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想給自己一次機會
陳速一上午已經跑了三趟廁所，每次完事洗手的時候他都對自己說“我現在就去跟他說。” 不過第三次出來時他瞥了一眼劉格，又回到了自己的工位上坐下來。陳速盯着電腦屏幕啥動作也沒有，事實上電腦開機之後就沒打開任何一個軟件。陳速有些煩躁起來，無意識地拉開抽屜又關上，忽然一個東西引起了他的注意。他再打開抽屜時看到了那盒金聖，陳速這會兒心裏終於有了主意，他拿起煙和打火機站起來向劉格走去。
“劉哥，有空沒，下去涼快一下唄。” 陳速儘量讓自己的聲音聽起來保持平穩。
劉格正在絞盡腦汁想怎麼加上一個新功能，再多要一個java開發的名額。看了一眼陳速之後，他一迭聲應道：“好，好，咱這就走。” 說完他打開抽屜拿出一包軟中華帶上起身了。陳速知道劉格自己只抽熊貓，但跟兄弟們一起的時候都會帶上一包軟中華。
到了樓下，劉格沒讓陳速掏口袋，打了一根軟中華給陳速並點着了火，自己也點上了一根。幾口吞雲吐霧之後，陳速一咬牙，問道：“劉哥，你聽說過光譜科技這公司沒？”
劉格有些心不在焉地回道：“沒聽說過呢，怎麼了？”
陳速謹慎措辭道：“這公司是做視頻點播OTT業務的，據說發展還不錯。”
這時候劉格有些反應過來了，轉過頭直盯着陳速，試探着問道：“你有朋友在那個公司裏？”
陳速這時候也放開了，說話語速也加快了：“上週有個獵頭給我電話，我去那公司聊了下。”
劉格把只抽了一半的菸頭用力掐滅了，問道：“你感覺那邊怎麼樣？”
陳速很認真地回答道：“之前其實我也跟你聊過，就是我覺得隨着家庭寬帶普及，大屏幕視聽體驗會有市場。”
“對，” 劉格若有所思，接道：“你跟我聊的時候我也考慮過，這個技術我相信你能拿下。但難度在於產品做出來落地很困難，這個牽涉到電信運營商和廣電部門要打交道。就我所知咱公司沒有這方面的資源積累，所以貿然以這個名頭去申請立項，多半會通不過。”
“可不就是嘛，” 陳速抓住了這個話頭，“聽說光譜科技就是主打電信運營商市場，而且還連續三年盈利了呢。好像他們老闆有點背景。”
“在這北京城裏但凡能掙着錢的，多少總會有點背景。就算沒有，也要給自己扯一塊虎皮當大旗的。” 劉格附和道。
“所以我也想給自己一次機會呀。” 陳速終於把自己的意思挑明瞭。
劉格這時候已經想好了要說什麼，他不緊不慢地給陳速又點上了一根軟中華，自己也點着了一根，慢悠悠地說：“速啊，那邊最終能發展成啥樣我不好說，可能現在是掙了一些錢。但我們好歹已經是上市公司了，如果將來老闆看到這個業務好，他給資本市場講故事就能弄來錢做這個。那時候這業務不就是你手裏的嗎？你這一過去也得從頭開始吧，到時候能分多大塊蛋糕給你還不一定呢。”
“可咱公司就算上市了也沒給我一毛錢股份呢。” 陳速一想到這事就覺得各種不痛快。
“啊，是嗎？” 劉格都有些詫異了，“你不是鄭老師那會兒就招進來的嗎？我雖然沒跟他打過交道啊，” 劉格壓低了聲音問道：“據說是因爲他靠的關係幫忙纔給公司弄上市了，然後又跟老闆鬧掰了，有這回事嗎？”
“我真的一點也不知道啊。” 陳速一臉的茫然。他畢業以後的第一份工作中，鄭秋陽就是技術總監。在陳速看來，鄭秋陽就是一個典型的技術人，他之所以遇到煩心事總喜歡找鄭秋陽聊聊，也就是因爲覺得這樣資深的技術人更能理解自己。而今天劉格所說的似乎完全是一個陌生的鄭秋陽。
