關於社會,關於死亡,關於理性主義的那一切————解讀電影搏擊俱樂部

我們從小看電視

希望有一天會成爲

富翁,明星,搖滾巨星

但是,我們不會

那是我們漸漸面對的現實

所以我們非常憤怒

在一個平庸的時代裏

沒有動盪與變革來證明自己的出衆才智

缺乏精神領袖而喪失靈魂皈依的源動力

我們都在麻木地飾演自己的社會角色

忠誠地履行自己的社會責任

事實上大多數人都無法理解

自己所爲之奮鬥的目標究竟是什麼

上學,工作,戀愛,結婚,生子,生老病死

一切都是按部就班

————————《博擊俱樂部》


這是一部反工業文明,反理性主義的電影

現代工業社會管理制度和資本主義的權力架構可追本溯源至17-18世紀的啓蒙運動,在這場運動中誕生了一種哲學思想,叫做理性主義

理性主義(Rationalism)是建立在承認人的推理可以作爲知識來源的理論基礎上的一種哲學方法。

這場運動打破了中世紀的宗教權威對人的思想鉗制,人們不再光憑着信仰來進行思考和實踐,轉而用人的理性來改造和認識世界。

自然科學與應用技術蓬勃發展,新的權力架構被提了出來,理性之光一掃中世紀的黑暗,這給他們帶來一種樂觀精神,人們普遍認爲無論是社會、歷史還是個人、道德,這些都是處在不斷進步之中。

在理性所帶來的巨大變化下,理性主義者們覺得自己掌握了改造所有事物的真理,並且有責任去改變世界,於是當他們和權勢組合在一起後,一個能顛覆傳統社會的龐然巨物就出現了。

隨着啓蒙運動發展到後期,理性成爲無所不能的至上權威,人們不僅用它來認識和評價一切,而且絕不允許有任何僞理性的存在,不合乎理性的東西就沒有存在的價值,也沒有存在的權利。在這一思想作用下,它所破壞的不光是宗教,還有倫理和傳統社會價值體系,舊有價值的崩潰使許多歐洲人失去了生活的目標和意義。

起初,他們在自然科學的領域取得不少成就。

但當他們要把理性在自然科學上取得的成就運用於對社會對人生的理解,運用於塑造社會時,這本身是一個美好的理想,通過抽象出社會的關鍵變量形成一個簡化的模型,再把這個模型運用到社會上,社會也由此成爲一部純粹的機器,而人成了維持這個機器運轉的齒輪,報表上的數字。人的感情、自由、尊嚴無從談起。

在19世紀以前,歐洲人對於木材的經營與砍伐與原始社會無異,在一片森林中尋找特定的木材,砍伐完成熟的後等待幼木生長或者再尋找下一片森林。這樣做既不能保證每年產量的穩定,也不能實現巨大的經濟利益。直到後來德國建立了林業科學,借用科學的思想來管理森林,在方格網中整齊的栽種特定的樹木,爲了方便管理與提高經濟效益,除去樹林裏其他的植物,統一灌溉、除蟲與收割,這樣不僅能夠對產量有準確的預測,而且大面積的種植帶來了巨大的經濟價值,這種方法一時間被廣爲推崇。然而沒隔多少年,人們發現按照這種方法種植的樹林產量一代不如一帶,原來人們發現由於單一的種植,卻忽視其他“非經濟”植被和生物的生長,導致當地的生態平衡破壞,致使土地肥力不足,害蟲與疾病加劇,最終樹木產量劇減。至此,人們才意識到林業科學的不足之處。

理性主義通俗一點講可說是對現代科學的迷信。近代科學發展給這個世界帶來的巨大變化讓當時的人們相信人類終於找到了解決所有問題的真理。正如上面所講的林業科學的例子,理性主義將應用在自然科學領域的方法(建立理想模型,數量化,指標化),應用在工業領域的方法(按照特定的功能歸類,福特式的標準化),應用在藝術領域的方法(對直線,放射,幾何的崇拜)應用在許多的其他問題解決上面。於是這個世界的複雜性被輕而易舉的忽略了。理性主義每次都看似那麼有道理,那麼直搗黃龍,可是每每付之於實踐後,卻總被那些不可量化,難以歸類,在模型之外的不明因素給擊敗了。

