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二章 【上】 媽媽到香港

01

和媽媽下午一點半上飛機,三點多抵達深圳。出機場後,坐巴士,過海關,乘地鐵,回到九龍的家中,已經快七點了。

“媽媽!”一進家門,就看到大衛的笑臉,他一邊叫“媽媽”,一邊接過我手上的大行李箱,放在客廳一角。

桌上的飯菜正冒著熱氣,看樣子大衛計算好了我們回家的時間,正在等我們一起吃晚飯。

“大圍!”一見到大衛,媽媽也是笑逐顏開,她一直把大衛叫作“大圍”。

媽媽和大衛陡然相見,兩人就像一對失散多年的母子,今日終於久別重逢了,且悲且喜,只差沒有相擁而泣了。算起來也是,自深圳別後,媽媽和大衛確實十三年沒有見過面了。

不對,不對,這個場景總讓我覺得哪裡不對,畫風不對,臺辭不對,背景音樂也不對。

首先一開始,臺辭就錯了,大衛不該叫我媽媽做“媽媽”,他還有什麼資格、還有什麼臉面這麼叫。

場景應該是這樣的:我媽媽沉著臉,推開門,然後一臉威嚴地走進去,此時,穿著睡衣睡褲的大衛恰恰從廁所裡走出來了,他突然看見我媽媽,很驚愕,停住了腳步,不知所措地站在廁所門口,然後心虛地低下了頭,看也不敢看我媽媽一眼。

我媽正氣凜然地大步走到客廳中央,然後一把拉過一把太師椅,重重地往椅子上一坐,望著大衛,眼神淩利,目光如劍,一言不發。

大衛走到我媽媽面前,一邊流著眼淚一邊懺悔:

“媽媽,對不起,我錯了,我對不起您老人家,我對不起您女兒。”

但眼前的情景卻是,媽媽滿面笑容,大衛笑容滿面。

小卡聽見聲音從睡房裡走出來了,他用生硬的普通話叫了聲“外婆”。他還是五年前在文運街和外婆見過,幾年不見,小卡對面前這個鄉土外婆明顯感到很陌生。

“小卡這麼高了,成了一個青年小夥子了!” 媽媽驚嘆著。

是啊,小卡現在是一個十五歲的少年了,他九月份剛剛升高中了。

想一想也是,有兒子小卡在這裡,我腦海中的劇本情節怎麼會發生呢?

02

這是媽媽第一次踏足香港,二十年前她家的麗子嫁給一個香港男人,她至今都沒見過這個男人家裡的任何人,包括他的父母。

她根本不知道她女兒嫁到了一個什麼樣的人家,她只知道,她女兒嫁到一個城市,叫香港,很繁華,是大城巿;她只知道,她的女兒,嫁了一個看上去正正派派、斯斯文文的香港男人。

其餘的,她都不知道。

她常說:“女人都是草籽命,扔到哪裡就在哪裡開花結籽。”

草籽是我們老家農田常見的一種開紫色花的植物,書本上說,草籽具有“抗逆性強,耐瘠薄,耐苦寒,也耐熱抗旱,對土壤要求不嚴,無論沙壤土、微酸性粘土或輕度鹽鹼地均可種植。"

也許是因為她的“草籽命"信仰,即使她後來知道我離婚了,雖然她也抹過眼淚,但她從來沒有為我擔心過。可能她相信草籽命的女人,不但可隨處開花結籽,也受得了千般委屈和萬般踐踏;草籽命的女人,對為人妻為人母的困苦艱辛,早在心中有了預算。

她一放下行李,就將房子的每個角落看了個遍。

首先站在客廳裡四處張望:“電視機、沙發、電熱壺、吃飯的桌子、椅子……樣樣都有。”

然後走進廚房,喃喃自語:“煤氣爐、電飯鍋、冰箱、碗櫃……鐵鍋都有兩只,什麼都不缺。”

她又進了衛生間:“用熱水器,只要伸手一擰就有熱水用,好方便。”

又進了我的睡房:“你就睡這間房啊?是兩層的牀呢,一個上鋪一個下鋪,衣櫃也有兩個,咦,還有一個衣櫃是空著的呢。”

把我們住的小房子周詳地考察了一次,她對我的房子裡的一切表示十分的滿意和欣慰:

“家裡樣樣都有,什麼都不缺,日子好過。”

到了晚上,她就睡了下鋪,我睡上鋪。

03

現在媽媽來了,我和大衛除了上班,回到家就只要吃飯,什麼也不用做了。

所有的家務媽媽都做了,包括煮飯。

她一來就問我們平時吃什麼。我說我們平時只在一起吃晚飯,早餐要麼各人自己在外面買東西吃,要麼自己在家裡烤兩塊麪包吃,中午肯定都是在外面吃的了,大家只有晚餐纔回來吃飯。

