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二章【下】媽媽到香港

01

媽媽原本是說到香港來躲生的,但後來她的政治意圖就越來越明顯,最後她根本就直接說出她的意思了,以至讓我對她反感起來。

中秋搬走快兩年了,大衛和她的正式離婚判決書也下達半年有多了。

身邊的人見我這麼多年還守在此處,認定我必定是對大衛癡心不改,這麼多年都在癡癡等著他-我是這樣猜測人家的猜測。

大衛現在是閒置資源,至於我,何止是閒置,根本就是多年棄置,說得難聽點,就是一個棄婦。

只是我暗暗立了心志,就算是棄婦,也要做到棄而不怨,要棄得有格調有氣質,有品有範。

一個閒置的男人,一個棄置的女人,於是他們理所當然認為我們應該再在一起,而勸說我們復合就成了他們不可推卸的義務和責任。

有一次爬山,大衛不在身邊時,Vanessa就試探性地問過我:“你和大衛還有可能在一起嗎?”

我答:“有可能,有萬分之零點零一的可能。”

萬分之零點零一,就是百萬分之一。原本我想答絕對沒有可能,後來想到Vanessa經常陪我爬山,又每次帶很多東西給我吃,為了給她一個面子,所以我就說有萬分之零點零一的可能。

但是對媽媽,我就老老實實告訴她,這是絕對不可能的事。

02

晚上,就是我和媽媽說心底話的時候了,我睡在上鋪,她睡在下鋪。

“一個家裡還是要有一個男人,有男人總比沒男人好些。”

媽媽講這句話肯定是有感而發,她四十五歲不到就守寡,當時四個孩子還沒有一個長大自立,農村有許多活都是要用體力的,她在鄉村作一個寡婦受了多少苦,只有她自己心裡最清楚,她是一個不肯訴苦的人,所以別人不知道她受了多少苦。

但是,我生活在現代城市,自己有工作和穩定收入,現在經濟上已完全不需要依賴大衛了,小卡也大了,所以我不覺得家裡非得有一個男人。

“家裡還是要一個男人。”媽媽又重申了一遍她的觀點,她把男人說得好像廚房裡炒菜的鐵鍋一樣必不可少。

我想告訴媽媽,現在經濟上我已沒問題了,這些年我的感情世界和身體上都沒有男人,我也這樣過了很多年,所以,女人不是非得要一個男人的。

城市裡又不需要幹體力活,在城市生活中,男性已沒有什麼性別優勢了,也不再具有特別的價值和用途了,她那種“家裡要有一個男人”的想法是一種過了時的小農思想。

看來她想表達的還不是“家裡有個男人好些”這麼膚淺的思想,她還有別的話要說:

“還是結髮夫妻感情最可靠,一根竹杆插到底最好。再找別的男人,和你合得來的,未必和小卡合得來……"

她又說:

“你還年輕,你還是要找一個人,不要一個人過,太孤獨了。以你的條件,再找一個不難,只是小卡都十五歲了,他只怕也難接受別人。”

媽媽的意思實在再明顯不過了,她要我就地取材,以後就和大衛一起過,理由是他是小卡的爸爸。

這個理由很充足,似乎也是一個好理由,但我很不喜歡這個理由。

“大圍這個人不壞。" 她說。

她認為大衛這個人不壞,只因她自己人太好了。

“人總是沒有十全十美,總會有犯錯的時候,只要得了教訓,以後不再犯就頂好了。"

我知道她是在說大衛從前的那些破事。

“唉,沒辦法,個個男人都會犯這樣的錯,只要曉得回頭就是好的。"

媽媽把男人出軌說得好像出水痘一樣,人人不能倖免。

我不信世界上就找不著一個不出軌的男人,一定有。

後來她又繼續嘮叨了些什麼,我都不知道,因為我睡著了。

03

媽媽的香港之行何止是勸和之旅,還是感恩之旅,因為她背著大衛的面、也當著大衛的面,不斷數算大衛對我家的恩情。

她說:“大圍啊,那些年多虧你幫了我的忙,那時麗子的爸爸不在了,她弟弟妹妹讀書多虧了你幫助呢。”

“哪裡呢,媽媽,這不值一提。”

“九八年大水把房子沖垮了,後來重新把房子建起來,也是多得你呢。”

“媽媽,這都是我應該做的事。”

“大圍啊,我們家真是得了你許多好處啊,謝謝你。”媽媽說。

“媽媽你太客氣了,我……”大衛說。

媽媽真沒必要對大衛說這些,我們固然是得過他的好處,但他也做了許多傷害我的事,現在正負抵銷了,等於我們沒有得過他任何好處。

但媽媽只提他的好處,對他做得不對的事隻字不提。

我媽媽就是這樣的人,只說別人的好,不輕易說別人的不好。

被她說不好的人,那肯定不是一般的不好。

大衛放假帶媽媽去了不少地方,帶她去了兩個主題公園,帶她去了南丫島、長洲島,帶她去沙田吃乳鴿,去深井吃燒鵝,去西貢吃海鮮,去酒樓請她喝早茶。

大衛帶媽媽去,我當然只能陪著去,小卡也帶上,這樣,別人就看到我們一家和和美美、開開心心地在一起。

遠遠的看上去,我們是一個很幸福的家庭,一對很恩愛的夫妻。

我知道,這正是媽媽一心想看到的繁榮富強景象。

04

因為媽媽的到來,除了讓家裡變得特別的乾淨和有條理之外,還讓家裡明顯熱閙起來了,甚至洋溢著一種明顯的歡喜氣氛。

這都是媽媽媽媽身上散發的感染力,老太太的臉上總是掛著充沛的笑容,說話又和氣,又總是說些好聽的話、感謝的話,自然,大衛也是用笑臉和她對應,用好聽的話回應她。

“大圍,請喝茶。”

