漫談孔乙己

我想說說孔乙己,而不是祥林嫂或者阿Q,是因爲兩個原因:一是他是一個讀書人,二是因爲他的悲慘有很大自己的成分。

這個世界上慘的人很多,在混亂的近代史,會有無數餓死、病死、被殺的人,他們都比孔乙己慘許多倍,但孔乙己是慘有種獨特的意味,因爲他是一個讀書人。爲什麼讀書?爲了考科舉,爲了做官,爲了實現階級飛躍。但完成這個目標只有少數,更多的底層讀書人,沒有利益上的獲得,卻得到了一套思維上的枷鎖。

倘若孔乙己沒讀過書,安心做一個“短衣幫”,在富貴人家做做工,賣賣勞力,或許還能平時喝喝酒、有一羣工友,有一個像樣的結局。所以讀書與不讀書的區別在哪?並不是懂的知識多與少,而是讀書帶來了一種新的評價標準:以知識和精神代替金錢物質。然而毒死孔乙己的就是這個東西。

爲什麼他不會去做工?爲什麼他總是之乎者也?爲什麼他要去研究茴香豆的“茴”有4種寫法?爲什麼他要去偷書?我可以合理的猜測,讀書在他心裏是有一個相對神聖的地位的,他是愛這個東西、尊崇這個東西的。雖然讀書並不是無用的,但知識都只是死的,需要一定的方式才能轉化爲糧食。就像懂二進制計算不會讓你多1毛錢,但沒有這個就沒有互聯網,沒有互聯網這個世界會失去很多精彩。很多人讀書上學,只是學到了知識、拿到了文憑,但可能只有少數的人,跟孔乙己一樣,建立了這種以抽象知識爲追求的評價體系。但這個評價體系,對底層的讀書人是一種毒,會讓你放不下“知識分子”的身份,會讓你以爲有精神追求就可以不用喫飯一樣,會讓你以爲多懂一些東西就可以臉上有光,實際上別人只要來一句“你怎的連半個秀才也撈不到呢?”就可以把你噎死。

孔乙己在其他人眼裏就是一個嘲諷的對象,連小孩都笑他,一些評論都會把孔乙己貼上“研究無用知識”的標籤,但是當我看到孔乙己因爲小孩不關心回子的4種寫法而感到惋惜的時候,我笑了,我看到了另一種諷刺。他有一種對知識真摯的熱情,小說內被嘲笑,現實評價也是諷刺,然而另一邊,我們的社會又在宣傳工匠精神、創新等等。沒有無數對抽象知識追求的人,沒人去搞基礎研究,都去追求有用的知識,哪來的創新?這種矛盾卻又是合理的,因爲兩種衝突的要求是對不同羣體的:你是科學家、企業家、藝術家等等,希望你潛心研究、保持匠心、努力創新;你是一個普通人,希望你能忘掉“回”字的4種寫法,安心搬磚。但問題是身份是變化的,20多歲的年輕人,屬於什麼?

對於一個讀書人,追求知識沒什麼問題,但也必須明白,知識化爲力量只是少數人的能力,不要忽視了錢的作用。這就是孔乙己犯得核心錯誤之一。如果有錢,他不至於犯另一個致命的錯誤--偷書,也就不會被打斷腿,也就不會死的無聲無息。他是有賺錢途徑的,寫一手好字,能夠抄抄書混口飯喫,但偏偏作死,帶書籍紙張筆硯逃跑,損壞信譽,斷自己財路。好喫懶做是他的性質,但也是沒看清錢的關鍵性作用。錢只是喫飯的問題嗎?遠遠不止。錢與其說是讓你能做更多事,不如說是讓你能有權利不去做很多事。明明這是一個非常重要的東西,但整個社會的氛圍是反對逐利的,有種刻意淡化錢的影響的感覺。

最後孔乙己還有一個問題是他沒有正視自己。好喫懶做、沒有信譽、偷竊成性,卻要在人前護住自己的面子,扯什麼“竊書不能算偷……竊書!……讀書人的事,能算偷麼?”。讀了聖賢書也不能就讓你聖賢,人性的貪婪嵌入基因,一個人如何面對自我的人性陰暗面。孔乙己這樣做着陰暗的事,卻不承認,我感覺可能他自己也不相信、不願面對。可能有些人發現自己的陰暗面之後,會驚訝、會否定,會覺得“我怎麼可能這樣”。但我對這些持一個開放的態度,在有限的資源裏存在無數的競爭者,人類無數代不斷的爭鬥,爭鬥性越強的人越可能活下來並且有更多的後代。存在以下陰暗的心理並不是什麼問題,只要不做違背道德和法律的事沒什麼大不了的。另一方面,道德本身是有侷限性的,古代的“三從四德”在現代要被罵死,現代被認爲不道德的事,在未來可能無所謂。相對人的基因,社會的道德和法律變化要慢得多,用道德和法律來評價人性是否陰暗,必定是侷限的。接受這個東西不僅僅是對自己,也是當你看到原本可愛的人暴露了不好的東西時,不要太過驚訝,人本來就是複雜的。所謂絕對的光明就是絕對的黑暗,不允許一絲惡意存在的世界,同樣是反人類的世界。

在我看來,人性不在於好與壞,它的本質是逐利,這世界所有的一切都可以歸結到這個上面。“逐利”在我這是一箇中性詞,它之所以表現出好與壞,在於考慮的是自己還是大家、是短期還是長期、是物質還是精神情感等。好的世界是各種方向的逐利能夠和諧統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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