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工過節

    太陽從刺破天空的手腳架上收去了最後一抹光,剛纔還明晃晃的工地上一下子暗淡了許多,沸騰的城市似乎也安靜了些許,彷彿那喧囂的市音也被太陽收去了一部分。

    民工們習慣性地從手腳架上直起腰來,如卸重負般出了口長氣,然後,朝下面望了望,隔了一會,從下面傳來兩聲尖利的哨音——收工的時間到了。

    民工們頭戴安全帽,紛紛從手腳架上爬下來,動作輕快麻利,像是一羣下樹的猴子。

    一個小工頭模樣的站在工地上朝衆人吆喝:過來過來!都過來一下!

    衆人踢踢踏踏地走過去。

    小工頭宣佈道:告訴你們一個特大好消息,老闆說,明天五一節,放你們一天假,每人放一筆過節費,讓你們狗日的耍好、吃好、喝好!

    民工們哄地一聲歡呼起來。貴兒問,發好多過節費嘛?小工頭說,每人三十元!到李保管那裏去領。貴兒臉一扭,嘀咕道,唉呀,我以爲好大一筆錢哦,才三十元……土娃用胳膊肘撞了貴兒一下,說,你龜兒娃不知好歹喃,往年啥時過過五一節?更不要說過節費了。

    四眼也瞪了貴兒一眼說,不管錢多錢少是人家老闆的心意,平白無故得了三十元還嫌少,這叫人心不足蛇吞象。

    小工頭說,好了!散會!後天來了拼命的幹!

    四眼、貴兒、土娃等七八民工,一邊高興地說笑着,一邊朝工棚走去。

    貴兒還在爲過節費的問題埋怨着,你們這些人啊,過慣了苦日子,也太容易滿足了。四眼用力看着貴兒,說,我們過慣了苦日子?未必你生下來就過的甜日子?貴兒說,我家的日子肯定要比你們甜些訕,我爸爸當村支書那些年……土娃不耐煩地打斷了貴兒的話,哎呀,動不動就是你爸爸當村支書那些年,好像村支書比縣長的官還大似的。貴兒說,村支書比縣長也差不到好遠,中間隔了個鄉長,就矮一個檔嘛。四眼一臉鄙視和嘲諷地搖了搖頭,你們這些人啊,沒得文化,盡說些瓜(傻)話,看人家城市人笑話你們……等我一下,我跟我老婆打個電話。

    四眼朝公用電話走去。貴兒看着四眼的後背,不滿地嘀咕道,張口閉口盡說我們沒得文化,你也就讀了一年初中嘛。

    四眼對着電話聽筒說,……我們現在跟城市人都差不到好遠了,他們度假,我們還是度假。我們明天買一口袋包子,切一塊豬頭肉,在公園裏找塊草地,地上鋪一張塑料布,像城市人那樣,美美地吃它一頓野餐……啥子?!你們明天不放假?唉呀!我的老天爺,我……我心裏一下就冷了半截……

    土娃喊,走了嘛!緊說個球!

    四眼走過來,腦袋耷拉着,一臉的沮喪。

    貴兒安慰道,慪個球呢,你們總算一月半月還能見一次面嘛。我跟老婆都大半年沒見面了。土娃說,你們都比我好訕,我連個老婆都莫得……不過,話又說回來,沒得老婆也好,免得心裏掛牽着。貴兒說,哼,你娃說得好聽,看個電視,一見人家親嘴,清口水掉起一尺多長。我看要不了多久你就要成強姦犯了。

    土娃漲紅了臉,說,你他媽的纔要成強姦犯呢!看見人家女娃子,手裏的磚刀都掉下去了。我看哪天還要把你人掉下去呢……貴兒正要發作,但四眼已變了臉,厲聲喝道,土娃!你他媽的烏鴉嘴!