尤其是在解決社會問題時,由於理性主義將人簡單的理解爲一個需要吃飯,休息和工作三大功能的動物,因而在此基礎上建立出人們每個月需要吃多少,用多少,可以生產多少的模型,然後按照這個模型來規劃建設城市,分配食物,制定發展計劃,決定工作方式和強度。可想而知,由於忽略人有七情六慾的天性,藐視宗族、鄰里的社會網絡,不顧地方歷史文化和宗教派別的特殊,以及許許多多我們都說不上來的卻又真實存在的社會隱形力量,給這個社會造成慘重的代價,造成烏托邦式的幻象(譬如俄羅斯的集體化,坦桑尼亞、莫桑比克和埃塞俄比亞的強制村莊化,巴西利亞和昌迪加爾的糟糕規劃等)。

以至於後來以尼采爲代表的非理性主義,薩特等人的存在主義,還有馬克思恩格斯等等,紛紛對理性主義及其爲基礎的近現代社會進行批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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現代社會是一個極端理性的社會,所有人圍繞着一個名爲政府的國家機器,日以繼夜得勞作着以維持這臺龐大機器的運轉,在這個工業化的文明社會,追求效率是它的首要目標,因此人的感性不被理解。我們工作餬口、揹負房貸學貸、在家人的催促下匆忙相親成婚、傳宗接代,不爲自己而活,爲這個社會、文化、家庭賦予我們的目標而活,我們找不到自己存在的意義,漸漸的開始感覺不到自己的存在,自己的身體彷彿不屬於自己,每一個人都只是這臺名爲社會的龐大機器中的一顆螺絲釘。

主人公傑克是一名臨近中年的汽車質檢員,深受失眠困擾,他在一家大型汽車公司工作,效率是公司的首要目標,每天的工作就是馬不停歇地飛往全國各地查看事故車輛,再帶入AXBXC=X這個公式,判斷事故車輛是否有回收的必要。

對於一項賴以維持生計的工作,身體上的勞累並不可怕,真正可怕的是精神上的疲憊,即無意義的重複勞動。

“想象你在一塊開闊地上搬運轉頭。磚頭在一邊壘好之後,再把這些磚頭拆掉運到另一邊去,在反覆以上步驟。就這樣,年復一年、日復一日地從事着同樣的工作,從無停頓.”

沒有意義,這就是傑克所面臨的核心困境。

人一旦喪失了意義感,隨之而來的就是漫無盡頭的空虛與絕望,當它們長期淤積在心中無法得到疏解的時候,就會演變成疾病,這也是主人公傑克長期失眠的原因。

因爲缺乏生活的意義和目標,缺乏對自我的掌控感,傑克就像很多人一樣,把自己的金錢不斷投入到那些自己並不需要的東西上面,把商品的價格映射到自我價值上,營造出幻覺一般的充實感。


曾經有一度,傑克以爲自己的失眠治好了。他爲了從苦悶的現實中逃走,混入到癌症互助會裏,從而第一次嚐到了被人關心的滋味,淤積在胸膛裏的情緒第一次被釋放出來,大哭一場。

但是好景不長,傑克在互助會遇到了一個跟她一樣麻木、冷漠、無所事事的女人。

更重要的是,她的目的也和他一樣,她的存在提醒了他不屬於這裏,他並沒有癌症,只是爲了逃避對現實的厭惡, 而假裝身患絕症來騙取別人的關心,他是一個騙子和懦夫。

於是,傑克又睡不着了。

當疾病沒有得到有效的治療時,它就會逐漸的惡化。

於是,代表着傑克內心最真實也最強烈的情緒,對他自己、他目前的生活和社會秩序的極度厭惡從胸膛裏溢了出來,變成了一個獨立的人格————泰勒·德頓

泰勒是秩序的破壞者,混亂的締造者,他把色情片段插入到電影的轉場或是在客人的湯裏尿尿,但同時又有着遠勝于傑克的勇氣、膽識、能力和極度的自由。

泰勒代表了傑克心中最深層最真實的慾望。


在現實中,我們承擔了工作買房買車育兒的壓力,我們花費大量的時間用來完成社會和家庭賦予我們目標 ,我們意識不到自己的存在,意識不到自己的價值,以至於只能通過買買買將商品的價值附加在自己的身上,產生虛幻的自我提升,而隨着這種附加的值越來越大,這也進一步剝奪了我們的自我意識,剝奪了我們的注意力,使我們得以反抗生活的資本也越來越少,我們變得喘不過氣來,我們變得麻木。

然後,我們就變得“成熟”了

我們大部分人小時候都曾有過純真的夢想,隨着我們長大,很多人離夢想的距離也越來越遠。

當我們錯過寶貴的少年時期進入社會後,會發現自己被社會打磨的越來越圓滑,發現自己越來越缺少時間、精力,以及勇氣

我們遺忘了曾經的夢想

有人說,這就是成長

但是,我們真的甘心嗎?

