臺詞


小時候,鄰村的“關東子”是我們小孩子的夢魘。只要不聽話,父母就咬着牙說:讓勺(方言:傻)關東子抱了你去!

現在看來,關東子只是智商忘在了五六歲。所以他即使個子高大也不具備攻擊性,當然,他也不稀罕抱小孩。

在那個飢飽成問題的年代,他稀罕饅頭。

他從十七八歲就去附近各村穿街走巷的要飯。他好像只有一個母親,智力正常。

他的臺詞很簡單,雙手伸出拿着一個麻袋:饃饃!你給了他,他就說第二句臺詞:滿了!(意思是你得用饅頭給他裝滿)不知道這兩句臺詞是原創還是別人教的,他可是記得很準。

忘了哪一天,他又來要飯,村裏有人感嘆:唉,你說人還不老?勺關東子都顯老了。

後來,又有一批要飯的,人高馬大,身體健康,而且對饅頭很不屑,要錢。

於是我們很懷念關東子。他還是要饃饃,偶爾會忘了第二句臺詞。

他也老了。

好多年前,忽然聽到母親說,關東子死了。他娘死了以後,他就沒人照顧了。

我心裏很難過。好像兒時很好的玩伴早逝一樣。雖然我從小都不敢看他一眼。

雖然他算不上早逝,可在我心裏,他一直就是小孩子。

“饃饃。”“滿了!”他這一輩子真夠專一,這兩句臺詞,伴了一生,簡單的有些蒼涼。

天下之大,多少人如螻蟻,過的就是如此簡單潦草的一生。


我上高中的時候,家裏拮据。每次回家要生活費,總精打細算,把數目縮減到最小。

每次開口前,心裏總有愧疚感:在村裏我這個年齡的女孩子,都早去打工添補家用了,只有我還花父母的血汗錢。

小心翼翼說出數目,父母總是說:“夠嗎?”

“足夠!”似乎語氣足夠堅定才能讓父母相信。

“再多給你五塊。”

做你們的孩子這麼多年,有過叛逆,有過委屈,可是每次想到上面的臺詞,我就投降了。

我需要的時候,你們總是多給,只要你們有。

你們要什麼?是不是也像我當初一樣縮減到最低,還是要小心翼翼?

“夠嗎?”

“足夠。”

“我再多給你一點。”

我還記得我們的臺詞,只是我們要角色互換。


兒子小時候,我工作壓力大,對他沒有一點好脾氣。每次惡狠狠打了他,看他含着淚不敢哭的樣子,就被愧疚淹沒。

於是我就抱過他來說:以後我再打你,你就說‘不許打人。’(他試了幾次,也不好使。)他不說話,只是緊緊摟住我的脖子,哇的哭出聲。

我忍着淚問他:你恨不恨媽媽?

他抽噎着回答:不恨。我愛媽媽。

這樣的臺詞我們娘倆似乎說過很多次,很多年。

可是,所謂的很多年,怎麼就一眨眼過去了呢?

現在,這個高個子少年每次和我鬧彆扭後,我倆都不說話。我心裏恨得想揍他,卻只能冷淡他。

他不再誠惶誠恐的看着我:媽媽,你不高興嗎?高興的話,你笑笑啊。——他自己的世界足夠豐富,他有我不認識的朋友,喜歡我聽不懂的外國音樂,玩我覺得喪志的遊戲。我已經蜷縮一隅,不再是他的整個天空。

他不再委屈地含淚不語,只要我一個擁抱,他就崩潰到淚流滿面。他似乎很堅強,很酷,從不在我面前流淚了,只是他無所謂的樣子,更傷我的心。

他不再貪戀我的懷抱,偶爾的肢體接觸,他似乎很不自在。

……

忽然就懷念那兩句臺詞。

你恨我嗎?

不恨。我愛媽媽。

你還記得嗎?冷峻的少年,我真想含淚再問你一遍。


我鄭重問你一個問題……

我愛你。

呸,真是無聊。這樣的搶答多沒誠意。

我傻傻的像個孩子,你就配合我,做我傻傻的玩伴。

我耍賴,你就像長兄一樣包容。

我受傷,你借我肩膀。

所有的原因,就是歸結爲你貌似無聊的搶答:我愛你。

無聊的遊戲要假裝興致盎然的玩一輩子,這樣的日子纔有意思。


一輩子要說多少話?這個不重要。重要的是,哪些臺詞讓你念念不忘。

每一句念念不忘的臺詞,都有讓你回味無窮的魔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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