    土娃自知說走了嘴,犯了這一行的忌,目光軟了,乾乾地笑了笑,說,我打嘴、打嘴。便左右給了自已兩耳光。

    這麼一路說着,爭着,不覺走進工棚裏。

    工棚是建築公司專爲民工們搭建的臨時住處,又矮又窄,屋頂蓋着玻纖瓦,地面是土墊的,沒有窗戶,室內陰暗而潮溼,初夏的太陽一曬,屋子裏就像蒸籠似的悶熱,使原本就浮動着的黴臭味更加濃烈。牀是用木板搭成的通鋪,民工們沒有疊被子的習慣,一牀牀被子千姿百態地擺放着。幾隻老鼠不知是在覓食,還是想享受一下人類的文明生活,在被子間鑽來跳去,或睡覺,或交配,且惡作劇似的拉下一些屎尿,人一進門,它們很知趣地讓位於人,朝四下裏箭一般射去,眨眼之間便沒了鼠影。

    民工們走進屋子,便噗噗噗地朝牀上一倒。貴兒說,他媽的,明天可以好生睡個懶覺了。土娃說,老子明天買兩斤豬頭肉,打兩斤白酒,痛痛快快地吃他媽一天!

    你們這麼貨色就曉得吃喝拉撒,四眼領導似的發話,明天去耍!他們城市人興度假,我們還是去度他媽一假!

    貴兒問,到哪去度?

    四眼想了想說,就到附近的農家樂度。

    土娃問,是不是打平夥?

    貴兒糾正道,人家城市人叫兒兒子。

    四眼噗地一笑,說,還孫孫子呢。人家叫AA制。ABCD的A,英語,懂不懂?

    一民工朝四眼投以敬佩的目光,說,難怪你戴一副眼鏡子哦,原來你連外國的英語都懂!

    貴兒不以爲然地說,哎呀,我讀小學的時候就學過,只不過忘掉了嘛。

    四眼說,記不住就證明你腦殼笨,就得承認智商差,還嘴硬,趕快搬着卵子睡覺!明天早點起來。

    在這一屋子的民工中,四眼類似於大哥大的地位,這倒不是因爲他是他們的小組長,主要是他是這羣人中唯一能看書讀報的人。因爲常常看書讀報,他便能滔滔不絕地吹些國際國內的新聞,使他們大開眼見,對四眼佩服得不得了。大家認爲他是個見多識廣有主意的人,凡遇到疑難雜事,大多要找他出出點子什麼的。因此,他說什麼衆人基本上言聽計從。

    這一天,民工們睡得比往常早一些,卻又興奮得老是睡不着。


    第二天早晨,天一亮他們就起牀了。

    他們人人都洗了頭,鬍子颳得光光的,把自已最好的衣服換上。只是他們的衣服不怎麼合身,不是衣服長了就是褲子短了,面料的質地又極差,穿在身上彆彆扭扭的,讓人一眼就看出是從鄉下出來的。但他們自我感覺良好,像小孩子過年似的,高興得又蹦又跳,一路嬉戲追打。

    他們來到一家農家樂大門口,都擡起頭,看上面的招牌。

    四眼說,走,進去看看。

    這是一個較大的院落。幾株參天的老樹很是引人注目, 一方小小的魚塘被夾在幾株老樹的中間。水很清澈,水面上反射着耀目的陽光。滿園的花草賞心悅目,流溢着陣陣芬芳。

    主人迎上前來,帶着一副商業笑容,說,歡迎各位光臨!

    四眼端起架子,做出一副很有派頭的架式,說,今天我們過五一節,打算在你這裏渡一天假,你們是怎麼消費的?

    主人說,可以按人頭算,也以可按桌數算……

    四眼問,按人怎麼個算法?

    主人說,有一人五十的、四十的、三十的,包中午和晚上兩頓飯,棋牌、卡拉OK都不收錢。

    四眼點點頭,說,嗯,就吃三十的嘛,我們主要圖玩,渡假!現在這社會,肚子裏盡是油水,哪想什麼吃東西嘛。

    土娃問主人,三十元的有些啥子菜?

    主人說,有大蝦……

    土娃立刻反對道,不吃大蝦!油水都沒得,換一份回鍋肉來。

    四眼暗中踢土娃一腳,土娃一聲痛叫,抱起痛腿直轉圈子。

    主人驚問,你怎麼啦?

