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從北京回來就一直病着，先是乳腺增生，呲牙咧嘴疼了二十多天，緊接着咳嗽，厲害的時候心肝肺都能咳出來。我爹着急得很，生怕我犯了什麼大病，偏方土方正規藥方，恨不能把整個醫院藥房都給搬到家裏來。
聽說枇杷葉子加冰糖煮水能治咳嗽，我家附近兩棵枇杷樹的葉子都快被他扯光了。後來又聽山上的道長講，把柑橘屁股上的蒂把去了，往心眼裏倒些菜籽油，然後放到火上燒來吃能止咳，他又逼我一天五六個這麼吃，連着吃了一個星期，酸得我最後牙都合不攏來。因爲長期埋頭看書寫字，我的頸椎不大好，老喊頭痛，於是有人給他開了個偏方，叫抓兩隻貓頭鷹來給我吃，嚇得我頭立馬不疼了。
這個時候，真真切切覺得我就是我爹的掌上明珠，也真真切切地覺得自己不孝。我爹啊，做了我三十年的依靠，我應該把身體養得壯壯實實的，做我爹下半輩子的依靠纔對。
2
話說回來，我老爹現在真的是，又慈祥又溫柔又可愛。
冬越深，我越不想起。雖然六點就醒，但會一直在牀上窩到九點。老爹擔心我餓着，又怕敲門吵醒我（他知道我晚上失眠），於是每次麪條煮好，他就會在客廳裏放《軍港之夜》，“軍港的夜啊靜悄悄……”音量保證我能聽到，又不覺得煩躁。我一般“枕着那波濤”就又睡過去了。
十幾年前，我爹早晨起來第一件事也是開音響。他會把音量調到最大，然後開始單曲循環《黃河大合唱》，“風在吼馬在叫黃河在咆哮黃河在咆哮……”我要是不起牀，能咆哮一上午。
如果趕上哪天天晴，我爹還有個更絕的招，就是趁我上廁所一把將棉被抱走，然後假裝無辜地說，呀！我不知道你還要睡啊，今天太陽很好我想幫你把被子曬曬的。真讓人無語。
3
我家馬路對面有個垃圾坑，是村裏統一用水泥砌的四方池子，隔幾十米一個，用來棄置村民不能自家消化銷燬的廢品。
我爹每天清晨起牀第一件事就是清掃屋子扔垃圾，並美其名曰出早操，誰都不能跟他搶。他眼神好臂力棒，通常不走近垃圾池，都是隔老遠就把袋子“咻”地扔進去，百發百中。
今天隔壁生產隊的毛伢子來“收放貨”（土話，收廢品的意思，毛伢子是智障兒），在垃圾池裏翻翻撿撿，我爹瞧見了，提着垃圾走到他跟前，“哎呀你昨天不來，我扔了好多個礦泉水瓶子呢，今兒我這袋裏都沒有貨給你了……”
邊說着邊輕輕地將袋子放到了水泥坑裏，絮絮叨叨幾句才轉身。
4
昨天我去了村小學，打羽毛球、跳繩、跑步，今天早上又去運動了三個小時，咳嗽感覺好很多。以後要保持運動的習慣，加強鍛鍊。
下午陪我爹我姨進了趟山，把下雨前（下了三天雨昨天放晴了）砍的柴拖回來，又去地裏幫忙把紅薯收了，因爲一直彎着腰，現在整個人都感覺直不起來。
晚上我勸我爹，明年不要砍柴了，咱家也不缺那個燒煤氣的錢。我爹很生氣，認爲我嫌他老了。他一直都是不服老的，頭上一根白頭髮都沒有，冒出來一根都要把它染黑。
他是廚師，理髮師，也是貨車司機。村裏紅白喜事，都會請他去主廚，各家男子理髮，娃娃剃胎頭，也都來找他。不跑貨運的日子，他就下地幹活。
我家屋前屋後，都被他開墾成了園子。一年四季都有花果，四五月李子桃子，六七月西瓜香瓜，八九十月桔子橙子柚子，冬天板栗柿子地瓜。開花的時節百花爭豔，蕭瑟的季節滿眼綠油油的新鮮蔬菜。
讓土地荒着，在我爹心裏，是罪過。
5
我爹非常熱情好客，哪個從我家門前路過，都會被他喊進來喝碗茶再走。臨別，他也會送到馬路口。我玩得好的同學，幾乎都在我家過過夜。我弟弟結婚收的人情錢是全村最多的。
他又特大手大腳，放解放前那絕對是妥妥的地主豪紳，譬如我家打餈粑，臉盆大的餈粑一打就是十幾個，豆筋餅一攤就是幾十斤。今天冬至，早晨我起來去廚房拿早餐，看到他跟我姨倆人頭挨頭湊着在拔鴨毛拔得不亦樂乎，我走近一看，嚇，殺了五隻。
我的三舅公是個無兒無女的五保戶。一到冬天，我爹就會將他接來我家，一直待到來年開春，天氣暖和的時候再將他送回去。
我爹總說，“孃親舅大”，爹孃死得早，就好好孝敬舅舅，給他養老送終。今年我舅公腦子已經不大清醒，生活漸漸不能自理，我爹去接他的時候就說，舅，天這麼冷，我幫你把東西都收了，你乾脆搬我那去住，我們以後一起過吧，好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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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些年，我爹真是爲我們操碎了心。
現在我在老家跟他生活在一起，其實也是種甜蜜的束縛。有時我心裏煩悶想喝酒，他就把酒全都藏起來了，防我跟防賊一樣，生怕我偷酒喝。他從未指望過我能有多大出息（或許有但沒說過），親友鄰居們都說他把我慣壞了，他也只是笑笑。
今年夏天他突然告訴我，只要出太陽他眼睛就流眼淚，我趕緊給他買了眼貼，過兩月他門牙落了一顆，又帶他去補了牙，前幾天他腿不知怎麼開始疼，我立馬買了湘西古法膏藥……
我知道他內心是很欣慰的，因爲有女兒陪在他身邊。可我，卻時時活在一種莫名的驚懼裏，怕哪天他再生病，我想不到法子了，怕哪一天他突然就不在了。
真的好想有長生不老藥啊，買來給我爹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