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尚,你別跑


“兒啊,那崔家乃名門望族,崔家姑娘人品方正,又賢良淑德,生得一副好樣貌,願與我等寒門結爲連理,你有何不知足?”

“娘,您說的對,我也懂。”

蘇堯望着桌上那一節殘燭出神,燭焰搖晃,紅淚滿盈,一滴滴順着燭身滑落。

前不久,有一事傳遍了潯鄉,說是蘇家獨子中舉,天資過人,才華橫溢,又生得一表人才。恰逢京城貴族崔家尋乘龍快婿,賞識其才華,要將小女雪兒許給他。

可蘇堯心裏跟明鏡似的。

改換新帝后,崔家作爲舊朝貴族,已然沒落。如今這婚事,是賭他日後能被皇帝器重,以便崔家重新攀權附貴。而與名門結爲連理,對於他來說也自是攀了高枝。這等利益交換,只是拿他們二人作爲籌碼,毫無感情可言。

“你可是還惦記着阿蘭那野丫頭?”

見蘇堯閃爍其詞,首鼠兩端,蘇阿孃好像猜出什麼。

阿蘭和蘇堯青梅竹馬。她不同於其他閨秀,大門不出二門不邁,而是天性大膽好動,身手敏捷。蘇堯生來體弱,不能與玩伴肆意跑跳,可也同樣憧憬着屋外的陽光。

蘇堯家教頗嚴,母親一心想叫他學成後衣錦還鄉。父親經商常年在外,每返家,總是席不暇暖。他又是家中獨子,清晨醒來,常是房中無人,四下寂寥,只有成堆書卷作伴。

阿蘭每每經過他家窗前,總見到那雙孤單眼神。

她時而偷將樹上摘的果子扔給他,時而與他講山裏的奇聞異事。不論春風夏雨,還是秋黃冬雪,阿蘭總會在他孤獨時伴其左右。

如此,自總角之年便因與他人相異而被排擠的二人,逐漸成了最要好的玩伴。隨二人年紀漸長,彼此漸生好感。

只是街坊四鄰從未見過阿蘭雙親,不免對她的來路議論紛紛。或說她是棄子,或說她是孤兒,甚至有人說她是山上跑下來的精怪。對於這些,蘇堯從未信過,他只是在她被流言蜚語所傷時,在背後默默安慰。

蘇阿孃也因此不喜歡阿蘭。她覺得這女孩不知矜持,不諳禮節,不知來路,好玩貪吃,遲早會貽誤蘇堯前程。

十二歲那年,一場大火,帶走了蘇堯家裏的一切,也帶走了他的父親。阿蘭隨大火一併離奇失蹤,她的不辭而別,成了他解不開的心結。

“兒,你可別犯傻了。阿蘭已不知去向,崔家又許我們多少嫁妝,有了這些銀兩,你日後的學業就不用愁了……”

“娘,我知道了。擇吉日,我上門迎娶崔雪。”

紅燭搖搖,眼前女子紅衣紅裙,鳳冠霞帔,端坐在牀邊。蓋頭下精緻的面龐影影綽綽,微微泛起紅暈。

蘇堯竟有點盼望蓋頭下的是那張他日夜牽掛的臉。

他將蓋頭輕輕揭起,只見崔雪眼簾低垂,雙手輕攥,有些緊張。

他怔怔地望着崔雪。

“娘子,今日定是很累吧,早些休息。”

他眼神瞟向別處。眼看三更已過,崔雪只得自行睡下。良久,蘇堯吹滅蠟燭,背對她側身而臥。


這一夜,他睡得不踏實。半夢半醒,昏昏沉沉之際,隱約見一女子坐在牀邊凝望他。藉着月光,他見那女子眼中似噙滿淚水,容貌朦朦朧朧,竟有些熟悉。

“阿蘭?!”

他頓時驚醒,牀邊無人,崔雪仍在身旁熟睡。

原來是夢。

此後,蘇堯總覺得這個崔雪有些奇怪,她做事麻利,直言快語,倒不似矜持的大家閨秀。

婚後三日,新婦歸寧。蘇堯清早便備好車馬,快馬加鞭,不出半日便趕到崔府。崔夫人見女兒回來,欣喜之情溢於言表。飯菜早已備好,一家人歡歡喜喜落座。

歡聲笑語,觥籌交錯之時,崔母盯着雪兒,一臉詫異道:

“你平日裏都左手使筷,如今新婚才三日,便已改作右手了?”