    四眼慌忙掩飾道,沒啥沒啥,他大概是腿肚子抽筋……就按你們菜單上的做!

    主人說,好好好。你們來把押金交了。

    主人一走,四眼便把目光刺向土娃,說你他媽的不要老是一副饞樣,動不動就是回鍋肉、豬頭肉,人家一眼就看出是民工打牙祭。平時間我們一身泥灰,人家瞧不起我們。今天我們穿光生了,一定要把面子撐起,體體面面地活一天人。這才叫度假。

    衆人附和說,對,體體面面活一天人!

    民工們在花叢樹林間轉了轉,便來到魚塘邊。貴兒隨手捋了幾片花瓣扔進塘裏,立刻招來

    一羣紅紅黑黑的魚兒,爲爭奪花瓣,它們攪成一團,弄出潑喇喇的水聲,一但銜住花瓣,便奪路而去。跑了一段路,方纔發覺這東西難以下嚥,便棄了花瓣,又返身過來,參加新一輪花瓣爭奪戰。四眼想,這些魚明知道花瓣不能吃,爲啥還要來爭搶?看來這魚兒的日子也不好過呢,既如些,貴兒的行爲便有些殘忍的意思了。於是,四眼叫走了貴兒。他們尋了一棵老樹,坐進了樹蔭裏。巨大的樹冠像是遮去了半個天空,層層疊疊的綠葉將陽光嚴嚴地擋了,透不進一絲一縷。而周圍的花木都沐浴在光鮮燦爛的陽光裏。他們一邊地愜意地喝着茶,一邊閒聊,有三人鬥起了地主。

    貴兒說,今天感覺一身好輕鬆哦,就像換了一個人似的。

    土娃說,簡直是神仙的日子,肯定城市人每個假期都是這種感覺哦?

    一民工咐和道,肯定訕,人家的命好嘛。我們生來就是作牛馬的命。

    四眼說,你們這些人啊,看不到形勢,這個社會正在朝好的方向走,說不一定哪天我們真的和城市人一樣過星期天耍節假日呢。

    土娃譏笑道,你不要做夢娶媳婦——儘想美事情了。

    貴兒說,我看還是自已想辦法實在些,等我哪天掙夠了錢,就把老婆接過來,一起做生意。

    四眼問,你想做啥生意?

    貴兒說,擺個小菜攤子。

    土娃說,我有了錢也當要老闆。

    四眼大笑,說你以爲茄子恰(掐)兩個眼睛都可以當老闆麼?

    土娃執拗地說,我真的要當老闆。

    四眼問,當啥子老闆?

    土娃氣壯如牛地說,我要承包一個廁所!

    四眼噗地一聲將一口茶噴了出來,他揩了揩嘴巴說,你們這些都是耗子當會計——打的小算盤。我的理想說出來了要嚇你們一跳……

    土娃一驚,啥子理想哦?這麼嚇人?

    貴兒小心翼翼地問,你是不是要去當恐慌分子哦……

    四眼哭笑不得,說,我他媽好歹是個文化人,咋會去走邪道嘛。我向你們莊嚴宣佈,我要當建築公司老總!

    貴兒說,不曉得我的鬍子白了,你能不能實現哦?

    四眼說,要不了幾年了,我現在已經是組長了訕。

    這時,服務員過來叫他們開飯了。民工們興高采烈,打打鬧鬧朝餐廳走去。

    這是一個偌大的餐廳,可以同時容納幾百人就餐。

    顧客們浩浩蕩蕩地開進餐廳裏。幾百人都在說話,餐廳裏像集市一樣喧鬧。

    四眼壓低聲音對他們叮嚀道,弟兄們,今天我們都放斯文些,細細地嚼慢慢地咽,每一盤菜不要吃光了,都剩那麼一點點。不要丟人現眼。

    民工們下意識地整了整衣,款款入席。

    服務員問,請問你們喝什麼酒?

