燦爛做底·平淡非常·再說陶庵夢憶

每次重讀《陶庵夢憶》,總是“其樂融融”,而不僅僅是“有所收穫”。

這本薄薄的小書,真是耐讀。

明文第一,張岱莫屬。

而且,如果在中國散文史上評選“十佳”,我估計他也能入選。

尤其是《陶庵夢憶》,篇篇都是好文章,隨便翻開一頁,都可圈可點。

這是一部張岱個人化的日常生活史,他用藝術家的審美眼光來爲我們呈現了一幅晚明時期的時代畫卷。

譬如三歲時,家中老僕便帶張岱到屋外賞燈。

燈籠、河道令張岱神往,他所留下對幼年的追憶也與此有關。

當小小年紀的張岱趴在老僕肩上,四周景物盡收眼底:晶瑩剔透的燈籠,如彩花般的珠燈,羊角燈外罩上的纓絡,張燈結綵,一片熱鬧。

譬如六歲時,隨祖父張汝霖在錢塘遊覽,碰到祖父好友陳繼儒跨一角鹿。

陳繼儒問張岱祖父,聽說你的孫子很會做對,能否一試?

於是,指着屏上的《李白騎鯨圖》,出了上聯:“太白騎鯨,採石江邊撈夜月。

6歲張岱應聲而答:“眉公跨鹿,錢塘縣裏打秋風。

除了對仗工整,還略帶一絲調侃,確實才思敏捷。

陳眉公大笑,誇讚張岱文思俱佳,並稱他爲自己的小友。

譬如悠遊閒歲月,好吃、好玩、好交友,好滿世界亂跑,瀟灑度時光。

譬如他自稱越中好吃的人沒有超過我的,張岱喜歡吃各地的特產,但是不合時宜的不吃,不是上佳的食物不吃。

還譬如,張岱取泉水閒置三日去腥味,待泡時又突發奇想加入茉莉花。他還用了別樣的沖泡法,先倒入一點沸水,等涼透後,又用沸水猛衝再倒入白素瓷杯中,茶葉和茶水就像是一枝枝水中蘭花和着白雪一同傾瀉而下。

看着這顏值和實力並存的發明,張岱命名爲“蘭雪茶”。

有趣的人不會循規蹈矩,就如少年張岱,喜歡在生活的另一面浪遊,不時揪出點東西給世人,告訴他們,世界還有一面如此好玩。

我對“自敘”體本就有特殊的興趣。

從陶淵明的《五柳先生傳》,到徐渭、張岱的《自爲墓誌銘》,其實,統稱爲自敘體傳。

少時紈絝子弟張岱,晚年撰寫《自爲墓誌銘》:“蜀人張岱,陶庵其號也。少爲紈絝子弟,極愛繁華,好精舍,好美婢,好孌童,好鮮衣,好美食,好駿馬,好華燈,好煙火,好梨園,好鼓吹,好古董,好花鳥,兼以茶淫桔虐,書蠹詩魔,勞碌半生,皆成夢幻,年至五十,國破家亡,避跡山居。

明清易代,審視張宗子平生足跡,是得意,還是失意?

是誇耀,還是懺悔?這是個有趣的話題。

張岱的祖先,確實是有功名的。高祖中進士,曾官吏部主事;曾祖中狀元,任翰林院編修;到祖父張汝霖,好歹也還是個進士。

只是到了他父親,才變得不取功名,樂爲鼓吹。

也就是說,對音樂戲劇的興趣,在讀書做官之上。

一般的“墓誌銘”,“數典”時不該“忘祖”,這裏的故意略去,大概是怕辱沒了祖先。

因“一無所成”,不好意思提及祖先英名,可單是“紈絝子弟”四字,還是讓你明白,這可不是平常人家。

不想賣身投靠新朝,於是披髮入山。有了這場變故,纔會回首往事,恍如隔世。

一是少時繁華,一是老來孤寂,藉助於“回首”,獲得某種呼應與對照。

張岱最後活了多少歲,尚無定論,反正算是長壽。

經歷國破家亡,晚年回首平生,追憶少時所經歷、所喜愛的都市繁華,能不感慨萬千?