“媽媽,謝謝您。”

傍晚,先回來的是小卡,他一進門就用生硬的普通話叫道:“外婆。”

“小卡回來了,吃烤雞翅麼?外婆烤的。”

然後是大衛回來了,“媽媽,我回來了。”一推開門,大衛就叫道,親切得明顯與身份不符。

“大圍,快喝湯,今天燉了雪耳瘦肉湯。”媽媽已把湯裝好了放在桌上,等大衛回來喝。

以前我們三個人一起吃飯,總是習慣了安靜,習慣了吃完飯後各自回自己的空間。小卡回房做作業,我洗了碗沖了涼也馬上回房間關上門,早早去睡覺,大衛坐在客廳的沙發兼牀上,一個人看電視,他一定等明珠臺9點半的電影節目,看完電影節目常常是深夜,然後才躺下睡了。

現在媽媽來了,四個人坐在桌子前吃晚飯,我和大衛都和媽媽有話說,餐桌上就有了笑聲,熱閙起來了。

媽媽把鄉間的老習慣帶到了我們家,一吃完晚飯收拾了碗筷,她馬上就沏好三杯茶,一杯雙手捧給大衛,一杯雙手捧給我,自己捧一杯,然後三個人就在客廳閒坐一陣。

雖然我和大衛並不習慣在晚上喝茶,但從茶杯裡慢慢升騰起來的熱氣,讓家裡頓時溫暖起來了,讓我想起童年時在大家族裡生活的快樂幸福時光,那時爺爺、爸爸、叔伯們在一起烤火喝茶,我們小孩子在一旁追逐打閙。

我真是覺得,呆在母親身邊真是一件好幸福的事,而且又是這樣一位總是帶愉悅笑容的母親,她對人又極謙恭親切。

看得出大衛極其喜愛尊敬我這位鄉間的母親。從前在深圳,媽媽幫我照顧小卡,他也曾和她相處過,他後來也說過,我這位母親,和他自己的母親,都是世上的好母親,與人為善,不與人爭執,也不爭強好勝,只對人好,都是最忍耐的。

可能大衛覺得我缺少我母親身上的愉悅和親切,我現在察覺我確實是沒有。現在是因為媽媽來了,我才笑起來了,而且我的笑,不是對大衛的,我是被媽媽的笑感染了,才忍不住笑了。

想起來也是,這些年,我實在是對大衛笑容欠奉。我不是沒有笑容,而是我的笑容都奉獻給職業了,在酒店大堂,面對客人,我自然是帶著無可挑剔的笑容,回到家裡,我累了,只想放鬆面部表情,自然就不想笑了,也沒有笑起來的情緒。

所以,這些年裡,家裡是靜寂的,也是沒有笑聲的。

現在媽媽就帶來了熱閙歡喜的氣氛,她又有感染力,大家就不由自主又說又笑起來了。

05

媽媽探親原可以住三個月,我們都想她住滿三個月再回去,但她只住了一個月,生日一過,她就說要回去,她說她要回去撿油茶籽,再不撿,那些油茶籽都會掉到地上爛掉了。

看得出大衛是真的捨不得媽媽走,我更依依不捨,這段日子,我真是頂歡喜快樂,是我這些年感到最溫暖安心和快樂的日子,很多年我沒有和媽媽朝夕相處了。

媽媽走的那天,我和大衛都請了假一起到機場去送她。

臨上飛機前,她一隻手拉著我,一隻手拉著大衛說:

“你們都還年輕,以後日子還長,以後兩個人一起把日子過好。家和萬事興,兩個人以後要一條心,把家庭搞好,把小卡培養好。”

大衛連連點頭。

媽媽又望著我對我說:

“麗子啊,以後要學謙虛,要尊敬大圍,要對大圍好。"

媽媽這樣說,是覺得我很驕傲嗎?她要我怎樣尊敬大衛,怎樣對大衛好呢?媽媽真是……

媽媽回去了,家裡的每一處被她收拾得乾乾淨淨,所有的東西都擺放得有條有理,秩序井然。

她每天洗啊抹啊,想抹出一個新天新地;她收拾啊整理啊,想讓一切變得有秩序,讓一切井然有序。

但是有些東西,任她怎麼努力,是再也無法抹乾淨了。

媽媽也擅長針線,她縫補過的衣服幾乎看不出補過的痕跡,但媽媽再怎樣巧手,有些撕裂了的東西她是縫補不了的。

媽媽的心意我明白,都是好的,都是為了我好,也是為了大衛好,我都曉得,如果我做得到,我一定會盡力照她的意思去做。

只是,我做不到,至少此時此刻,我真的做不到。

我不是故意要恨大衛,我也不是故意不原諒大衛。我只覺得胸口好像有一塊又大又重又硬的東西堵在那裡,壓在那裡,讓我總是有一口氣吐不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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