    四眼朝鄰桌上瞄了一眼,見桌上放着一瓶五糧液,還有一瓶乾紅葡萄酒,桌周圍坐了一圈衣着光鮮的食客,四眼說,平時間盡喝劍南春五糧液的,都喝膩了,今天換個口味,打三斤糧食烤的酒來。

    一民工忍不住想笑,趕忙用手捂了嘴。

    大家第一次見識這麼龐大的吃飯陣容,都感到一種莫名的興奮、好奇和緊張,一個個探頭伸腦,東張西望,好像在尋找失散多年的親人似的。

    只有土娃端端地坐着,兩手規規矩矩地放在桌沿上。他的頭微微前伸,兩束目光像兩條飢餓的蛇,在滿桌的菜餚中嗖嗖地穿行,幾乎連眼都沒眨一下,彷彿一眨眼,滿桌的美味佳餚就會不翼而飛。他的扁而闊的嘴巴原本是閉着的,看着看着,就慢慢張開了,好像意識到了什麼,又忽然閉上,喉結艱難地滑動一下,趕緊用牙咬住下脣。那放在桌沿邊的兩手,本來一副老實安詳的樣子,漸漸的便動作起來,十根手指絞來纏去,顯得異常的急躁難耐,忍無可忍,像一隻窺視多時的猛獸,恨不得騰空而起,將獵物撲壓於巨掌之下。

    四眼見土娃露出一副兇狠的饞像,不由得一怔,他低而有力地叫了聲,土娃!

    土娃渾身一抖,眼、手、嘴,又變規矩了。

    貴兒看了一會滿堂的食客,不由得感慨道,哦喲,好多人哦,起碼有我們一個生產隊的人那麼多。

    四眼惡臉低聲罵道,閉上你媽的臭嘴!

    沒想到一句隨便的感慨竟招來一聲喝斥,貴兒委屈地說,你不要惡聲惡氣的好不好?。我好歹也是個幹部子弟,不是受欺負長大的,想當年,我爸爸當村支書那些年月,哪個見了我不點頭哈腰的?

    四眼就笑了,說,又來了又來了,開始喝酒,喝酒!

    民工們一沾上酒,頓時興奮不已,幾杯酒下肚,便把體面問題忘到九霄雲外去了。一個個猜拳行令,頻頻較酒,吆喝聲,鬨笑聲,一浪高過一浪。氣氛十分的熱烈。

    鄰桌那些衣着光鮮的食客們,不時皺起眉頭,朝他們投來厭惡、鄙視的目光。

    民工們不管不顧地吃喝着。一個個臉色發紫,舌頭髮僵,好幾個人的眼角上冒出了兩坨灰白的眼屎。

    這時,鄰桌一個大腹便便的中年人突然嚷了起來,我的手機!手機呢?!哪去了喃?

    一箇中年女人說,剛纔我看見你還在打電話嘛。

    中年男人說,是訕,我打了電話就放在桌子上,怎麼轉眼就不見了?

    食客們紛紛探頭在桌子下面和周圍尋找起來。一無所獲之後,擡起頭,面面相覷。

    中年男人說,嗨,出怪事了……

    中年女人朝男人使了個眼色,又朝民工嚕了嚕嘴。

    男人滿臉狐疑地轉過身去,走到民工的桌旁,神色冷峻地問,哎,各位,看見我的手機沒有?

    民工們紛紛搖頭,說,沒看到沒看到……

    中年男人臉上露出一絲冷笑,說,沒看到?我挨着你們在坐,我的手機放在桌子上,突然不見了,那你們說到哪去了?

    土娃打了一個酒嗝,結結巴巴說,我……我們咋、咋曉得在哪……哪去了喃?

    中年女人冷冷一笑,像是窺破了謊言似的。

    中年男人臉一黑說,不曉得?難道它會長出翅膀飛了不成?!

    四眼站起來,一臉誠懇地說,這位大哥,我們真的沒看到。

    哪個鬼是你大哥!中年男人指着土娃,一字一頓地說,我從你們的說話和神態中已經看出來了,我好話跟你們說,現在拿出來我可以原諒你們,如果叫我搜出來了,我把你們通通送進派出所!