正因這深深的眷戀,以及由眷戀而來的無盡感慨,促成了《陶庵夢憶》中餘韻無窮的懷舊文章。

就像《陶庵夢憶序》所說的,“繁華靡麗,過眼皆空,五十年來,總成一夢”。

有這種“蒼涼”作底,張岱的自嘲才顯得真實,也才顯得可愛。

他雖自嘲“學書不成,學劍不成,學節義不成,學文章不成”,張岱其實還是頗有著述的。

這些書,大致這麼分類:一是傳統讀書人特別看重的經學著述,那就是《四書遇》;一是體現作者經世情懷的史著,那就是《石匱書》;一是帶有小百科性質的雜著《夜航船》,還有三種精彩絕倫的散文小品集《陶庵夢憶》、《西湖夢尋》、《琅嬛文集》。

張岱的《四書遇》,前些年浙江古籍出版社整理重刊,很容易找。如果沒時間讀,起碼看看序言。

還有一本“小百科”性質的《夜航船》。

此書類似讀書筆記,分類摘抄的同時,有所歸納與整理。

《夜航船》的編纂,正所謂記取眼前極膚淺之事,養成博識與趣味,對於文人來說,並非可有可無。

純粹的文人太輕,專門的學者太重

反而不大不小的學問,能寫出舉重若輕的文章來。

人無癖不可與交,以其無深情也;人無疵不可與交,以其無真氣也。

這話我最喜歡。

這話張岱本人肯定很得意,因此,書中不止一次提及。

而張岱正是一個有癖的人,比如,好鼓吹,好駿馬,好古董,好華燈,好煙火等。這些癖好,在一般人眼中,都是不務正業。

張岱卻不這麼看。在他看來這正是自己有堅持的真氣和一往情深的個性。

如果當初張岱跟一般讀書人一樣,很“務正業”的話,我相信,日後他寫不出如此流光溢彩的好文章。

《陶庵夢憶》裏,談得最多的,是戲劇,是節慶,自然風景反倒退居其次。

張岱喜歡說戲,尤其注重舞臺表演,《陶庵夢憶》裏,就有很多這樣的篇章。從張岱的祖輩起,家裏就養戲班子。自幼耳濡目染,難怪張岱對戲劇別有會心。

《彭天錫串戲》劈頭就是“彭天錫串戲妙天下”。

可文中並無多少具體描述,最爲關鍵的,是這麼一段話:“蓋天錫一肚皮書史,一肚皮山川,一肚皮機械,一肚皮磊砢不平之氣,無地發泄,特於是發泄之耳。

有了這一肚皮的憤懣與不平,寫文章時,纔有所寄託,纔不會被書史、山川、技巧等給壓垮。不讀書的,空空蕩蕩;有知識的,又容易變成兩腳書櫥。

可見,不管是藝人還是文人,高明之處,在學識,在閱歷,在技巧,但更在情懷。

有所寄託,有所沉湎,有所超越,方纔談得上“出類拔萃”。

張岱的文章寫得好,同樣也是因他有一肚皮書史,一肚皮山水,一肚皮機械,一肚皮不平之氣。

單有“不平之氣”,未見得就能成爲好作家,張岱的好處,在於他把“一肚皮不平之氣”和書史、山水、機械等膠合在一起,這纔有了我們今天讚歎不已的《陶庵夢憶》等集子。

中國文人有品味、有雅趣的,往往孤芳自賞。

張岱沒有這個毛病。

讀他的文章,你感覺不到徐渭、李贄那樣的憤世嫉俗。

不是不懂,而是看透,一切都經歷過,也都明瞭,因此,看人看事,比較通達,也比較灑脫。

《陶庵夢憶》裏說唱戲,說放燈,說掃墓,說競渡,說說書,說品茶等,既是妙文,也是絕好的社會文化史料。

這種文章趣味,這種灑脫心境,表面上是“憶即書之”,無意爲文,實則大有講究。

這些寄託着文人生活理想的“奇人”、“奇事”,關鍵不在“一技之長”,而是“一往情深”。

張岱擅長寫人,而且以細節爲主。

三言兩語,便足以流傳千古。這種筆調,最直接的淵源,應該是《世說新語》。

《陶庵夢憶》裏的不少人物,包括張岱自己,都頗具晉人風韻。但還有一點,這種筆墨的養成,跟張岱的好說書、好梨園有相當關係。

寫的多是奇人,選用的又都是傳奇性的細節,乾脆利落,要言不煩,讓你“拍案驚奇”。

因“少爲紈絝子弟”,張岱見多識廣,波瀾不驚。像“獨往湖心亭看雪”,或者“酣睡於十裏荷花之中”,這樣的雅事,張岱毫不炫耀,淡然一笑,點到爲止。

這是因爲繁華靡麗,過眼皆空,經過了,也就不太稀奇。

張岱的文章初讀沒有機鋒側出,沒有給人“芽甲一新,精彩八面”的感覺。沒有刻意經營的“精彩”,甚至顯得有些平淡。

但文字乾淨,碧空萬里。不是“沒詞”,而是思想敏捷,表達準確。

乾淨的文章,必須有絢爛作底,纔可讀,才不至於一轉而成乾枯。

張岱後半生的“平淡”,是以前半生的繁華靡麗爲前提的。

有這樣的“絢爛”做底,張岱的“平淡”,非同一般。

發表評論
所有評論
還沒有人評論,想成為第一個評論的人麼? 請在上方評論欄輸入並且點擊發布.
相關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