我說:“你去上班吧,我留在家裡,我請假方便。”

中午的時候,收到大衛發來的信息:

“小卡起來了,吃了東西,不要擔心。”

第二天,大衛又請假呆在家,中午發來的信息和昨天一樣:

“小卡起來了,吃了東西,不要擔心。”

整整一個星期,小卡都沒有去上課,大衛也沒有去上班,他留在家裡陪小卡。

我的心開始焦灼起來,小卡什麼時候回去上課呢?一年後他就要升高三了,要參加匯考,他再這樣耽擱下去,可能會考不上大學了。

還有,他會不會因此得抑鬱症?

週末時,大衛問我,要不要約個時間去探訪孫振濤的父母。

我說我還是別去了,孫振濤的媽媽沒有了兒子,我還有兒子,一個有兒子的母親怎麼安慰得了一個沒有了兒子的母親呢?

到了第二個星期的星期三,上班後不久,我終於收到大衛發來的信息:

“小卡剛吃了早餐,去學校上課了。”

感覺天一下子就亮了。

接著又收到小卡的信息:

“媽咪我冇事你放心 多謝爸爸媽媽愛我 我愛爸爸我愛媽咪”。

心一下子就幸福起來了。

也不知道大衛這幾天對兒子說了些什麼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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