鄭秋陽從來沒有和陳速說過技術和職業發展之外的任何事情。當初鄭秋陽離開公司時也沒有告訴過陳速原因是什麼，陳速自己的理解無非是這麼多年管理工作幹煩了，就找個地方當神仙去了。這時陳速腦海裏又出現了香山茶舍停車場上那輛黑色的奧迪A8，也許並不是陳速想當然以爲的是某個大老闆要挖鄭秋陽去做高管，而是另有原因？
劉格看着陳速出神好半天沒吭聲，以爲是他不想說太多，於是一摟陳速的肩膀道：“兄弟，聽哥哥一句話：這山總望那山高。別管那禿驢肚子裏啥壞水，以後我來專門來招呼他，你就安心坐着。回去把你這想法好好捋捋，回頭給我個設計文檔，我跟CTO聊下，爭取下個季度給這事立項，你看怎樣？要不我把話敞開了說，要是到了那會兒項目沒下來，你再拍屁股走人，劉哥我絕不再多說一句。”
陳速嚥了口唾沫，結結巴巴地說：“劉哥，那我再回去考慮一下吧，過兩天給你答覆行不？”
“行！”，劉格一揚泛着油光的肥臉，“對了，我聽說蘇州街上新開了一家重慶小火鍋。你回去把朝貴他們叫上，晚上咱們一塊涮鍋去，熱乎熱乎。”
“好咧！”
我決定還是離職
劉格到老闆那兒開項目申請說明會去了，陳速便拉了劉朝貴下來透氣。陳速打了一根自己的金聖給劉朝貴，給他點着，有一搭沒一搭地瞎聊着。
劉朝貴忽然問了一句：“速啊，聽說你要跑路了？”
陳速嚇得一激靈，手中的菸捲差點沒拿住，脫口而出道：“誰告訴你的？” 可話一說完，陳速就後悔了，因爲劉朝貴眼中狡黠的神色表明他也是猜的。陳速有些不自在地補了一句：“我沒說過這話啊。”
劉朝貴嘻嘻笑了笑，抖了抖菸灰，卻自顧說道：“早走了好啊，沒聽說上季度的績效不給了麼？今年所有工資調級的申請都不批准。”
陳速驚道：“這麼狠，公司這也太耍流氓了吧。堂堂一上市公司這麼明目張膽的欺負員工呢，不過劉哥說咱們部門的績效都給報上去了啊。朝貴你的消息準不？”
劉朝貴吐了口菸圈，面無表情地說：“劉格的話你也信麼。”
陳速無言以對，只好小聲問道：“我看劉哥不像是說話沒譜的人啊？”
劉朝貴也壓低了聲音說：“是，劉哥仗義，但也就是在嘴皮子上。劉哥也局氣，請咱們下了不少回館子，但哪回不是拿着發票回來找領導吵着報了。你再想想，他來了以後咱加過一次薪麼？他從老闆那兒要項目要預算，有一個子兒落你頭上了嗎？就新招來的那幫小孩兒，他們工資比你還高，你信不信吧？”
陳速張嘴想說些什麼，卻一個字也說不出來，只拿起菸捲狠命地吸了一口。劉朝貴繼續說道：“咱也別埋怨誰，就爲着咱們是鄭老師留下的老人。劉格當然想用自己管得住的人。當然，咱也從來沒給他找過麻煩，該加班還加班，該通宵還通宵。但他拿着預算情願再招幾個小屁孩來，就不多給你一個子兒，你能咋地？”
陳速嘆了口氣，問道：“那朝貴，你這些事兒門清，咋還能幹到現在呢？”
劉朝貴苦着臉說：“爲啥？還不就是剛買的那破房子，每月貸款緊着這工資給還呢，唉……”
陳速自言自語道：“照你這麼說，那還真不如早走早超生呢。”
劉朝貴瞟了陳速一眼，慢悠悠地說：“其實今早上你沒到公司的時候，劉格就過來找我說，讓我這段時間把視頻文件處理那些代碼給掌握一下。我想那不是你手裏的活嗎？再說我一直都乾的java，你用C++寫那些玩意我哪看得懂啊，要了命不是。不過我也沒多問，猜也就是那麼回事。”
陳速一把摁滅了菸頭，點了點頭說：“確實就是那麼回事。兄弟也不瞞着你了，我上週去國貿那塊兒面試了一家公司，做視頻點播OTT業務的，人家已經給了offer了。然後我也跟劉哥談了這想法，他的意思是讓我彆着急，這業務等他下季度申請立項就能做。但照你今天說這意思，一點沒譜兒啊。”
劉朝貴哈哈一笑道：“兄弟你還真是又傻又天真，人家把你吊這兒管着這攤子事，還不用多花錢，多好。也就是看你手裏這點事還有些用處，跟你還費了些口舌。知道上週走的那誰不？他就找劉格提要求說要加薪，劉格直接說能力還沒達到要求，可以考慮另謀發展。然後那哥們一怒就跑了。”
