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昨晚又夢到了外公。
夢裏我八九歲的樣子，跟着表姐表弟擠在學校的大鐵欄門口，眼巴巴地等外公給我們送中午飯。夢裏我的外公，那個步履如飛的老頭啊，手裏拎着五個飯盒，跳過小溪，穿過田間小路，笑眯眯地朝我們走來。表姐表弟雀躍歡呼，驚喜地大喊，“爺爺“！而我卻怎麼拼命，都喊不出聲音來。一着急，就哭醒了。
外公是去年四月逝世的，享年92歲。癱瘓在牀十來年，意識卻始終清醒，因此受盡病痛折磨。
我時常會忘記外公已經去世。我所愛的人，不願失去的人，我總是會催眠自己，他們還生活在世間的某處，總有一天，我還是會再見到。
2.
在外公外婆庇護下的童年，是我一生中爲數不多的，無憂無慮的快樂時光。
外婆是個老裁縫，我們所有表姐弟小時候穿的花棉襖小衣服千層底鞋，都來自於外婆的一雙巧手。外婆還懂些醫術，鄉里人有些跌打損傷小病小痛都會來尋她診治，因此她平日裏沒事，就會背個小竹簍，去山裏採藥材。
外公年少時被國民黨抓壯丁，帶去部隊炊事班掌過大廚，做得一手好菜。至於他是怎麼從部隊出來的，也許我們小時候他說起過，可能我當時年紀小，也可能根本沒耐煩聽，反正是已經沒有印象了。現在再想去追根究底弄個明白，卻已是斯人已逝，空留悔恨。
外公常年戴着一塊上海手錶，寫得一手好字。喜歡看報紙新聞，關心時事。走親串友都是穿中山裝，是個講究的帥老頭。笑起來特別慈祥，最嚴厲的時候是在飯桌上，不准我們剩飯，掉在桌上的也要撿起來吃乾淨。
3.
外婆的門前曾經有三四棵李子樹，因爲太招蟲，被外公砍得只留了一棵。靠右手邊還有棵棗樹，結的果子不多也不大，但很甜。每年等坡下的晚稻收割完以後，我們就會撐起竹杆子打紅棗，打落的棗子會掉到已經曬乾的稻田裏，只管去撿。
左邊斜坡上原來有一棵種了十多年的枇杷樹，在一個下着冰雹颳着大風的晚上，被吹倒了，樹尖砸到了柴房的屋頂。那一晚，臥房頂上的瓦片也被吹跑不少，屋裏全是水。我們是在睡夢中被雨水澆醒的，外公把我們五姐弟抱到前屋唯一一處不漏水的地方，將我們放在兩張大的四方桌上，拿棉被蓋着。外婆張開雙臂，像母雞護小雞一樣，把我們護在她的懷裏，而外公，冒着雨水打着電筒轉身補漏去了。那一年，外公是六十多還是七十歲，回憶裏還是身手很矯健的樣子。
外公75歲的時候，年下里殺豬，別人家要來買肉，外公不賣，說是要給三個兒子留着。人家說，您兒子都在外邊，應該他們孝敬您，不用您老操心了。外公說，等我老了，他們再來管我，現在還是我管他們。人聽了大笑，叔，您都75了，還不算老啊。
外公一直都是不服老的。那麼要強的倔老頭，十年來生活無法自理，心裏該是多麼難受。
4.
