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今晚不回家吃飯，有探訪。”下班前收到大衛發來的信息。
“今晚和同學露營。”接著又收到小卡發來的信息。
這是星期五，兩個男人都告訴我，他們有自己的活動，不會回家吃晚飯，連小卡也和自己的同學有節目。
老的那個不回家，小的那個現在也羽翼漸豐，要從我身邊飛走了。
我親愛的兒子小卡，他今年十六歲了，過完這個暑假他就是中五的學生了。他穿43碼的鞋，身高一米七六，和我期望的身高差了兩釐米，但也許還會再長高，他留著長髮，明顯是和學校的儀容規定打擦邊球；掛著一種酷酷的滿不在乎的表情，可能現在香港青年流行這種表情。
有一天餐桌上，我忘了因為什麼，和大衛爭論起來，他拍了拍我的肩膀，對我說：
“媽咪，當有人和你爭論的時候，你只要努力保持三分鐘沉默，就什麼事也沒有了。”就是在那一刻，我突然意識到，小卡不小了，他成了大卡。
自從他升入中學，他就再沒有考過倒數第一名了。他從剛入學時的F班跳到現在的C班，在全年級176人中排第72名，這樣的成績對我們來說簡直是一個奇蹟，讓我很感欣慰。老師說他只要這樣繼續努力下去，再進步一點點，就可以考上大學了。
我們幾乎忘記了他小學時有讀寫障礙的事，那個障礙似乎是不藥而癒了，可能是身體和智力的自然成長讓他突破了那些障礙；
也可能是白普理中學的教學方式讓他繞過了那些障礙。因為從進入中學起，就再沒有每週一次的英語默寫了。
他們的英語科目除了有閱讀理解和作文之外，還有聆聽和口語，而他從小口齒特別伶俐，在說話方面很有天賦，這使得他的英語聆聽和口語方面表現得特別出色，初中三年級那一年，他的英師讓他加入了學校的英語話劇社。
回想起那些年和他溫習英語的情景，我實在是用力過猛、焦慮過度了，其實我應該放鬆一些，平靜一些。
現在，他學業上再無障礙，原來時間可以解決許多問題。他的生活也很獨立了，幾乎完全脫離我獨立生活了。
近來的週末常常是這樣，兩個男人都在外面有活動，我下班後回到家，一個人吃晚餐，然後洗澡，再一個人坐在沙發上看電視，看到有趣的地方，一個人笑；看到悲傷的地方，又一個人哭……
人生就是這樣，剛熬過艱難痛苦的日子，還沒來及幸福，孤獨寂寞又悄然而至。
02
下班後，脫下深藍色制服，我走出酒店。
夏季的熱浪赴面而來，馬路上的車輛在我面前呼嘯而過，對面有一間免稅店，路上有許多拖著沉重行李箱的中國遊客走過，箱子裡面可能裝著進口奶粉，還有化妝品、各種珠寶首飾和名牌。
疲憊、空洞、茫然、孤獨的感覺突然罩住了我，還有一種說不出的失落感，就是電梯驟然下降時帶來的那種感覺。
站在馬路邊，我想，先別回家吧，我也找個朋友一起吃吃飯、聊聊天、逛逛街。
我開始在腦海裡搜索朋友名單，但腦海裡彈出的信息是“沒有找到合符要求的人選”。原來，這些年我根本沒有什麼朋友。近年我結識了一些一起爬山的朋友，但他們是“爬山”的朋友，不是一起吃飯閒聊談心的朋友。
那麼，下班後除了回家，我也沒有什麼地方好去了。
等到一個沒有車輛經過的空隙，我疾步穿過馬路。
當我的腳步踏上馬路時，有一個意念突然浮上了我的腦海。
近年來，這個意念定期來訪，但我一次又一次地用意志堅定地拒絕了它：“不，我不去。”
我不理會這個意念，雙腳繼續往前走，穿過馬路，然後準備穿過尖東廣場。
只要走過尖東廣場，上了回家的巴士，就意味著我又一次將這個意念打敗了，逃過了它的追逐。
我是一個感情敏感脆弱的人，但我也是一個意志很堅強的人。
“去吧，今晚就去吧。”但這次這個聲音比以往一次更溫柔地堅持，揮之不去，“去吧，今晚就去。”
我心裡開始掙紮起來，但我仍繼續往巴士站走去，只是腳步不由自主慢了下來。
“去吧，去吧……”
“好吧，今晚就去吧，反正回家也是孤伶伶一個人。”我的意志終於放棄了抵抗，我調轉腳步往酒店走回去。
當我服從了於這個意念，放棄抵抗時，我心裡莫名輕鬆和舒暢起來，感到愉快。
我一邊往回走，一邊又為自己擔心：會不會有了第一次，就會有第二次，然後就有無數次?
還是別去想那麼多了。
我折回酒店，回到酒店大堂地下室的洗手間。對著鏡子，先補了些粉底，再補上已脫落的脣膏，又將頭髮梳理了一下，再看看身上的白襯衣、米色短裙，嗯，尚算得體。
看看周圍沒有人，我對著鏡子抿嘴一笑，是的，還是笑比較好看。行，就這樣吧。
我走到酒店門口等的士，一對中年白人男女正在吻別，那個男人擁住金髮女人，給了她一個響亮的吻，發出“啵”的一聲。
這一幕正好被我見，那個男人也看見我看見他們了，對我笑了，做了一個鬼臉，我也笑了，也拋給他一個鬼臉。
我突然想起一個人。他，是再不會回來了。
來了一輛的士，上了車，我對司機說：
“柯士甸道海帆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