吃茶幹

得閒去超市,看到一角的貨架上擺着一排醬黑色的東西。真空綠色小塑料袋包裝,上面幾個字:“五香茶幹”。我簡直可以說有些雀躍,拿起一包放進購物袋,中午回家吃。

我對這“茶幹”慕名已久,是受了汪曾祺汪老的蠱惑。他曾在散文《茶幹》裏回憶起故鄉的這種吃食: 

連萬順是東街一家醬園。他家的門面很好認是個石庫門。麻石門框,兩扇大門包着鐵皮,用奶頭鐵釘釘出如意雲頭。店堂也異常寬大。西邊是櫃檯。東邊靠牆擺了一溜豆綠色的大酒缸。酒缸高四尺,瑩潤光潔。

尤其顯眼的是兩邊白粉牆的兩個大字。黑漆漆出來的。字高一丈,頂天立地,筆畫很粗。一邊是“醬”,一邊是“醋”。這樣大的兩個字!全城再也找不出來了。白牆黑字,非常乾淨。

往後是一個很大的院子,青磚鋪地,整整齊齊排列着百十口大醬缸。醬缸都有個帽子一樣的白鐵蓋子。下雨天蓋上。好太陽時揭下蓋子曬醬。有的醬缸當中掏出一個深洞,如一小井。原汁的醬油從井壁滲出,這就是所謂“抽油”。 

靠北是三間瓦屋,是做醬菜、切蘿蔔乾的作坊。有一臺鍋竈,是煮茶幹用的。茶幹是連萬順特製的一種豆腐乾。豆腐出淨渣,裝在一個一個小蒲包裏,包口紮緊,入鍋,碼好,投料,加上好抽油,上面用石頭壓實,文火偎煮。要煮很長時間。 

煮得了,再一塊一塊從麻包裏倒出來。這種茶幹是圓形的,周圍較厚,中間較薄,周身有蒲包壓出來的細紋,每一塊當中還帶着三個字:“連萬順”,——在扎包時每一包裏都放進一個小小的長方形的木牌,木牌上刻着字,木牌壓在豆腐乾上,字就出來了。 

這種茶幹外皮是深紫黑色的,掰開了,裏面是淺褐色的很結實,嚼起來很有咬勁,越嚼越香,是佐茶的妙品,所以叫做“茶幹”。 

連老闆監製茶幹,是很認真的。每一道工序都不許馬虎。連萬順茶乾的牌子闖出來了。車站、碼頭、茶館、酒店都有賣的。後來竟有人專門買了到外地送人的。雙黃鴨蛋、醉蟹、董糖、連萬順的茶幹,湊成四色禮品,饋贈親友,極爲相宜…… 

讀了這樣的文字,很難不讓人想親口嚐嚐茶幹這種東西。 

我家鄉在鄂西北,有滷豆腐乾,五香豆腐乾,但並沒有茶幹,更沒有邊喝清茶,邊吃豆製品的習俗。看汪老文章這麼多年,竟然在超市真正買到了他筆下的茶幹,我的心情就像小孩買到了一直想吃的糖果。雖然肯定已經不是用當年連萬順醬園那樣的傳統制法,但味道應該大致不差。

中午吃飯時,拆開包裝袋,就着米飯吃茶幹。一嘗之下,略有失望,比滷豆腐乾的味道更重,很入味,除此好像也沒什麼特別之處。親嘗不如聞名,也不奇怪,我心說。

第二天沒搭理它,第三天晚上在家喝茶看書,看到桌上的茶幹,忽然想到,茶幹茶幹,必得是要喝茶時吃纔算正宗的吃法,我拿它下飯,是不是不得其法呢?

拈起一塊放嘴裏細品,有股醬香,味道濃烈,難得處是,一塊茶幹,它的味道均勻,不會這塊兒味濃那塊味淡。一塊下肚,感覺還不錯。 端起泡好的清茶喝了幾口,嘴裏茶乾的餘味一掃而空,代之茶的清香和微苦,口裏又是別一番滋味。 再吃一塊茶幹,剛纔濃烈的醬香又回來了。

於是味覺感受就在濃香和清苦之間不斷轉換,茶乾的濃,清茶的淡更是相得益彰,彼此襯托,妙!原來茶幹是必須要佐茶時吃的,至此我才品出了茶乾的真滋味。

在《茶幹》結尾汪老寫道: 

連萬順已經沒有了。連老闆也故去多年了。五六十歲的人還記得連萬順的樣子,記得門口的兩個大字,記得醬園內外的氣味,記得連老大的聲音笑貌,自然也記得連萬順的茶幹。 連老大的兒子也四十多了。他在縣裏的副食品總店工作。

有人問他:“你們家的茶幹,爲什麼不恢復起來?”他說:“這得下十幾種藥料,現在,誰做這個!”

我看看了包裝袋,“五香茶幹”的產地是安徽。安徽和江蘇在古時同屬江南,在飲食上看來也還是有相通之處的。 連萬順的茶幹是沒有了,但茶幹作爲一種民間的吃食還是流傳了下來,這是很值得欣幸的事。

下次遇到茶幹我還會買,邊喝茶,邊吃茶幹,在這個鋼筋混凝土的荒原裏,也許可以嚐到以前那種民間生活的一點餘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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