崔雪筷子一抖,菜掉在桌上。她趕忙賠笑:

“右手到底便宜,才學幾天,還不熟練。”

崔母面有疑慮,卻無多問。

飯後,崔母欲留她撫琴一曲,說是多日未聞女兒琴聲,下次見面又不知是何時。崔雪不好推卻,只得勉強坐定,憑着記憶摸索出一曲,磕磕絆絆。

“雪兒,幾日未練,便如此生疏?前些日子拿去的那把玉壺冰,許是不稱手?”

“母親,孩兒這幾日忙於家事,無暇顧此,日後定勤加練習,勞母親費心了。”

崔雪低頭,漲紅了臉。

“燕兒和葉子呢?她們二人難道不幫襯你?”

崔雪一怔,支吾道:

“她二人倒是勤勉,只是女兒遇事考慮不周,一時顧此失彼,在所難免。”

蘇堯心下狐疑,燕兒是娘子帶來的貼身丫鬟,這葉子,是何許人也?

崔母又道:

“不然再爲你添幾個人手?”

崔雪連忙推辭,搪塞幾句,遂告別雙親,急急上了馬車。崔母望着女兒離去的背影,疑竇叢生。

蘇堯一人坐在前廳,若有所思。夜半,他從書房回來,輕推崔雪房門,走近一看,驚覺那人並非崔雪。

“阿蘭?”

他喚醒牀上那人。阿蘭迷迷糊糊睜眼,見是蘇堯,臉上先是欣喜,又有些驚慌。

“是我……”

“這究竟是怎麼回事?”

阿蘭從鏡臺的抽匣裏拿出一個小盒,打開,裏面是一張人皮面具。

“我假扮的崔雪,怕是你早已認出了吧?”

“當年你爲何不辭而別?可知我等你多久?”

阿蘭垂着眼,似有苦衷。

“我離開潯鄉七年後,原本打算回來。後預料你將與崔姑娘結爲連理,便索性潛入崔府,佯作崔姑娘身邊的貼身丫鬟葉子,未料機緣巧合下,竟得以冒充崔姑娘,作你的正室夫人。”

“‘你如何料到?崔雪眼下在哪?”

她只搖搖頭。

“此次歸寧,崔夫人大抵已經懷疑你並非崔雪,若幾日後你再同我前去,怕是自投羅網,凶多吉少。找她代你回府,興許能讓崔家人少些疑慮,你意下如何?”

阿蘭沉默半晌,道:

“怕是不能。那崔姑娘早有意中人,但迫於父母之命,不得不嫁與你。迎親路上,我們二人暗中調包,我替她嫁你,她則易容成我,跟在轎旁,趁人多嘈雜,與那公子私奔了去。我原想,若是沒人問起葉子,此事便不會敗露,可沒曾想仍未過崔母這關……”

蘇堯訝異良久,不由嘆口氣。

“只是現如今,該如何向崔府交代啊……”

是夜,二人又愁於此事。阿蘭道:

“與其這般提心吊膽,不如另尋他處,好生度日。”

“若真如此,我便要放棄學業功名……且容我想想。”

蘇堯來回踱步,心中焦躁不安。

“阿孃養你不易,我自是清楚。十幾年來你寒窗苦讀,只爲他日高官厚祿,了卻阿孃的心願。你放心,我自有法子照顧好她。若崔雪之事敗露,我們定無處可逃。現如今,同我去山林隱居,可好?”

說話間,阿蘭朝窗外側耳,似是聽到些什麼。俄頃,她道:

“崔家人已經在路上了,怕是來尋人。事不宜遲,我們得立即起身。”

蘇堯別無選擇,只得草草帶了幾卷書和吃食,隨阿蘭往山林逃去。

夜裏經過一片草地,蘇堯體力不支,想要休息。天將亮時,他被一陣異動驚醒,發現他們已被幾個蒙面黑衣人圍住,阿蘭正把他護在身後。

“若不是因逆天命改人姻緣,法力被封印,眼前這幫小賊怎能攔得住我?”