    土娃站起來說,那你就來搜嘛。

    貴兒也站了起來,說,我們都是清白人,未必哪個怕你搜?

    衆民工都站了起來:來搜來搜來搜……

    不行!四眼聲音不大,但很有力度地說道,憑啥搜我們?搜身侵犯人權。

    中年男人使勁看了四眼一眼,突然大笑起來,你們這夥農民工居然跟我談人權……哈哈哈……忽然收住笑容,那我問你們,什麼叫人權?

    四眼嘴張了張,又閉上了。

    民工們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皆不能答。

    中年男人臉一沉,說,我來告訴你們:人權就是,我掉了東西我有權搜你們。保安!給我搜!

    民工們乖乖地站立着,保安逐個搜過去。

    這時,一個三四歲的男孩從外面跑進來,舉着手機,滿臉高興勁兒地喊,舅舅,你的手機好好玩哦。

    所有的人都傻了眼,直直地盯着孩子手上的手機。

    中年男人臉上的肌肉扯了扯,自我解嘲地笑了笑,對民工說,沒事了沒事了,你們吃你們吃。

    四眼傲着脖子說,你搜了我們的身,總該給我們道個歉吧?

    中年男子頗感詫異地說,我給你們道什麼歉?有則改之,無則加勉嘛。中年女人也幫腔說,給你道歉?你搞錯沒有?他是什麼身份?你們是什麼樣身份?哼,一羣低級動物,居然提出些高級要求。

    四眼左手朝女人一指,你——一種不可遏制的憤怒使他臉色發紫,眼睛血紅,他撈住一隻酒瓶要朝女人砸去。

    女人和男人幾乎同時驚慌地叫起來,保安——

    衆民工早已將四眼拉住。

    保安衝過來,用一隻黑不溜秋的棍子指着四眼的下巴,喝道,你要幹什麼?!

    貴兒將四眼手中的瓶子奪下,勸道,算了,我們走,不吃了。

    衆民工都勸,我們不吃了,我們走,我們惹不起他們,他們是歪人①,是富人,我們鬥不過他們,他們有保安,有警察,我們啥都沒有,這裏不是我們來的地方,我們今後再也不來了,我們走……

    民工們悻悻然朝外面走去。

    土娃心痛地掃了一眼滿桌的剩菜,順手拿走了一隻滷鴨腿,一邊走一邊啃吃。

    初夏的太陽明豔刺目,他們覷着眼,沒精打彩地走到剛纔那棵老樹下,悶悶地坐在一起,一邊喝茶,一邊抽着劣質的香菸。

    貴兒見四眼臉陰得嚇人,便邀他鬥地主,消消氣。

    四眼氣哼哼地說,鬥個球!我倒想和這些富人鬥一鬥!

    土娃勸道,我看搜一下身也沒得啥關係。人家又沒打你,又沒罰你的款,有啥嘛?

    一民工說,鄉村是我們的,城市是人家的,我們跑到人家的地盤上來了,是要受點欺負。

    貴兒說,反正又不是大姑娘,搜了一下身又沒折本,不要放在心上了。走,你們去看一場黃帶子,散散心。

    衆民工一聽看黃帶子,一下子來了精神,一個個摩拳擦掌,心頭的陰雲一掃而光。

    四眼嘆了一口氣,一臉憂鬱地說,說實話,人家城市人瞧不起你們,還是跟我們自已有關,我們動不動就看這些低級下流的東西,人家就說我們沒素質。那些錄像廳裏有幾個城市人?盡是民工!

    貴兒氣憤地說,民工怎麼了?民工就不是人啊,我他媽都大半年沒沾……沾老婆了,想去過一下乾癮,又沒幹壞事。

    一民工也來了脾氣,說,我他媽快一年沒沾老婆了,都快把老子逼死了,走,去看!說罷,率先朝外走。

    四眼說,那你們去,我不去。土娃說,出門不落伴,一起才鬧熱,再說,今天是過節,走走走。衆民工連拉帶勸,將四眼帶出了農家樂。


    黃色錄像放映廳大多開設在城鄉結合部一帶。因房租比市區內便宜得多,這裏便成了外來農民工和小商小販的聚集地。他們遠離父母妻小。雖說三五一羣,但他們的心是孤獨的,他們的身體是健康而充盈的。漫漫長夜,他們在牀上輾轉反側,焦躁難耐。他們需要找些廉價的娛樂來打發時光,給生活增添一點點色彩。也需要找些廉價的刺激來釋放自已。於是,這些錄像廳便應運而生了。由於這裏人員比較複雜,便成了治安難題,警察們就時不時的要來光顧一下,製造出些緊張空氣。無形之中,這些外來人員便對警察有了種莫名的恐懼感。