外婆屋後有一大片茶園，我們經常跑到裏面捉迷藏，掏鳥窩。茶園旁就是外婆的菜園子，外婆外公是莊稼能手，菜園子收拾得整齊，俐落，蔬菜長勢喜人。
園子四圍種了十來棵桔樹，結的桔子格外大格外甜，這幾棵桔樹於是也成了外婆的重點保護對象，被嚴加看管，不許私自採摘。
可是小孩子哪管這些，越被禁制的東西對我們誘惑越大，年少無畏的我們，總是想要挑戰權威，越危險越躍躍欲試。這些桔樹自然也成了我們試煉膽量的目標，每年剛一掛果，就被我們搶先嚐了鮮。其實青桔子又酸又澀，滋味並不怎麼好，只是那種冒險的感覺，很刺激。
當然，偶爾也會被外婆抓到，但外婆只是罵幾句，並不拿我們怎麼樣。
外婆還有個百寶箱，紅漆的實木箱子，銅環鎖釦，據說是外婆的嫁妝。姨媽舅舅買的所有好吃的零嘴，都被外婆放進這個箱子裏，然後拿一把大鎖鎖上。讓我們幾個小娃娃，望箱興嘆。
只是小小的箱子怎麼能鎖得住鬼靈精怪的我們呢，沒過多久，我們就研究出了戰術。木箱的背後有兩個合頁，是用螺絲擰上去的，我們幾個就趁外婆不在家，偷偷將螺絲鬆了，從後面將箱子打開。
當然，一次不敢貪多，怕外婆發現。冰糖夾一大塊，敲碎了每人分一小粒，罐頭是不敢撬的，目標太大，剩下來就只能偷蜜餞跟糖果了。
裝蜜餞糖果的袋子是外婆用她獨特的方法密封好的，不能解。於是我們就在袋子底下摳一個小洞，將糖果一顆一顆往外慢慢拖。這個時候，門口必定是要兩人在把風的。戰利品到手趕緊再用螺絲刀將箱子封上，速戰速決，天衣無縫。
因爲外婆過年過節收的禮品太多，所以我們一次都沒暴露過。這也成了我們童年最隱祕的快樂。
5.
每天中午，別人家的孩子吃的都是早晨從家裏帶到學校的冷飯冷菜，只有我們五姐弟不是。
午飯鈴一響，我們就會齊刷刷跑到校門口等外公。遠遠地看着外公赤着雙腳，褲管挽到膝蓋，手上提着五個飯盒，穿過田壠朝我們走來。外公應該是在地裏幹活，被外婆喊來給我們送飯的，因爲，他的腿上都還沾着泥土。
五個孩子就是五個混世魔王，從來沒有安安穩穩睡過覺。大表姐會組織我們，拿着牀單枕巾圍在身上，在牀上學模特走秀。有一次瘋得太厲害，轟地一聲，牀塌了。外公過來把我們一個個擰到牆角，臭罵了一頓，打卻是從來都不捨得打的。
還有我最調皮的表弟，是我們五個當中唯一的男孩，只有他跟着外公外婆睡。大概是在長身體，所以睡姿很粗放，我們經常會在半夜聽到外公一聲慘叫，就知道肯定是表弟又踢到他了。
後來外公總是跟舅舅告狀，說，你兒子差點要了你老子的命。
成年以後，看着身邊人只帶一個孩子都是那麼辛苦，無法想像外婆外公當時帶着我們五個，有多累。五個調皮不省心的孩子，那麼多的髒衣服，一天三餐飯，還要保證我們吃到的是熱的，香的。每當我回憶起來，總是心疼愧疚。
6.
88歲的老外婆現在身體還很健康，卻得了老年癡呆症。外公去世的時候，她已經無知無覺。
表妹隔兩天就會在朋友圈寫一段關於外婆的狀態——
“昨天奶奶又撿了雞窩裏面的雞蛋，我左翻右翻，翻遍了她身上所有的口袋也沒找着蛋在哪裏。晚上看電視的時候，老太太突然將帽子拿下來，然後我驚呆了。那失蹤的雞蛋靜靜地立在她腦袋上。”
“老媽和姑媽給奶奶洗澡的時候，老太太非常不配合，偶爾還會破口大罵。今天出大太陽，我麻着膽子一個人給老太太洗了一個澡，確實跟大鬧天宮一樣。後來靈機一動，不都說‘老小孩老小孩’嗎，我也試着像對寶寶一樣，‘奶奶真棒！’‘奶奶洗完了就是漂亮老太太了！’果然好使，老太太終於沒有那麼鬧騰了。”
“一回到家就發現老太太又偷吃了我的面霜，居然沒拉肚子......”
我看了既欣慰又心酸。爲外婆有孝順兒孫感到欣慰，又對歲月的無情流逝感到心酸。有人說，所有不被珍惜的，終將被懷念。我想，即使你足夠珍惜，生命也一樣會流逝吧。我們能做的，就是儘量不讓自己留有遺憾。
“能牽手的時候，請別肩並肩，能擁抱的時候，請別手牽手，能相愛的時候，請別說分開。”人就這麼一輩子，且行且珍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