阿蘭暗自苦笑。

“崔姑娘在哪?”

爲首的黑衣人呵問道。

“崔雪已死,你們不必再尋。”

阿蘭道。


“崔夫人叫我們活要見人,死要見屍,若不交出崔姑娘,那我只好提着你們二人人頭,交回府上了!”

黑衣人提刀向前,蘇堯見狀,下意識將阿蘭護住,被刀砍傷了肩膀。

“呆子!”

見蘇堯血染青衣,阿蘭心裏一緊,又氣又惱。和黑衣人幾招周旋後,不再戀戰,拉着他一路狂奔。興許是老天要亡這二人,他們竟鬼使神差跑到懸崖邊上。

“怎麼辦?沒路了。”

蘇堯有些慌張。阿蘭決絕地望了蘇堯一眼,

“抱緊我,我會護你周全。”

待黑衣人追上前來,二人已雙雙墜入谷底。

“小和尚,小和尚……”

蘇堯睜開眼,迷糊間看見身旁有個人。

這是哪?我已經死了嗎?

說話者打斷了他的思緒,笑道:

“又睡着啦?”

“你還來拜菩薩?”

蘇堯還未反應過來說的是什麼,話便從口出,好似不受他控制。

“是呀。”

說罷,那人雙手合十,對菩薩拜了一拜。

蘇堯仔細一看,是個及笄女子,生得眉目清秀,雪膚花貌,讓人看了頗爲心動。他掐了自己一把,卻無知覺。

原來是在夢中,怪不得此女子好似神仙下凡。

過了晌午,蘇堯用過廟裏的齋,準備回房休息,卻被那女子攔住。

“看你這樣子,又沒吃飽吧?來,我這有果子給你。”

女子遞給他幾個紅彤彤的果子,蘇堯見這情形,竟似有些眼熟。

此後,斗轉星移,時間飛逝。蘇堯也大致摸清了那女子的身份。

女子喚作阿離,是山上的狸精,爲修成正果,吐納之餘,仍要靠吃齋唸佛以表誠心。她怕身份被方丈識破,白日便混跡在出入寺廟的香客裏,夜間留在廟旁的破茅屋,以沾些清淨氣。

見來往的香客中未有誰像她這般心誠勤懇,蘇堯不免對她多幾分留意。

一日,蘇堯過橋時,不慎一腳踏空,落入河中,拼命掙扎時,他看見岸邊有個身影朝自己跑來。

“小和尚!別怕!我來救你!”

那人噗通一聲躍入水中,飛快朝他游來。好容易被拉扯上岸,他吐出幾口水,想要朝那人道謝,定睛一看,竟是阿離。

“我自幼便失了雙親,並無幾人顧惜我這條性命。怎料你今日捨身相救,小僧實在不知當如何感謝。”

“行善積德是好事,何況我與小和尚,不早就是好友嗎?”

他聽了,內心欣喜,擡手抹去臉上的水,順勢遮擋笑意。

“等等,你手背上怎有兩個紅點?”

她抓住蘇堯左手,翻開一看,像是小獸所咬留下的印記。她猛地擡眼望着蘇堯,一時間怔住,說不出話來。

“阿離,男女授受不親。”

蘇堯紅了臉,將手抽回。


突然,天旋地轉, 夢中的阿離已然出落成待嫁的年齡,蘇堯正牽着她的一隻手。不知爲何,他覺得胸中有無限悲哀,如鯁在喉。

“阿離,我既已還俗,你還有何顧慮,遲遲不肯相許?”

“小和尚,你不懂……”

阿離慢慢將他的手推開。

“我爲得道已付出太多,這一世亦不能因心思動亂而前功盡棄。前世你救了我,這一世我也已經還清。你走吧,只管享受這凡世便是。”

不知過了多久,蘇堯睜開眼,發現自己還活着,只是身體因失血過多而異常虛弱。他伸手一摸,臉上竟全是淚水。

方纔夢裏那阿離,想來倒是與阿蘭有幾分相似。

他掙扎起身,發現阿蘭不見了,身旁有一攤血,一隻畜生趴在上面舔舐着傷口。那東西圓頭大尾,褐色毛皮,面有黑白紋理,像只狸,可又大得異常。

他啞着嗓子,低聲問那畜生,

“你是誰?阿蘭呢?”