    尋找這種場所,民工們可以說是輕車熟路。這是一家三層樓的民房。當路的鋪面開着茶館,一些人正起勁地玩着麻將和紙牌。他們走進去,穿過茶館,來到後園。後園有一排低矮的瓦房,緊閉的窗戶後面掛着深色的窗簾。門是打開的,一副同樣深色厚重的門簾將裏面的神祕世界遮擋起來。

    他們付過了錢,門簾一撈就進入了另一個世界。這本是一間同夜晚一樣黑暗的密室,只因前面有一臺電視機,正變幻着五顏六色的光彩,使得密室的黑暗就淡了許多,顯得朦朦朧朧,影影綽綽。他們輕手輕腳地朝前走去。前頭幾排的有利地形已經被別人佔據,他們只好在別人的屁股後面坐下。剛好一部帶子放完,熒光屏出現了短暫的空白。緊接着又開始了。這是一部外國片子,一男一女走進一個房間,嘰哩呱啦的說了幾句什麼,就開始脫衣服,脫得一絲不掛,接着,兩個赤裸裸的充滿慾望的肉體就糾纏在一起了……

    所有的眼睛都死死盯着熒光屏,屋子裏靜得只有女人低低的呻吟聲。

    土娃只覺得一瞬間下身就脹滿了,脹得人難受死了,像要爆炸了似的。他把手伸進褲襠裏,抓住一根堅挺而滾燙的東西,不由自主地動作起來。漸漸地,他的整個身體都合着手的動作搖動起來。彷彿他坐在一輛顛簸的車上,正朝一處妙不可言的仙境馳去。他微仰的臉上呈現出既痛苦又陶醉的神情,張大的嘴巴一下一下地喘息着,並伴隨着壓抑的輕微的呻吟聲。終於,事情到了千鈞一髮之際,他突然緊閉雙眼,咬緊牙關,僵硬的身體發出一陣陣痙攣般的顫抖,一聲抑不住的吼叫聲從牙縫裏擠了出去。他感覺自已像是衝出峽谷的洪流,一瀉千里,好不酣暢淋漓……顛簸的車停了,他全身的筋骨和肌肉都鬆馳下來,臉上呈現出平靜而滿足的神態。

    熒光屏上,倆男女還在不知疲憊地戰鬥着,好像要把積攢了半生的力氣一次性消費掉。土娃低聲罵了一句,狗日的,公豬變的。他看見電視機前的觀衆大多都在搖晃,像是一羣網離水面的魚,在作着垂死的掙扎。顯然,他們也在痛快地消費自已。他聽見左側發出急促的喘息聲,扭頭瞅了瞅,見貴兒一副痛苦不堪又陶醉無比的樣子,便伸一根指頭在他胳肢窩下戳了一下。貴兒呼地扭過頭來,怒目罵道,我日你媽!把老子閃陽萎了我叫你媽醫!土娃咯咯地笑了起來。

    這時候,不知誰在門外吼了一聲,警察來啦!所有的人刷地跳了起來,像一羣進入陷阱的老鼠,一個個驚惶失措,四處亂竄。有人小聲說了句,這有後門。衆人一齊朝後門涌去。後門是一道窄窄的單扇門,只有一人多點寬,一個個都死命地擠。越擠越出不去人,一團人就扭在一起,你推我扯,相互踩踏。四眼和貴兒擠出門後,聽見身後咔嚓地響了一聲,嚇得他們差點跌倒,顧不上回頭看一眼,順河堤飛也似的逃去。