陳速也不禁苦笑了起來：“這都是哪跟哪兒啊，朝貴你就直說我便宜聽話好使喚唄。”
劉朝貴拿出自己的芙蓉王給陳速點上了一根，給自己也續了一根，悠然道：“雖說劉哥有些不地道，但也有他自己的苦衷。咱公司看着是上市公司，但增長一直乏力，在資本市場財報一公開就難看得要命。老闆就從員工身上摳索血汗錢，劉格也是螺絲殼裏做道場，顧得了頭顧不了腚，都難。” 陳速聞言思索起來，這個腚指的到底是誰呢……
劉朝貴忽然想起了什麼，說：“對了，你剛纔說新東家在哪兒，國貿是吧？那是好地兒啊，東三環富貴啊，恭喜你啊速，不用在中關村這塊兒吃土了，哈哈。”
陳速被說得也有些興奮起來，說：“朝貴那你磨唧啥，跟我一塊兒去唄。”
“不了不了，老婆孩子車子房子，不想折騰了。你還年輕，趁早找個好下家，還有希望財富自由呢，哈哈。”
晚上，陳速回到住處以後坐在靠背椅裏望着窗外的燈火出神。良久，他把視線收回來，一眼看見了窗臺上那盆小小的仙人掌，他下定決心拿起了手機。
撥通了對方的號碼，很快就接了，劉格的聲音傳了過來：“速啊，找我啥事？”
陳速的聲音和此時的心情一樣平靜：“劉哥，現在方便嗎？還就是前兩天我跟你說的那事，對。我現在已經考慮好了，我決定還是離職，您看這邊怎麼安排一下？”
電話那頭沉默了兩秒鐘，劉格說：“不再考慮一下嗎？我今天還跟CTO拍桌子來着，咱兄弟沒日沒夜的，怎麼着也得犒勞一下不是。他老人家才勉強同意說咱部門搞個團建，回頭他給想辦法報了。公司今年的財報很難看，老闆把預算卡得緊，要不我再拼了這老臉找CTO給你爭取加點工資？不過多了我不敢說，三五百的你看行不行？這也就是暫時的，等公司預算寬裕了，我肯定第一個就給你報上去。畢竟你是咱部門的老人，技術也沒得說，雖說公司大環境不好，也不能虧待了你纔是。”
陳速沒有猶豫，聲音中包含的堅決連他自己都驚訝：“真是太感謝你了，劉哥，真的。不過我也確實想清楚了，沒啥可遺憾的了。反正這一次去，像你說的不知道能有多好，但我總想着要搏這一把的。”
“行吧…… ”，劉格似乎也鬆了一口氣，“既然你也拿定主意了，我也不多說啥了。咱們還是按照公司要求來沒問題吧？就是離職期交接一個月，你交接給朝貴就行了。我也趕緊把團建的日子給定了，一定要在你走之前就給辦了。不，不，不，你別客氣，這是應該的，兄弟一場說實話也沒帶着你們吃上肉，我心裏也愧疚不是。就這麼說吧，你也站好最後一班崗，以後你有空也過來找哥哥玩啊。那就預祝你一馬當先，旗開得勝，早發大財哈。”
“謝謝劉哥！” 掛了電話，陳速覺得心情特別好，站起來大吼了一嗓子：“滾你的死禿驢，哈哈！”
一個月後，陳速辦完了一切手續，跟劉格、劉朝貴還有一些認識的老同事們告別後，他揹着裝滿個人物品的大雙肩包去等電梯。隨着電梯門打開，是楊昕懷走了出來，他看見陳速時有些錯愕。陳速笑着先打招呼道：“楊總好啊。” 楊昕懷“哦”了一聲，問道：“你這是已經離職了？” 陳速走進電梯，一邊按下關門鍵一邊開心地笑道：“是啊，楊總，再見了啊。”
隨着電梯安靜地下降，陳速望着熟悉的馬路，來往的車輛，心裏覺得還是有些空落落的。電梯門打開，陳速走出第三極大廈，猛地吸了一口冰冷的空氣，隨即回望了一眼19層，想象着那裏依然忙碌的景象。陳速轉過頭向着前方大步踏着前進，一股豪邁之情油然而生。
再見了，中關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