蒼顏

                                   

        我真正認真回憶起那些令人動容的一幕幕是在一節思修課上,一個豪不起眼的詞與話題,卻不偏不倚地刺激着我的淚腺。

        我想我是真的很久沒往家裏打電話了。

        開學兩個多月,我忽然不知道該怎樣面對這種充實的生活,給自己安排了一堆活動,於是整天在幾棟樓之間來回穿梭,才覺得曾經那種義無反顧的篤定,都變成了匆匆碌碌的奔波。嚴重的時候,夜裏一個人拖着疲憊的身體回宿舍 想想難得的片刻清閒,以爲自己會在路上給爸媽打個電話,然而最後總是因爲和朋友聊天或者心情不好聽着音樂就發現自己早就到了宿舍該睡了。

        以前總是習慣在去拿快遞的路上和老媽聊聊繁瑣的日常,那段不經不遠的路,似乎被我越走越短,我曾經試着放慢腳步,想把家裏的大大小小,連同自己在淘寶上淘來的那盆綠蘿都問上一遍,於是我媽總是先提到那盆綠蘿,然而無非是“它又長大了,長的可好了”,我知道她再也找不到別的什麼詞來形容我的綠蘿,就像她只會用笨拙的幾句話叮囑我照顧好自己。後來綠蘿越長越好,垂了好多綠油油的藤,她卻難得有機會在我打過去的電話裏提到它,時間久了,連我自己也忘了,它早已枯死在盆裏無人知曉。

        有一天突然接到老爸的電話,問起我怎麼這麼久沒給我媽打個電話,說我媽怕她打過來我沒時間接。像是突然想起什麼,我只能裝作無奈的腔兒,說自己課多很忙,但我明白多少空閒的時間都被自己用來找了一個有一個藉口。

        那晚一個人走在路上的時候默默關掉了所有消息,和我媽聊了許多,到現在只記得那晚天氣好冷,路邊透黃的燈一盞又一盞照到路的盡頭,我踩過一路的枯葉,都在腳下發出毫不覺察的清脆,彷彿所有的時光都變得冗長。

        似乎在享受片刻的沉默,知道最後才忙着想起也叮囑她一些事,怕她一個人在家與左鄰右舍多事的女人們鬥不過嘴。我媽在外人面前一向老實和藹,大概從我稍微瞭解人情世故的時候就發現了。於是從能夠獨攬一面,有發言權的年齡開始,但凡和我嗎在一起的時候,我總是顯得特別刻薄與蠻橫,從12歲那年把我媽擋在身後和幾個無所事事的陌生女人吵,到有一年過年的時候和我媽孃家那些不怎麼友善的舅媽冷眼相對,再到和銀行裏對我媽服務態度不怎麼樣的老男人吵,甚至還記得冬天夜裏一家人坐在一起,我姐2歲的孩子不懂事拿着一個敲背的小木錘往我媽身上沒輕沒重地砸下去的時候,我聽見那聲音變得愈發沉悶,就像被什麼鉗住肉一樣也開始生疼,只能硬生生地從小侄女手裏搶下木錘,弄得她號啕大哭地往她媽那跑,然後一家人都買怨我不像一個小姨,我一個人拿着槍來的小木錘憋紅着臉,坐在我媽身邊不知所措。

        我後來漸漸明白那些不經意間的刻薄是刻在骨子裏的執着,或許是因爲年齡,又或許是因爲我對於她的日益蒼老無能爲力,總覺的用自己卑微的力量擋下她所受的委屈是一件絕不需要顧慮與猶豫的事。反而我一個人初涉人世面對形形色色的人總還是唯唯諾諾,說什麼做什麼,不敢做一些與自己學生身份不相符的“抗議”。

        那天送我來新學校的只有我爸,臨走的那個晚上,我們院子的燈開得老亮,悽白的燈光印在門前那條路上,像是冬夜泛着雪色的後院,沒有狗踩上去的腳印更顯淒涼。我媽倚在門旁問這問那,總擔心我帶的衣服太少。我們越走越遠的時候我扭頭望着她還站在那,用一種難言的神情望着我們。我完全不記得很小的時候面對與我媽分離是一種怎樣的不捨,只知道此時此刻換成了我離家,竟像是送自己的孩子去幼兒園在說再見的時候只有各種不放心,卻無力做些什麼。

        那晚到達車站的時候已經很晚了,攥着兩張凌晨兩點的車票,我讓我爸先躺椅子上睡會,我來看時間,他一向好強,一大把年紀總還覺得應該時時幫着我熟悉外面的世界。小時候我很自豪我爸把中國的大半個地區都走了個遍,後來才明白每到一個地方,無非是用同一雙手做着不同的掙扎。我在心裏算着我們有多久沒這樣坐在一起等待同一個方向,然而年齡和文化水平的差異早已讓我們聊不上幾句。我依舊低着頭看手機,沒過多久,看他在旁邊的椅子上蜷縮着睡着了,我悄悄從包裏拿出我帶到學校的空調毯蓋在他身上,然後若無其事地盯着手機。我爸裹着被子縮在一旁,像極了想象之中我小時候的樣子。

        那天晚上候車室的空調開的格外低,稀稀落落的人羣都躲在自己的世界裏無聲地等待,我記得自己那大包小包的行李,記得坐在老遠的少年開的很大的遊戲聲音,甚至記得永遠都流不完的鼻涕和別扔掉的紙巾。但現在想起來,只覺得那晚自己曾置身於兒時一個寒冷的冬夜,我裹在被子裏,看着溫馨到發黃的燈光。

        我總想着帶我爸去我學校逛逛,但真正到達之後,才覺得要走的路實在太長。第二天下午他要回去的時候,我一直嚷着要給他訂回去的票,嚷着那車上的空調溫度會不會太低要把我帶來的毯給他,然而他什麼也沒要,還往我手裏塞了幾百現金。轉身的時候他輕描淡寫地說了句要走了,我也覺得好多話都在無言中說盡了,只是望着他那孑然的背影沉默良久,才發現我曾經視而不見的白髮都在夏末的陽光裏泛着掙扎的顏色。

        我想我最大的遺憾是沒能帶他逛完我的學校,也知道他這一走,或許不會再有理由來到這個陌生的地方。從此這隻會是我一個人的學校,一個人的城市,也會是我將獨自面對的,一個人的未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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