    民工們不約而同地躲進了一片矮樹林裏,所有的胸腩都急促地起伏着,張大的嘴巴撲哧撲哧地喘着粗氣。四眼一邊喘氣一邊掃了掃衆人,發現土娃沒來,便問,土娃呢?你們看見沒有?衆人你看看我,我瞅瞅你,說,沒看見呢。四眼說糟了,肯定被警察抓了。一民工說,我跑在最後沒見有警察來追啊。貴兒說會不會摔到河裏,爬不起來了?四眼說,我跑出門後就聽見身後咔地一響,就像有人摔倒了。貴兒說我也聽了。四眼說走!我們去找找。

    一行人又順着河堤返回去。他們一路小跑,一邊拿目光搜索着河堤的兩邊。不覺又到了錄像廳的後門。有人推門要進去,四眼朝旁邊的化糞池隨便探了一下頭,這一探便嚇得他啊呀一聲大叫!糞池裏,一雙舉起的手正在池壁上徒勞地抓拉着,糞水已淹過了人的頭頂,一串串氣泡從糞水裏咕咕地冒出來。快!四眼吼了一聲,撲地趴下去。抱住我的腳!他把上半身努力探向糞池裏,終於抓住了那雙快要沉沒的手,他喊聲拉!後面抱住他腿腳的人一使勁,就從糞池裏拉出一個軟軟的人來。果然是土娃。原來這化糞池留了一個口子,以方便附近的菜農挑糞水,平時用一匹玻纖瓦蓋住,不細看,看不出下面是一個化糞池。土娃顯然來不及細看,便一腳踏上去了……

    土娃緊閉着雙眼,呼吸已十分微弱,嘴裏一嘔一嘔地吐着糞水。

    衆人都喊:土娃土娃土娃土娃……

    四眼果斷地說,走!送醫院!又說,先擡到河裏洗一洗!七手八腳將土娃擡到了河裏,胡亂洗了一下,擡起就走。貴兒說,這樣扯扯絆絆的不好走路,來,我來背!貴兒背上土娃,衆人在後面扶着,呼啦啦順公路朝城裏跑去。一邊跑着一邊攔車,郊區的公路上的士很少,伸手去攔別的車,司機像沒看見似的,呼地一下就衝過去了。他們便輪換着揹着土娃一路飛跑。很多人駐足觀看,像在觀看一場奇特而精彩的接力賽。終於,他們攔住了一輛麪包車。

    車子載着民工們箭一般朝城裏馳去。


    麪包車開進醫院大門,停下。衆人將土娃擡進醫院裏,便七嘴八舌地喊起來:醫生——醫生——快點!快點!

    一個女醫生過來,嚴肅着臉制止道,鬧什麼鬧?!

    衆人說,快救救我們朋友嘛……他他他……

    女醫生手一揮,說, 送急診室。衆人像沒聽明白似的,一臉茫然。一民工驚問,搶救人還要下鍋急蒸?那還不把人給蒸熟了?另一個信心十足地說,人家醫生有經驗,會拿火候的。幾雙目光便在門牌上一陣亂掃,看蒸房在哪裏。四眼朝裏跑了幾步,找到了急診室,便喊,擡過來擡過來!快!

    土娃一動不動地躺在急診室的病牀上,嘴裏還在一嘔一嘔地吐着糞水。女醫生走過來,一探頭,連忙用手捂了鼻子,皺眉說,怎麼這麼臭?四眼解釋說是從化糞池裏撈出來的。

    女醫生便在處方箋上嘩嘩地寫了幾筆什麼,遞給四眼說,快去交費。四眼來到交費處,交費處說,先去劃價。四眼來到劃價處,將藥單遞進去,劃完價,接過單子一看,眼睛就大了。他沒去交費處,而是回了急診室。

    四眼進門便喊,趕快湊錢!要五百塊!

    衆人驚怔了一下,連忙搜索自已的包包,裏裏外外地搜,然後將搜出的錢遞給四眼。四眼把收攏的錢堆放在木櫃上,一張一張地數。這全是些小面額的鈔票,一角、兩角、五角……最大的十元,幾乎都是皺巴巴、油漬漬的。四眼數完錢,沮喪地擡起眼睛,說,總共才一百九十三元三角……還有沒有?再搜一下!