它嗚咽了兩聲,眼裏泛出淚光。蘇堯又躺下。

“如此,只是苟延殘喘罷了。”

那狸好像通人性似的,接連數日摘野果和草藥來,放在蘇堯身邊。它修整幾日,終於能再次化作阿蘭,守在他身邊。蘇堯又勉強堅持了幾天,可還是沒能再醒過來。

“我恨……爲何老天要如此刁難你我?若不是從火中救出你們母子二人,逆天改命,道行折損,變不回人形,這一世,我便能再多守你幾年……”

待蘇堯吐出最後一口氣時,阿蘭取走了他的元神。

“我不能再放任你離開,不能一次又一次地失去你了……”

她喃喃道。

早在小和尚逝去後不久,阿蘭便去陰間查過他的生死簿,發現此人天生短命,活不過25歲。果然,這一世蘇堯還是早早地去了。

阿蘭重返他們初次相遇的山林,以人蔘須爲引,竹枝爲骨,雪蓮爲皮,加以蘇堯的元神,將其幻化作人形。

先前改了崔姑娘的姻緣,如今又強行借蘇堯的元神讓他起死回生,阿蘭已數次忤逆天道,被罰去多年道行。加之從懸崖上生生摔落,元氣大傷,陽壽折損,她只得在這一世所剩無幾的日子裏盡心陪伴蘇堯。

她給他起名阿默,即她初見蘇堯時他的名字。

她從未向阿默透露過自己的身世和他的來歷,他們二人依靠打獵爲生,生活雖清貧,倒也清淨。

在每個月朗星稀的夜裏,阿默難眠的時候,阿蘭便會給他講狸精的故事。

“那狸精,原本是隻有些靈性的小獸。它幾個月大時,爲猞猁所傷,倉皇隱蔽在一處濃密的枯灌木叢下,後來被一少年所救,它出於自衛,咬傷了少年的左手。”

“阿孃阿孃,那少年甚麼模樣?”

阿蘭一頓,想了想,

“約莫舞勺之年,叫阿默,模樣倒記不太清了。娘很喜歡故事裏這人,便給你取了他的名字。”

“真的?阿默喜歡這名字。娘,您接着講。”

“不早了,默兒快睡吧,明早還要進山呢。”

阿默揪揪阿蘭的衣角,一臉戀戀不捨地進屋去了。

不是不想講與你,只是這結局太殘酷:

少年爲幼狸取名阿離,本想放它歸山,可他們早已習慣彼此,一人一獸便過上了相依爲伴的平靜日子。沒想到他在一次進山時不慎跌落山崖而亡。

那狸非人,竟也感受到撕心裂肺的痛苦。自此它暗下決心要修煉成精,來生尋覓少年,以報其救命之恩。

它幾世修煉,終於能化作人形,便急忙下山,來到人間四處遊歷。並在一山中寺院裏遇見了小和尚清遠,藉着當年它留下的咬痕,辨認出了他的身份。

那時,它只想着報了救命之恩便作罷,可沒想到清遠竟因她動了凡心。可她一心求道,便回絕了他。不料清遠二十五歲前,生了場重病,又早早折了命。

再次體會到那撕心痛苦時,阿蘭方纔發覺她對他,不只是感恩。


阿蘭本抱着長相廝守的一線希望,纔在生死簿外再造阿默,可這一世早夭的,卻換了自己。死期將至時,她對阿默說要進山修煉,歸期未知,便徑自離去。

阿蘭走後,阿默獨自生活,雖有山中鳥獸爲伴,但終是寂寞。一日,他砍柴時,遇見一隻受傷的幼狸,欲上前救助,卻被它在驚慌間咬傷左手。

“我治好你,今後你與我爲伴,可好?”

幼狸擡起頭,晶亮亮的眼睛盯着他,眨了眨。


注:所有圖片來自網絡

【作者:甜麪醬】

大一在讀,一個集可愛與才華於一身的女子,想要通過讀書寫作找到屬於自己的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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