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經有過那種時候

1

今日天大晴,飯後牽着狗娃子在田野裏撒歡跑了一圈。秋陽高遠,淡淡地並不炙熱,拂照在一草一木上,幽幽閃着清光。有風吹來浮雲,我生怕它會將日影遮住,好在它飄不多遠,又散了。

遠山上有砍柴的漢子在扯着嗓子喊歌,鄉下人勤儉,雖然已經有了煤氣,卻並不捨得用。夏天天熱,毒蛇出沒蚊蟲多,樹木溼氣重,所以,秋末冬初是上山砍柴的好時節。

農活做完了,莊稼人閒下來就不舒服,上山剛好活動筋骨。我也曾隨着他們一起進山去,秋幹物燥,枯枝遍地,踩上去咯吱咯吱,撿拾起來並不費勁,只是要搬運回家,就必須有點蠻力了。

遛狗回家,小院無人,空中隱有桂花暗香浮動。我從房裏拖出太師椅坐到臺階上,閉目養神。手機裏播放着劉昊霖的《兒時》,大夢說,這首歌可以讓他幹掉兩瓶二鍋頭。

這把太師椅,是從樓上庫房清出來的,爺爺的遺物,說來也該有二十多年曆史了。我洗洗刷刷四五遍,又放到太陽底下曬了一天,搬進了我的房間。

一兩歲時,爺爺得閒,就會將我馱在肩膀上,走十來里路去看他的老親家。外婆是十里八方知名的巧手裁縫,德高望重。鄰居們見了我,都會圍過來逗趣,問,你是哪家的娃啊,我說,我是裁縫師傅的外婆。衆人哈哈大笑,道,汪裁縫原來有個這麼小的外婆啊!

爺爺在世時總拿這件事來糗我,取笑我說話顛三倒四。如今他和外公外婆,早已去世多年。

2

從前的“走親戚”是真的“走”。

山裏人家,沒有柏油路,不通汽車,遇到紅白喜事過年過節要出門,都要翻山越嶺用兩隻腳走路去。通信不便,喪信喜訊都是託人捎帶的,不像現在,一個電話便能告知。有人在田間地頭勞作,聽到親人逝世的消息,一屁股栽到泥水裏,也是常見的事。

每次去外婆家,父親用扁擔挑着籮筐,一頭放着弟弟,一頭放着妹妹,母親牽着我走。一家子人行行笑笑,路上又碰着許多別的走親戚人家,相識不相識的都喜氣溫厚,招呼問好,停下來說說話。

馬路邊每隔數裏就有一口井,供過路的人們解渴歇腳。那個年月沒有手機,信息不如現在流通,這小小的井邊,逢過大節,就會彙集許多趕路人,十里八鄉的新鮮事,都在這兒可以打聽到。

除了這井邊的歇腳點,還有些是打人家門前路過,被拉進屋裏喝杯茶歇歇腳再走的。更珍貴的稀客,主人還會打上幾個糖心荷包蛋來招待。這些家養的土雞蛋,都是勤儉持家的主婦一顆顆從雞窩裏溫熱地撿來,放在竹籃裏積攢着,預備拿到集市上賣了換油鹽醬醋的,自家人絕對不捨得吃,算是很莊重的禮敬了。

因爲走親戚能得到這麼多的樂趣跟禮遇,父親幾乎每個月都要出幾次遠門,因我乖巧,又能跟着改善伙食補貼營養,他也願意回回都帶着我。我是很樂意跟着去的,畢竟路上可以見到那麼多人,那麼多新奇玩意兒。

3

我家走出去十來裏,就是一條河,河水清澈見底,時有游魚在水草間穿來穿去。河岸邊停靠着一排烏篷船,岸上是一條青石板老街。臨街一樓全是小商鋪,賣糧油、香菸、衣服、雜貨……二樓以上做起居,夜裏要是有人敲門,店家可以直接下樓來做生意。打開後門,沿臺階而下,婦人們每天清晨都會在河水裏淘米洗菜洗衣服。

河上船隻來往,岸邊人聲鼎沸,遠遠望去,就像是一幅熱鬧的江南水鄉市井畫卷。

父親每次帶我串門經過老街,都會到相熟的店家去買些禮物送給要拜訪的主人。那時候大家都窮,買不起貴重的物品,無非是依着主人的口味稱幾樣吃食,花生瓜子芝麻冰糖蜜餞罐頭,關係要好的,也會順帶稱上幾斤豬肉。主人家收了禮也不小氣,定會把零食拿出來共享,再將我們帶來的肉,滿滿地炒上一海碗,賓客盡歡。

記得有家守店的老人,回回見了我父親,總唸叨起不孝的兒孫,講他的大孫子,小時是如何黏人如何與他親近,長大了,卻是幾年不見人影。只記得父親也不論評,只寬慰他說,兒孫自有兒孫福。

這兩年我回鄉再去探訪,老人早已不在了,守店人換成了他的兒子。鋪子雖然生意清淡,卻也還是一直開着。在街上經常遇到並不相識的長者,見了我,總是能脫口喊出我母親的名字。轉過身了還能聽到他喃喃自語,跟媽媽長得可真像啊。母親去世二十年,我成了她曾經存活於世的證據。

如今老街即將拆除,人跟人之間也很少互相串門了,誰還會用心掛記着誰愛吃什麼呢。生命中那些最初的美好,我也都還記得,可是記憶裏的很多人,都已經在命運裏下落不明。

發表評論
所有評論
還沒有人評論,想成為第一個評論的人麼? 請在上方評論欄輸入並且點擊發布.
相關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