    衆人又搜,卻連一分錢也沒搜出來,所有的額頭都急出了大汗。

    四眼問大家,又像在問自已,咋個辦呢?

    女醫生走進來,一臉責備地問,怎麼還不交錢?耽誤了時間我可不負責任啊。

    四眼望着女醫生,嘴巴一嚅一嚅的,眼圈兒就紅了,發紅的眼裏含滿了哀求。四眼說,醫生,我們是民工,我們沒得那麼多錢,我們一下湊完了,只有一百九十三元三角……

    女醫生說,那怎麼行?趕快回去拿來。

    四眼一下子就哭了,說,醫生,我們已經沒得錢了,我們的家在幾百裏外,這裏一個親人都沒得……你救救我們朋友嘛……

    貴兒也哭了,他哀求道,醫生我們是一起長大的,他還沒有娶上老婆,還沒有兒子,他不能……你一定要救救他……

    衆人都求醫生,求求你了,醫生,求求你了……嘩地一下,民工們齊齊地跪了下去。

    女醫生看着一張張黑黃色的淚水直淌的面孔,一雙雙含滿哀求的悽楚的眼睛,她的眼睛也潮溼了,她揩了揩說,你們都起來吧,醫院有硬性規定,任何人不得記賬,這錢我只好先給你們墊上……

    一聽這話,民工們不約而同地低下頭去,額頭觸地,磕下一個長久的頭。女醫生慌忙叫他們起來,到門外去等待,說她們要開始搶救了。

    急診室的門關了,門外的民工們像一羣新入籠子的鳥,急慌慌的在門和窗戶上尋找縫隙,試圖窺視裏面的情況。大約過了半小時,門開了,女醫生朝他們招招手,囑咐了幾句什麼,民工們便一涌而進。

    土娃仍閉着眼,安靜地躺在病牀上,胸部均勻地起伏着。懸掛在牀頭上方的藥液瓶,一滴一滴地往土娃的手背裏輸送着藥液,併發出清脆的嗒——嗒聲。

    誰也沒有叫土娃一聲,好像害怕驚擾了他的夢,他們就這麼靜靜地站在牀前,靜靜地注視着他。想必土娃感受到了衆人關切的目光,漸漸地,他睜開了眼睛。

    頓時,屋子裏響起了激動和驚喜的喊聲。他們拉着他,親熱地說着話,像是幾個久別重逢兄弟似的。土娃流淚了,這淚裏有感激,也有內疚。土娃說,貴兒,我對不起你,我那天偷偷吃了你一個饅頭……

    貴兒說,哎呀,一個饅頭有啥呢,明天我送你一個大饅頭。

    土娃把臉轉向四眼,說,我也對不起你,我那天去遲到了,你扣了我兩元錢,我悄悄把襪子給你甩了……

    四眼說,不要說這些了,只要你活過來就好。

    輸完液,民工們攙扶着土娃朝外面走去。外面已經黑了,大概已是深夜。浮在城市上空的喧囂聲已完全沉澱下來。土娃說,我一定要報答這個醫生,她是個好人……衆人點頭,也說,是個好人……

    走到大門口,土娃轉過身去,戀戀不捨地望着醫院。醫院裏看不到一個人影,靜得有些可怕。門診大樓在夜空的映襯下,顯得格外高大,山峯般黑魆魆的。只有夜間值班室還亮着燈光,這燈光讓人覺得溫暖而親切。土娃自語般地說,醫院真好,我總算享受了一次。

    衆人不解地問,你享受啥了?

    土娃說,醫院的牀鋪真是舒服,又幹淨又軟和。

    衆人想了想,像是在回憶那舒適的病牀是什麼樣子,然後,走上街頭,走進一片昏黃的燈光裏。

發表評論
所有評論
還沒有人評論,想成為第一個評論的人麼? 請在上方評論欄輸入並且點擊發布.
相關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