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茶館舊事，被拋棄的家庭
這世界，親與不親很難說，有時，血緣之親不如萍水相逢。只有經歷過最爲困苦黑暗的時期，才能分辨身邊之人是否值得深交。
今日，茶館來了一位特殊的客人，一位中年女子，穿着黑色圓點棉麻衣，面色蠟黃，神情愁苦，一雙黑色的眼睛好似裝滿了世間的悲苦，如深井裏的水，令人沉淪，卻不忍直視。她先在外面逗留了一會，踟躕再三，才決心走進來。
我連忙上前迎接，詢問她想要喝點什麼茶，她似是有些拘謹，兩手放在身側揉搓衣角，言語忐忑，帶着詢問的語氣，“老闆娘，我就是想向你討碗水喝，如果不行的話，我上別處問問。”
我內心有些訝異，但面上還是波瀾不驚，和善應答：“當然可以，您先坐這裏等一下。”
今天週一，客人並不多，只有二樓有一桌客人，我在茶几前爲她泡了今年新採的穀雨紅茶，用茶盤託着端至她的身前。
她驚訝的站起身，連連擺手，急切的解釋，“老闆娘，我就是喝碗水，你不用這麼客氣，還給我泡茶。”
我用右手親拍她的後背，讓她坐下，安撫道：“不礙事，您就坐着喝杯茶，我看您心裏有事，給您泡杯茶，希望能緩解一下您的擔憂。”
可我沒想到，一句話，會讓這個女人哭出聲來，儘管她已經十分克制自己的情緒，眼淚還是不斷涌出眼眶。我趕忙去櫃檯拿紙巾，坐在她身旁，細細寬慰。
半晌，她從涕泗橫流轉爲低聲啜泣，拿紙巾擦着眼淚和鼻涕，頗爲不好意思地開口：“不好意思，給你添麻煩了。一下沒忍住。”“沒事，如果您不介意的話，能和我說說遇到什麼事了嗎？也許我可以幫幫你。”
她躊躇了一會，擡起通紅的雙眼，定定得看着我，良久，帶着鼻音緩緩開口：“我來這裏是找親戚借錢的，我家是榆鎮臨溪村的，我的丈夫半個月前生病了，家裏的積蓄全部花光了。三天後又要做手術，我只好向親戚借錢，可是一到這種時候，曾經關係好的親戚都不見了人影。今天這個親戚說好了借我五百塊錢，等我去了他家，他說沒錢了，這筆錢被他兒子拿走了。”說到這裏，她的眼淚又留了下來，一邊用紙巾擦拭眼淚，一邊斷斷續續的說着，而我也從她的言語中梳理清了整個事情。
她的丈夫生病了，等着錢去做手術救命，但在這生死攸關的緊要時候，她的親戚悉數退縮。曾經親密無間的兄弟姐妹，沒有一個人願意和他們一起共渡難關。她拉下臉面借錢，卻總是得到這樣的回答：“哎呀，真是不湊巧，我們家的錢剛好前一段時間用掉了，你要是早點打電話來，我就不用了，借給你好了。”或者是“我這裏有二十塊錢，你要是要就來我家裏拿。”甚至丈夫的親哥哥頭一天借了兩百塊錢給她，第二天就來拿回去了，說有急事要用錢。
她說，其實她都懂，他們不是沒錢，而是怕手術不成功，她還不起。
更令人寒心的是她丈夫的親姐姐，特意從夫家趕回孃家，和她婆婆在廚房聊天，她親耳聽到，她的小姑子讓她婆婆不要把錢拿出來給她丈夫看病，要把錢留着給小叔子娶老婆。
她氣不過，當場和小姑子吵了起來。說到這裏的時候，她自嘲道：“老闆娘，你說氣不氣人，同樣是兒子，同樣是弟弟，竟然這麼偏心小的，是我丈夫的命不值錢嗎？”
我不知道該如何回答，因爲我也從來沒有想到，一位母親在面對生命和婚姻這個二選一的問題時，會選擇犧牲生命。
她實在是走頭無路了，纔會來榆鎮，向她的遠方親戚借錢，沒想到最後關頭，親戚也變卦了。
說到最後，她近乎絕望的詢問我：“老闆娘，你說我還能怎麼辦？我家裏還有一個剛上初中的孩子，要是我丈夫出了什麼事情，我們這個家就完了。我太沒用了，都不能爲他做些什麼，在他最需要的時候，我連他的保命錢都湊不齊。”
她的眼淚還在流淌，打溼了整個面龐，眼睛裏不僅是愁苦，還有絕望和茫然，直勾勾得看着我，又好似沒有看着我，而是透過我看到了很遠的地方，一個我觸摸不到的地方。
我十分心疼這個素未謀面的女人，決定幫幫她，幫幫這個被親戚拋棄的家庭，“您別急，您還差多少錢？我看下能不能幫到忙。”
她不敢置信的望着我，這次我確信她是在看着我，“我們都不認識，你真的相信我？願意幫忙？”我一再肯定，她才相信我是真心實意的想幫幫她。
她的父親和姐妹借了一部分的錢給她，但還差一千五百元，這對當時的我來說，也是一筆不小的數目。我讓她稍等片刻，去樓上找愛人商量，聽完緣由，他同意我的決定。
於是，我們賣掉了一套珍藏三十年的紫青白瓷茶具，將這一千五百塊錢親手送到醫院，還爲她的丈夫帶去很多衣服。
她們夫婦二人對我十分感激，三句不離謝謝二字，弄得我十分拘謹，但看着她們重新擁有了生的希望，我也十分歡喜，彷彿我也獲得了新生。
一個月後，傍晚，我正在整理櫃檯，收拾茶館，她再次出現在茶館門前，和她的丈夫一起，她的丈夫揹着一麻袋東西。不同的是，這一次，她的眼中沒有愁苦，而是溢滿喜悅，站在金色的夕陽裏，連頭髮絲都快樂的在風中跳躍。
我連忙將他們迎進茶館，泡上一壺茶，端到他們的面前，聽他們講述這一個月發生的事情。
她的丈夫手術非常成功，如今已經完全康復，這一次是特意登門致謝，給我帶了一麻袋的農作物，都是新鮮的蔬菜和水果。
喝完茶，兩人就起身走了，臨出門，還略帶歉意，“老闆娘，謝謝你救了我們一家人，你的恩情，一輩子也不敢忘記，我們會早日還清借你的錢。”
“不急不急，慢慢來，誰能保證一輩子都一帆風順呢？都會遇到一些困難，能幫就幫了。”我微笑着目送他們離開，直到他們的背影消失在江陵古街的轉角。
看完外婆寫的這一部分內容，冷清茗內心感慨頗多，再翻一頁，發現還有後續，是外婆後來添加的文字。
“茗兒，看完這篇，你肯定有自己的想法。但外婆希望你明白，這個世界上，即使是最親近的人也會拋棄你。有時候，人心遠比你想象中要冷漠。但外婆不希望你成爲這種毫無悲憫之心的人。我希望，你能永遠堅定不移得站在親人的身後，做她們堅實的後盾。能夠在你力所能及的範圍內，幫助那些需要幫助的人，但我也希望你的善良是有底線、有原則的。因爲，沒有底線和原則的善良就是懦弱。
也許你的心裏有很多疑問，想問外婆爲什麼會相信一個毫不相干的人，因爲一個人的經歷可以杜撰，但是眼神和感情無法表演，無法欺騙。也許你還會好奇，爲什麼外婆會借錢給只有一面之緣的陌生人，這個答案，看完這本小冊子，你就會知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