我們用麻木來對抗現實,用成熟來安慰自己,用廉價娛樂和消費主義來麻痹精神,避免心靈在日復一日的痛苦和厭惡之中徹底崩潰。

我們之所以這麼做是因爲我們不甘心,是因爲我們心中的自己在悲鳴,在仰天怒吼着渴望解放!!


因此泰勒出現的第一件事,就是通過搏擊,來使我們心底最深處的慾望得到解放。

博擊是什麼?

是血性,是疼痛,是對人性最深處的死欲的喚醒。

是死亡發出的喧囂振聾發聵,使沉睡已久的大腦驚詫而起。

是寄託了人們粉碎身份、地位、財富和僵化的社會規則,讓一切重新開始的強烈渴望。

雷蒙,你就要死了

一張過期的社區大學學生證,你是學什麼的雷蒙

我的問題是,雷蒙,你最初的夢想是什麼

你說你想做獸醫,也就是說你有一堆東西得學,難道你情願去死嗎,跪在便利店門口被一槍爆頭?

你的駕照我留下了,我會盯着你,我知道你住哪,接下來的六週內,你要是不努力學做獸醫,你就死定了!

明天將會是雷蒙·K·海斯爾一生中最美妙的一天,他的早餐將會比你我吃過的任何一餐都美味。。。

在便利店,泰勒用槍指着雷蒙、在廣場,泰勒破壞了城市地標、在結局,泰勒炸燬了信貸大廈。

爲什麼只有人們一無所有的時候,甚至是瀕臨人生最後一秒鐘的時候,纔敢去追逐想做的事情?

是因爲人類,因爲社會,因爲法律,因爲制度,因爲禮儀,因爲階級,因爲經濟,因爲文化··· 因爲現代社會一切可以約束你的種種是是非非!

那麼把一切都毀滅掉就好了。


海德格爾把人的存在分爲兩種狀態,即受到日常瑣事擺佈的麻木狀態和擁有高度自我意識的覺醒狀態,人通常活在前者而想要變成後者,但這種轉變並不能靠單純的沉思或者全力以赴而得到,而是需要某種無法挽回的、緊急的臨界體驗,方能促成對自我的轉變。

自我毀滅,是終極的臨界體驗。

自我提升只是意淫,只有自我毀滅,方能超越自我

第一次,泰勒用鹼液燒傷傑克的手背,劇烈的疼痛毀滅了他一切關於逃避的幻想,迫使他直面現實,然後超越了疼痛

第二次,傑克把自己的血抹在他所害怕的上司那乾淨整潔的白色襯衫上,看着對方驚愕恐懼的臉色,毀滅了他心中傳統的社會價值體系,然後超越了傳統。

第三次,傑克放開對駕駛盤的控制,任由高速行駛的轎車直撞上路邊的車輛,切身體驗車禍的衝擊,然後超越了死亡

最後一次,傑克對抗泰勒,用槍指着自己,按下扳機,毀滅自己,然後超越了自己。


在爆炸的巨響中,象徵資本權力的金融大廈在火光中轟然倒塌,傑克牽起了瑪拉的手。

他不再逃避自己的感情,不再對社會有強烈的厭惡,不再憤怒和痛苦,他解放了那個最真實的自己


傑克從來都不是一個人。

他是千千萬萬個在現實中沉淪到麻木的普通人中的一員。

這也是爲什麼博擊俱樂部後來像癌症一樣席捲全國的原因。

你的工作不是你,你的銀行存款不是你,你開的車不是你,你錢包裏的東西也不是你,你只是這個世界上千千萬萬平庸的一員。

你佔有的東西最終會佔有你。你得先放棄一切,你必須沒有恐懼,面對你總有一天會死的事實。只有拋棄一切,才能獲得自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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