現在我晚上不需要加班了,會天天回家吃晚飯,因酒店將客人的觀光遊覽外判給旅行社了。

我說我們平時喜歡喝湯,家常的湯有蕃茄土豆魚湯,要先把魚煎了放進一個紗布魚袋,再和其它材料放進去一起煲,這樣魚刺就不會走到湯裡去;

這個季節可以煲些蓮藕鱆魚豬骨湯,或者鴨腎菜乾豬骨湯,雪梨蘋果銀耳瘦肉湯也可以……將材料一齊放進煲湯的砂鍋,猛火將水燒滾,再慢火熬兩三個小時,就可以了。

香港人非常講究喝湯的,不同的湯有不同的食療作用,香港人平均壽命最長,都是因為他們平時總是接季節煲不同的湯喝。

媽媽不愧是媽媽,一說就懂。我們的晚餐果真有湯喝,相當有水準,說不定她這次回去後,就把香港的煲湯食療文化帶回撈刀河了。

至於做菜,我告訴她,比起我們老家的又炒又蒸又燉又煎,我們吃的菜真是不知簡單到哪裡去了,記得少油、少鹽、少糖,不放辣椒就是了。

把菜心往開水裡一放,撈出來倒點蠔油,就是一碟青菜了;

我們平時不大吃豬肉,喜歡吃魚,在菜市場買條魚,不是已幫你劏好了嗎?蒸八分鐘,拎出來後先把盤子裡的水倒掉,然後把切好的蔥絲放在魚身上,淋上些生抽(醬油),最後淋上熱油就行了;

再炒個牛肉或者煎雞翼什麼的,三菜一湯就是一頓標準的家常晚餐了。

媽媽果真就按我們的口味煮廣東菜,像模像樣,完全撇棄了我們老家又辣又鹹的重口味,只是不知道她自己吃不吃得習慣。

03

平時我們三個人都是一早就離家了,我和大衛去上班,小卡去上學,留下她一個人在家,我想她也挺悶的,就要她看看電視,自己到樓下坐坐。

看來她沒有讓自己閒著,她每天會將地板擦一次,不是隨便拖一拖,是跪在地上擦,極細致地擦拭,決不讓地上有一根頭髮,也不會有一點污跡。

我說您七十歲的人了,跪著擦地板,多辛苦,別人萬一看見了,我們多難堪。但她堅持要跪在地板上擦,說這樣纔乾淨。

她將廚房裡的每一件東西都擦啊擦,從煤氣竈到不鏽鋼鍋蓋,從冰箱到碗櫃……連瓷磚牆壁的縫都擦乾淨了;

衛生間的浴缸和牆壁,抽水馬桶、洗手盆也都如此擦拭了。放眼一望,家中一切家居用品都變得亮潔如新。

家裡任何一個地方,只要眼能看得到、手能觸得到的地方,她全部抹過、擦過,她似乎想用她最大的力氣,把我們家乾淨。

她又整理東西,每一個抽屜的東西她都倒出來整理,連針頭線腦也重新擺放好了,哪怕是一張廣告紙片,一個用過的信封,一張舊報紙,都要弄平,然後歸類放在適當的位置;

客廳裡的各種瑣碎雜物,比如過期的雜誌,隨意扔放的書,買了幾天沒吃的水果,吃剩半袋的零食,手機插頭,一支圓珠筆,一瓶風油精……這些都被她鄭重地分類擺放在雜物籃裡,家裡再沒有一件隨意擺放的東西了,每一件東西,無論巨細,都納入了管理範圍,都分類擺放。

最後,清潔整理工作進行到了大衛的客廳生活區了。比起平時在市區隧道裡看到的露宿者,大衛的客廳生活區就好多了,至少不會有異味。雖然他沒有自己獨立的睡房,但洗浴設施還是有。

大衛四季的衣服或堆或掛在客廳,怎麼擺放都顯得淩亂。等我們上班去了,媽媽先是拆洗了他的枕頭套、被套和牀單,第二天又將他的四季衣服全部翻出來洗了、晾了,最後又一件件燙好摺好。

接著她的工作就不單是清潔整理了,而是開始帶著明顯的政治意味了,這讓我就不免警覺起來了。

她把大衛那些燙好摺好的衣服,一件件掛進了我房間空置的那個衣櫃裡。

大衛的襪子、底褲,都捲成一件件的壽司,放進我房間那個櫃子的抽屜裡。

現在大衛的客廳生活區看上去很整潔且溫馨,他所有的衣物都被媽媽理直氣壯地擺進了我房間空置的衣櫃。

我對媽媽說:“大衛的東西放在我房間裡不大方便吧?"

我意思是,他的衣物放在我房間裡,他要出出進進,不單我不方便,他自己也不方便,我平時可是習慣閂門睡覺的,媽媽來了纔不閂門。

媽媽生氣了:“一家人有什麼方便不方便?不要尋古作怪。”

我就沒做聲了,我想或者等遲點媽媽回老家了,我叫大衛把衣櫃搬到客廳就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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